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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錢龕世》第2章
☆、第2章 紙皮人(二)

 江家醫堂坐落在燕巢巷,宅院木質的部分大多在三年前的那場火裡燒沒了,現如今只餘留下最西邊的半間廂房,能擋點偏風斜雨,堪不了大用,不宜呆人,倒是能藏鬼。

 江家未及弱冠的兒子江世寧,就這麼在自家宅院裡,活成了一隻孤魂野鬼。

 他從牆縫滑進宅院後,又耽誤了一小會兒工夫,嘴巴卻沒閒著——

 「門和廂房隔著東海麼?」那清朗聲音又憋不住了。

 江世寧自己張口說完,頂著一副癆病臉向天翻了個白眼,沉默片刻後,用低啞的聲音接話道:「人是進來了,食盒卡在牆外邊呢。」

 他嗤了一聲,自語道:「佩服。」

 片刻後又換了聲音道:「過獎。」

 江世寧:「……」

 從月光下發青的臉色來看,他約莫是不想再張口了。

 廂房搖搖欲墜的三面牆被煙火熏得漆黑,朝北的窗戶只剩了一個窟窿眼兒,冬月裡五更天還未現晨光,只有一抹彎月影子,在廂房一角漏了點不咸不淡的光。那個坐在窗窟窿邊的人,就這麼半身落在冷冷淡淡的月光下,另半身藏在了黑暗裡。

 他穿著一身沉融於夜色的黑衣,挺直漂亮的眉骨下壓著兩抹陰影,漆黑的眼珠映透出一點微光,單憑輪廓也能看出這人有副好皮相……只是他月色下的半張臉過於蒼白,支著下頷的手腕骨又格外突出,便透出了一股濃重的病態來。

 事實上他也確實有病——他站不起來,也走不了路。

 至於病由?那真是鬼都不知道。他在江宅逗留了四日,除了姓薛名閒,江世寧對他概無所知。

 「求你換個姿勢吧,坐沒坐相,歪斜久了當心上半身也癱。」江世寧一進廂房,便把滿滿噹噹的食盒塞進了薛閒懷裡。他生前少說也讀了十大幾年聖賢書,一看見薛閒這副懶散模樣就眼珠子疼。

 「歪斜兩下就能癱,當我是你?」江世寧剛背過身去眼不見為淨,就又張嘴用清朗些的聲音懟了自己一句。

 「……」江大書生徹底不樂意了,他一臉崩潰地轉頭沖薛閒道:「我都進門了,祖宗你有話能自己說麼?」

 薛閒掀開了食盒蓋,眯著眼嗅了嗅熱食的香氣,終於懶懶地親自開了口:「行吧,看在肉的份上我受點累。你來一塊麼?」

 江世寧沒好氣道:「你燒成灰給我麼?」

 薛閒:「做夢。」

 「吃你的吧!」江世寧說完,也不再搭理他,而是走到牆根處,整個人猛地一塌,變成了一片薄薄的人形紙皮,順著牆面滑到了地上——他每日時辰有限,到點了就得歇。

 這人形紙皮一看就是某位奇才剪的,邊緣比狗啃的還不如,臉上用筆寥寥勾了幾畫,依稀能辨認出一分江世寧的影子,只是臉頰上頂著兩坨胭脂紅,詭異之中透著股傻氣。

 紙皮在地上橫屍了沒一會兒,就犯起了君子病,再度詐屍而起,皺眉盯著薛閒:「前兩日我就想說了,你怎的連筷子也拿不好?」

 薛閒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掃了他一眼:「托你吉言,我上半身也癱了很久,最近剛能坐起來,筷子還使不靈。」

 說完抬手便甩了個暗器,正中江世寧腦門,把紙皮人閣下又砸回了地上,似乎很不耐煩。

 江世寧艱難地扭頭看了眼暗器:呸,雞骨頭!

 紙人消停了片刻,再度想起什麼般垂死掙紮起來:「打個商量,明晚能別在我臉上糊兩團紅粉麼。」

 薛閒這回更懶,只答了一個字:「不。」

 江世寧:「……」

 所謂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如果不是薛閒幫他弄了這副紙糊的身體,他還不知渾渾噩噩地在哪處飄著呢。

 不過單是這件事,江世寧就有些想不通透——

 徽州地廣,閒置的空宅不少,隨便一間都能供他暫時棲身,他卻偏偏挑了江家醫堂這麼間燒禿了的廢屋,也不知是中了哪門子邪。況且,薛閒來這兒的第一天就說過,他來辦一件要緊事。可四天過去了,除了吃,他只幹了一件事,就是順手幫江世寧剪了個紙人。

 總不至於要緊事就是剪紙人吧?

 江世寧薄薄一片在冰涼的地上貼了一會兒,再度想起什麼似的詐了起來。

 薛閒脾氣不好,兩回一來就不耐煩了,第三回直接堵到:「再開口剪了你的嘴,有話明早再說。」

 江世寧急忙道:「最後一句。」

 薛閒瞥了他一眼:「你一說話我就腦仁疼,聽多了要癱,閉嘴。」

 「方才我進門後頭好像跟了人,我進院牆的時候瞥了一眼,似乎是個和尚,腰裡掛著銅錢串子,我估摸著,這會兒該到門口了罷。」江世寧說完一腦袋栽回地上,紙人便再沒了動靜。

 至此,他今天的時辰就用完了,直到天黑,他都不能動彈也不能開口,頂多能當個旁觀。

 薛閒:「……」

 和尚跟著鬼,能幹什麼?

 一個腰眼裡掛著銅錢串子的和尚跟著鬼,還能幹什麼?

 這麼要緊的事情你個書呆子他娘的不早說留著過年?!

 以薛閒這暴脾氣,要放在以往手腳便利的時候,能把江世寧連同整間院子送上天。現如今,他卻只能面無表情地透過窗窟窿,看到院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推了開來。

 這年頭,靠嘴皮子功夫混飯吃的神棍到處都是,薛閒也沒少見,也知道當中有些人確實會幾手三腳貓的工夫,辦不辦得成事得看經驗。所以越是老東西,越不好糊弄。

 所以,當門外的和尚一腳踏進來時,薛閒便先鬆了一小口氣——來人出乎意料的年輕,看得出不是個空架子,但也實不到哪裡去。而當他以過人的目力遠遠掃過那和尚掛著的銅錢時,便徹底放心了。

 越是有真本事的人,手裡的銅錢鎮過的邪煞也越多,遠遠看去,和一般銅錢區別很大。銅面上浮著一層精粹的亮光,油皮似的均勻裹覆著。雖然有人能靠些不上檯面的法子仿出這層黃亮皮子,但那頂多能障一障普通人的眼,對薛閒可不起作用。

 門前這年輕和尚倒好,連仿都不知道仿,腰間那串銅錢別說亮黃的油皮了,連銅皮都快磨沒了。也不知是從哪裡翻出來的,說不定一次都沒正經用過。

 就這樣還想下山混飯吃?靠什麼?靠臉嗎?

 薛閒暗自嗤了一聲,安安心心地將食盒擱下,隨手疊了道障眼法,將其變成一段帶著燒痕的木頭樁子。

 他無聲無息地朝椅背上一仰,高瘦的身形便瞬間塌了下去,眨眼的工夫,也變成了一張透薄的紙皮,只是邊緣比江世寧光滑得多,畫得也比他精細許多,臉上也沒有多兩坨紅粉蛋子。

 橫屍在地上動彈不了的江世寧:「……」

 由此可見,某人大概是屬鱉的,純種王八蛋。

 那張被薛閒佔據的透薄紙皮順著椅子輕輕滑落在地,就躺在江世寧那張紙皮旁邊。僅僅只眨眼的工夫,兩張覆地上的紙皮又塌陷了一層,變成了趴在泥面上的一片暗青色苔蘚,和這破敗的屋子徹底融為一體,看不出絲毫破綻。

 若是放在大半年前,這種麻煩的事情薛閒根本不會做。哪個膽肥的人吃飽了撐的來抄他的窩,他能就地給人轟一口新墳。然而現在他卻不得不放下身段,一層層地布上障眼法——

 他一個剛從全癱勉強恢復到半癱的人,連給自己挪個地方都格外艱難,這副紙糊的身體能承受的術法也十分有限,不給自己掘墳就很不錯了。

 好在這次上門的和尚是個繡花枕,只有臉能賣錢。

 他估摸著那和尚會進來轉上一圈,裡裡外外找不到人也就該打道回府了。

 穿著白麻僧衣的年輕和尚在院中停了步子,目光冷冷地掃了一圈。

 江家醫館原本有三間正房、三間廂房、一個藥圃院子帶前頭一間挺大的門面。算是個不小的宅院了,被大火一燒,三年荒蕪,如今寥寥掃上數眼就能看個完全……

 和尚收回目光,抬腳繞過地上的碎石殘瓦,徑直朝西邊那半間僅剩的廂房走去。

 他一腳踏進廂房門裡,掩在袖間的手指便不可察覺地輕屈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腰間的銅錢面,又微皺著眉心鬆開手。

 化作青苔貼服在地的江世寧死死盯著和尚的僧靴,生怕他進來踱上一圈,從他身上橫踩過去。倒是薛閒滿心悠哉,一點兒也沒把這和尚放進眼裡。

 果不其然,廂房這麼塊蝸舍荊扉,一眼就能掃個透。和尚甚至沒有走進來,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轉身走了。

 薛閒心裡再度嗤笑一聲。

 可沒過片刻,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那和尚又回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手裡還多了一方白麻布,看料子和大小,應該是他隨手從自己的僧衣下襬撕下來的。他就這麼隔著一塊乾乾淨淨的白麻,拎著不知從院子哪出翻出來的一塊銅皮,面色冷淡地走到了薛閒面前,一撩僧袍蹲下身來,將薛青苔從地上生生鏟了起來。

 薛閒:「……」

 剷起來的時候,他眉心分明還皺了一下,如果沒看錯的話,那似乎是個略帶嫌惡的表情。

 薛閒:「……」

 去他娘的這禿驢居然還嫌他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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