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身份
七月……
涵墨塵渾身一震。這個姓氏他絕不陌生,此番下山,正是奉峰主之命追查穹淵劍謠言一事,豈料兜兜轉轉一大圈,七月氏的後人竟一直在自己身邊,而且還是雲曦閣主的徒弟?!
怎會是他…為何偏偏是他…
他明明知道這一切卻冷眼旁觀,甚至於接近自己的目的…難道也是別有用心?
那麼黑煞之毒又算什麼…
被欺騙的感覺驀然湧上心頭,涵墨塵一陣氣悶,手尖的指甲深深掐進手心,喉間幾乎苦的發不出聲:「你會武功?」
七月少淵望著他,道:「我從未說過我不會。」
正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涵墨塵反倒冷靜下來,他抬眼淡淡道:「那麼,七月公子請罷。」
七月少淵一愣,張了張嘴,最終輕歎一聲道:「一炷香之內,若你能奪下我手中之劍,便算過關。」
他一抬手,墨袖中滑出一柄長劍,竟赫然是當日在夜雨汀葉君的佩劍。
涵墨塵心中一刺,那夜在夜雨汀一幕幕閃過腦際…
「問了你會說?」
「會,只要你問。」
怕是問了也不會說罷…
在他眼中自己算什麼?
涵墨塵正驚於自己竟冒出這樣的疑問,恍然衣袂輕動,眼前黑影一閃,竟眨眼無蹤了!
蹙眉收斂心神,他忽覺左耳生風,疾旋側身,閃亂的銀光倏的撞進眼中,劍光籠罩而來!
右臂疾揮,錚錚劍鳴不斷。
七月少淵果然是天生的空心骨,身法輕靈至極,縹緲不定。手中握劍卻穩如泰山,一招一勢進退有馳。
一身玄袍颯颯翻飛,下擺一彎新月若隱若現,銀絲墨玉暗暗流動著光華。
當真翩若驚鴻,矯若游龍。
道家之劍本淡然樸實,鋒芒不露,在他手中卻是鋒芒畢露,劍氣鋪天卷浪,浩浩蕩蕩。
一招「千樹萬樹梨花開」一連一十三式,華光卷如千堆雪奔湧而下,削頸、斬臂、劃腰、刺肩,竟卻皆是全部落空!
倒非涵墨塵神機妙算,閃避及時,而是劍招太緩太慢,倒像直往偏處刺一般。
如同涵墨塵的青溟劍,不帶一絲殺氣。
灰衣一拂,涵墨塵回以「花謝花飛花滿天」,急射的劍氣直貫長虹,七分勁氣使出,待到兩劍相觸卻只剩三分。「錚」的一聲,雙劍同時一偏!
涵墨塵越戰越愕然,那人內力竟深不見底,劍上貫注的真氣仿佛刺在棉花團上,湮沒無蹤。
他想凝神細看對方的動作,卻滿眼似乎只有那雙如影隨形的黑眸,深沉如海,七分溫文三分凌厲,波瀾無驚,仿佛陷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涵墨塵腦海中空白一片,哪有心思去奪劍?
七月少淵見他神色有異,心中隱隱擔心,更加放緩了動作,卻見那人還愣在那裡,只守不攻。
恨不得一把將劍塞過去!
只得提醒道:「一炷香快到了。」
涵墨塵一頓,心中卻偏偏想這人武功卓絕至此,自己卻還自作多情出手相救,真是可歎可笑可悲!
一場比斗完全心不在焉,招不成招。
「墨塵!小心!」秦舒桓眼見七月少淵長劍斜刺而來,涵墨塵卻遲遲不下手反擊,焦急喊道。
灰衣疾旋,堪堪錯開劍勢,涵墨塵蹙眉,青溟劍輕輕一格。
但聽「匡當」的一聲,長劍落地。
七月少淵負袖望著他,淡淡笑道:「你勝了。」
涵墨塵一怔:「你…」
長眉一展,他恍然明白什麼,卻又似乎更不明白了。
「呵呵,」忽而一聲輕笑自簾後飄出,「少淵說勝了那便勝了罷。」嗓音醇厚磁性,聽來似已過而立。
眾人一呆,珠簾之後,不知何時已轉出一人來,一紫衣曳地的男人。
一張臉不同於七月少淵的英俊爾雅,卻是更添俊美狂狷。眼角眉梢,風流邪魅。
那人斜倚在高座之上,嘴角擎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非風華絕代無可形容。
七月少淵淡笑道:「師父,你可看夠了?」
師父?!此人便是…雲曦閣主御流雲?
御流雲微微一笑,示意他站在身後,揚聲道:「霜雩霜紫,看座,上茶,好生招待我們的客人。」
「是。」翠裙藍袍款步上前,身後跟著葉君。
他直撲進涵墨塵懷中,急道:「二師兄,公子七他…」
涵墨塵垂眼,默然道:「不必說了,我都知道了。」轉而起身朝御流雲見禮道,「御閣主…」
御流雲擺手,一一掃過幾人,道:「三位是天池峰重樺峰主座下,秦舒桓、涵墨塵、葉君,是也不是?」
秦舒桓斂起浮狂,朗聲道:「正是。」
御流雲頷首道:「我知道你們的來意…那麼,」轉而向一旁默然不語的沐子瑄道,「塑山清葉沐子瑄沐掌派?」
「正是,子瑄見過御閣主。」
「沐掌派來我雲曦閣又是所為何事?」
沐子瑄眼睫微蓋,合扇笑道:「在下久仰雲曦閣主大名,聽聞好友前來,便一道跟過來。」
「哦…原來如此。」他有意無意朝七月少淵瞟一眼,笑道,「沐掌派有心了。幾位遠道而來,又連闖三關,想來也累了,今日先在閣中休息吧,晚上再為各位洗塵,其他的事,明日再說罷。」
霜雩霜紫帶四人下去安頓。臨走之時,涵墨塵回首望一眼七月少淵,卻正好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愣,最終卻被葉君拉走了。
七月少淵跟著御流雲進了內室。
一塊極大的妃梓木屏風,深紫色的鑲玉暗花浮嵌著,一旁的小幾上,放著茶點,馥郁幽香。
七月少淵瞥一眼涼涼道:「我在外頭風餐露宿,你在閣裡悠閒享受,真沒天理…」
紫衣人挑眉,笑道:「我是師你是徒,這就是天理。」
他在心裡誹謗他。
「少淵,」御流雲一邊刮著茶蓋,一邊悠悠道,「穹淵劍的事查的如何了?幕後主使可找到?」
七月少淵慢慢搖頭,隨意拖了把椅子坐下,眼中又漸漸浮現出沉幽之色,道:「穹淵劍在天池峰的謠言,最初是從祥奉城傳出,我去那裡看過,就是在那遇到墨塵和沐兄的,此外,並沒有其他線索…」
「墨塵?」御流雲望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看來你相當在意他嘛…剛才也是,那麼明顯的放水,當我是瞎子啊?」
七月少淵一怔,垂眼喝茶,悠悠道:「流雲,你吃飽了撐著沒事干?要不要把你家裡那幾位叫來,也省得你這麼無聊…」
外人或許看不出,兩人的關系其實相當微妙,對方是自己惟一的實際年齡相若的「還魂同鄉」,人前雖以師徒相稱,但獨處之時,卻是完全平等的相處。
御流雲邪邪一笑道:「是不是你自己心裡清楚…聽說道家修行可是禁情寡欲的,別怪我沒提醒你。」
七月少淵頓了一頓,收起煩亂的心思,大致說了一路上的事。
御流雲沉吟道:「這麼說,這些事都是遇到你那幾個朋友之後才發生的。」
七月少淵頷首道:「而且,對方也知道‘公子七’的名字,應該尚不知我的身份。現在所有的疑點都指向凌鷲派,這件事絕對與他們有關。」
御流雲不置可否道:「你下一步打算如何?」
「靜觀其變。」七月少淵淡淡笑道,「你莫要忘了,查案可是我的本行。那些人應該等不及要上天池峰了罷…」
「你也要去?怎麼去?」
「我自有辦法。」
「嗯……幾時走?」
七月少淵想了想道:「過幾日再說罷。」
御流雲輕輕抿了一口茶,道:「出門一趟,有些事應該想清楚了罷?」他注視著他的眼睛,道,「那個重陽長老派人來過了,帶話說無雙堡需要他們的少主。」
七月少淵回望他道:「你也希望我去爭武林天下?」
回去無雙堡意味著他要承擔起振興無雙堡甚至七月族的責任,而他缺少的並非這個能力,而是意願和決心。
「我是否希望根本無所謂,我不會逼你做任何事,也沒人逼得了你,重要的是你想還是不想?」
七月少淵沉默片刻,輕輕笑起來,道:「以前我確實不想,但現在,我的想法也許改變了…而且,眼前別人為我們制造了這個絕佳的機會,不去利用的人,那是傻瓜。」
御流雲驚訝地看他一眼,淡淡笑道:「呵,那就好。」半晌,忽想起什麼,道,「聽說你又中了黑煞之毒?」
「無妨。我中毒就跟腹瀉似的,過了就沒事了。」他挑眉道,「好歹我也跟閻王敵學了那麼多年的醫不是?下這種不會立即要命的毒,大概是為了逼供之類的,呵呵…可惜呀。」
這身體原是多病,為其父七月越然送往江南,寄在有「鬼醫閻王敵」之稱的老友狄王閻家,一呆就是幾年。直到後來御流雲和御流霄的到來…
喝完茶,他起身回房。
要不要告訴他懷袖已經回來了呢?御流雲望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還是算了…
卻說涵墨塵在西廂客房裡,足足呆了一下午。他仰躺在床上,望著床帳上繡著的素雅的梔子花,反復回想今天發生的事,越想越較輾轉難眠。
他本是心胸開闊之人,想著又直歎自己的較真,只好念著菩提心經以求清心。到底還是累了,念著念著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到黃昏。這才想起晚上還要赴宴,梳洗一番,急忙出了門。
斜陽日將暮,晚霞燒天,浮光明滅不定,紫水沉煙。林蔭小徑,偶有雀鳥盤桓。
涵墨塵靜賞著霞光夕陽,走了半天,然後很無語的發現,自己迷路了。
他心裡計較著,這丟面子事小…餓死事大啊…
灰衣人扶牆望天,默默想著。
忽然耳邊飄來絲絲縷縷悠揚的琴音。
這才發覺牆後是座雅致的閣院,幽竹環繞。琴音從裡傳出,時而激昂壯闊,時而低沉滄桑。
涵墨塵不由走近,遠遠望去。
竹林山間,一袂玄衣漸現,仿佛遠離紅塵繁煙。黑發微掩,露出一邊側臉。
指下錦瑟無端,空留一柱一弦,似思流年。
涵墨塵想轉身離開,腳下卻像灌滿了鉛,半點挪不動。
「墨塵。」七月少淵抬眸,手指輕挑著琴弦。
「七兄…」灰衣人走近兩步,又停下,改口道,「七月公子…」
七月少淵望著他的眼眸,道:「還在生氣?氣我沒告訴你我的身份?我的確是隱瞞了一些事…」他緩緩走下來,玄青色的袖子背在身後,「但除了公子七這個名字,我不曾騙你任何事。」
涵墨塵沉默著。
不欺騙,卻也不信任。他不信任他,從頭到尾。
「朋友之間,不應有所隱瞞…」
七月少淵一愣,輕歎一聲,道:「你跟我來。」
涵墨塵猶豫片刻,還是跟他向主屋走去。
長明燈懸在屋簷下,匾額上三個描金大字『月淵閣』。
「這裡是…」
七月少淵微笑道:「這裡是我的居所。」他伸手一推大門,腳下倏忽一頓,挑眉道:「何人在此?」眼前黑影一閃,恭敬半跪在面前。七月少淵微微驚訝:「璟非?」
「少主。」
男子抬首,果然是那張冷峻剛毅的面容。
「我不是叫你回去嗎?」七月少淵蹙眉,他又等在這裡做什麼?這男人怎麼老不聽話…
璟非斂目,垂首不語。
少主?涵墨塵望了望半跪的青年侍衛一眼,也沒說什麼。
七月少淵搖首道:「罷了,你先出去罷。」
「…是。」男子淡淡瞥了涵墨塵一眼,緩緩退出房去。
涵墨塵清咳一聲道:「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看一件東西。」七月少淵轉身步入內室。一塊巨大的妃梓木屏風後,層層立著幾排紫檀木書櫃,雪白的牆壁上,掛著水墨字畫。長長的書桌上,放著白底蘭花瓷瓶。
玄色衣袖蓋上瓷瓶,微微一轉,「喀喳」一聲,壁上字畫滑落,一個暗格露出來,置於其中的赫然是一柄古老的長劍。
玄墨色古劍上布滿了青銅色的紋案,竟是半點光澤也無,卻隱隱籠著一絲凌厲的寒氣,劍穗青色泛白,年代已久,劍柄處隱約可見兩個蒼勁小楷,穹淵。
「穹淵劍?!」涵墨塵動容道。那柄攪得江湖翻天覆地的上古神劍竟毫無征召的出現在自己眼前,實在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蹙眉望著七月少淵:「如此重要之物,你為何…」讓他知道…
七月少淵將劍取出,輕輕拭擦,淡淡道:「其實對我而言,這柄劍背後的意義遠遠大於它本身的價值,因而更為重要,若換作你是我,會隨隨便便張揚嗎?」
涵墨塵望著他黑琉璃般的雙眸,緩緩搖首。
「並非我不信任,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情非得已。」七月少淵頓了頓,將劍放回去,道,「若我猜的沒錯,你們師兄弟應是下山查訪此事罷?現在你知道劍在雲曦閣,可以回去復命了。」
涵墨塵蹙眉道:「我並非…」
「放心罷,」七月少淵輕笑著打斷道,「我不會再欺瞞你任何事。」
他的雙眸明耀如瀾,幽深又似海,卻是清晰的倒映著自己的身影。
「…少淵…」涵墨塵一震,難以名狀的感覺湧上胸腔,在心中怦怦跳動著。
七月少淵的話在情在理,短短幾句就可以讓他郁結盡散。
他知道那人在哄他,哄他的真心相待,哄他的推心置腹,但這一刻的心悸,卻是無比的清晰,讓他已經無法不相信,無法不動容。
「咦?璟非你在?阿七在裡頭?我去找他!」
屋外忽然傳來的女聲輕脆悅耳,七月少淵再熟悉不過,還來不及阻止,「啪」的一聲,大門被大力踢開,一抹淺紅的身影現在門口。
粉紅的紗裙罩著玲瓏的身段,姣美的面容帶著一絲純真和青澀。
「阿七!你總算死回來…」舞懷袖忽然住了嘴,這才驚覺屋裡還有一個男人,一個溫和俊朗的男人。
七月少淵責備地瞥了璟非一眼,後者一直垂首,不曾言語。
「懷袖,」他撫額道,「這麼粗魯以後誰敢要你啊?」
舞懷袖杏眼一瞪,道:「誰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