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33
陸嶸從書架上拿了一本竹簡,走到窗前,初夏的清風吹進窗,已經帶了一絲暖意。陸嶸坐好,翻開手中厚厚的竹簡。
他雙眼失明後,父親特意讓工匠為他刻書供他品讀,工匠巧費心思,削薄竹簡讓字的部分凸出來,方便他摸索。最初陸嶸很不習慣,一摸錯就發脾氣,是父親陪在身邊,耐心又強勢地逼他用這種方式繼續讀書。
時至今日,陸嶸摸字又快又準確,不過雙手食指中指上也留下了特殊的繭子。
可說不清為什麼,今天陸嶸有點難以靜下心來,手搭在竹簡上,心思都飛到了妻子那邊。大白天的,他竟然想到了昨晚,夫妻並肩躺在床上,妻子靠過來說話,那麼香那麼柔,他情不自禁失態,被妻子嗔了一通,威脅他再不老實就回前院自己睡。
陸嶸苦笑,他當然知道妻子有孕在身不能勞累,只是某些地方,不太受他的控制。
綺念如暖風,吹過來,在心裡蕩起一圈漣漪,眼看越陷越深,幾聲清脆鳥叫傳入耳中,嘰嘰喳喳的,陸嶸忽而清醒過來,看向窗外,一片明晃晃。大白天的自己竟然想這些,實非君子之道,陸嶸捏捏額頭,努力讓心湖恢復平靜。
次間忽然傳來腳步聲。
陸嶸知道那是墨竹,無法視物,他熟悉身邊所有人的腳步聲。
放下手,陸嶸看向跨門而入的丫鬟,「有事?」
他只能看清模糊的人影,墨竹卻將他看得清清楚楚。男人還穿著那身中衣,坐在溫暖的陽光裡,白皙如玉的臉龐殘留被水汽熏出來的薄紅,墨竹癡癡地看著她喜歡了這麼久的三爺,第一次知道,原來男人太過俊美,也會像書裡說的狐媚女子一樣,勾得人想得到他,與他共赴巫山。
「有事?」人進來了卻不說話,陸嶸奇怪問。
清朗溫潤的聲音,墨竹聽了,只覺得一道清涼從腳底一路竄到心口,她不受控制地打了個顫,打完全身發軟。墨竹知道她最想要什麼,想的她喉頭發渴,而她明明剛吃了那麼多櫻桃。櫻桃?想到櫻桃,墨竹不由看向陸嶸紅潤的嘴唇,這一看,腦海裡仿佛有什麼東西斷了,墨竹摸摸衣襟,喝醉酒般朝陸嶸走去。
陸嶸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他感覺到了不對,皺眉站了起來,「墨竹,你……」
「三爺,您要了我吧!」墨竹突然沖上來,動作快得陸嶸根本來不及反應,直到被墨竹抱住,陸嶸才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勃然大怒,抓起墨竹用力往旁邊甩,到底是男人,眼睛瞎了,力氣還在,憤怒下的一推,讓墨竹當即倒在了地上。
「墨竹,你在胡說什麼?」換成旁的丫鬟,敢做出誘主之事,陸嶸二話不說就會把人賣了牡丹墨竹伺候了他十幾年,從未露出任何異心,陸嶸震怒歸震怒,心底卻不解,不懂墨竹為何會突然這樣。
墨竹摔倒時擦上了手臂,她疼,疼暫且壓制住了她如火的渴望,反倒勾起了她的委屈。抬起頭,墨竹淚眼盈盈地望著肅容端立在那兒的男人,哽咽著道:「三爺,我沒有胡說,我喜歡你,早在你長成玉樹臨風的少年郎時,我就喜歡你了……」
後院,陸明玉吃了幾顆櫻桃,隨口問母親,「娘,爹爹怎麼還不過來啊?」
蕭氏輕笑,「碧潭說你爹爹洗了頭髮,哪那麼快就能幹了?」
陸明玉想想也是,嘴裡櫻桃吃完了,又捏了一顆。蕭氏見了,偷偷地咽了咽口水,櫻桃好吃,可惜她有孕在身,吃兩顆解解饞可以,卻不能像女兒這樣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為了掩飾嘴饞,蕭氏扭頭同李嬤嬤說起話來。
陸明玉笑盈盈地聽著。
碧潭、秋月也都在屋裡伺候,秋月心如止水,碧潭卻站立不安。這麼久了三爺還沒來,應該是櫻桃上殘留的藥水發揮效用了吧,那她該怎麼讓夫人過去捉姦?
怎麼想都想不到特別妥協的理由,但又必須抓個現行,否則等那邊完事了,三爺怕觸怒夫人不認帳不許墨竹說出來,那就百忙一場了。這麼一想,碧潭看向還擺在桌上的那方楚世子送三爺的端硯,猶豫片刻,笑著請示道:「夫人,三爺可能看書看入迷了,不如奴婢把三爺的端硯送過去,給他提個醒?墨竹也真是的,都不知道提醒三爺一聲。」
故意提到墨竹,如此夫人一恨墨竹,就容易忽略她這個提議的些許突兀。
蕭氏側頭看她,一雙水靈靈的桃花眼波光流轉。陸明玉容貌更像蕭氏,同樣的桃花眼,長在陸明玉身上,眼裡單純更多,會讓看到這種眼睛的人打心底喜歡她。但當蕭氏看向碧潭時,她美麗的桃花眼瀲灩卻又多了一層氤氳的霧氣,叫人看不穿她在想什麼。
心裡有鬼,碧潭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蕭氏頓時想到了剛剛由碧潭送過去的那盤櫻桃,袖子裡雙手握緊,背後冒出一層冷汗。因為女兒說上輩子丈夫一直平安,只有她一人死了,所以懷疑碧潭後,蕭氏只擔心碧潭害她,安排行事謹慎的李嬤嬤盯著碧潭的一舉一動,唯有丈夫那邊,她沒有過擔心。現在碧潭特意暗示她丈夫遲遲不來與墨竹有關,難道……
「嗚……」
胃裡一陣翻滾,蕭氏忽然想吐,丈夫與墨竹還能做什麼?一想到那情形,才一個念頭,蕭氏就受不了了。
「娘!」陸明玉嚇得丟了手裡的櫻桃,趕過來要照顧母親。
「我沒事。」蕭氏只是幹嘔了一下,迅速壓下胃裡的翻動,蕭氏平靜地站了起來,笑著囑咐女兒,「阿暖先吃櫻桃,娘去看看你爹爹。」時間緊迫,或許早去一刻就能避免丈夫中碧潭的招,所以雖然看出女兒臉上的困惑,蕭氏還是強硬地命女兒留在這邊,她只帶李嬤嬤、碧潭去了前院。
陸明玉怔怔地站在堂屋門口,望著母親快步離去的身影,想到母親聽完碧潭所說蒼白的臉色,後知後覺終於反應過來了。碧潭去送櫻桃,碧潭暗示父親與墨竹……父親心裡只有母親,難道碧潭下藥了?
上輩子陸明玉年幼喪母,但她還有其他長輩寵愛,除了記恨父親除了思念母親,過得也算順風順水,但後宅丫鬟勾搭主子那些手段,她也都是聽說過的,給男主人下藥或趁男主人醉酒爬床,是丫鬟們最常見的手段。
陸明玉心急如焚,可她不能去,萬一父親真與墨竹做了什麼,母親最不希望見到那一幕的人就是她。
前院。
墨竹哭訴完她對男人的多年癡情,一停下來,渴望再次壓下了委屈,她扯著衣衫,跪著朝陸嶸爬去,「三爺,三爺求您要了我吧,就一次,求三爺了,我真的喜歡您啊,您放心,我不會告訴夫人的,也不會癡心妄想做姨娘,我只想伺候您一回……」
「住口!」
陸嶸再也聽不下去了,一腳將爬到身前的賤婢踹了出去。
這幾年妻子因為墨竹跟他鬧彆扭,陸嶸相信墨竹對他只有忠心,故一直認定是妻子無理取鬧吃飛醋。當然他沒有怨過妻子這點,妻子那麼好,能娶到妻子是他的福分,陸嶸只是做不到以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打發了墨竹,打發了最熟悉他日常習慣的大丫鬟,怕新找的丫鬟笨手笨腳照顧不好他,害他丟人。
但現在,陸嶸終於明白,錯的始終都是他,是他眼瞎心瞎,沒看出墨竹……
窗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聽出來人有妻子,陸嶸雖然沒有碰墨竹,卻還是擔心妻子誤會什麼,忘了裝瞎,大步朝外走去。挑開簾子,迎面走過來一道穿青衣的身影,看到他,那影子腳步一頓,停了。
陸嶸心慌,顧不得妻子身邊還有兩個人,他急著解釋道:「纖纖,我……」
「你頭髮還沒幹?」蕭氏打斷了他,美眸陰沉沉地盯著陸嶸。穿著中衣,這是正要寵倖墨竹嗎?聽到她來了才趕緊逃出來?臉龐白皙,雖然慌亂看著卻不像中了藥的,但他還是脫了衣衫,莫非中藥的墨竹,墨竹主動獻身,丈夫盛情難卻,便……
「三爺,三爺,奴婢冤枉啊!」
夫妻倆還在對峙,裡面墨竹被陸嶸踹了一腳,疼得恢復了幾分理智,再聽到蕭氏的聲音,徹底嚇醒了。回想方才的舉止,再感受身體的異樣,墨竹也不糊塗,立即猜到碧潭端來的那盤櫻桃有問題,胡亂理理衣衫,爬出來喊冤,「三爺,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剛剛在吃櫻桃,吃著吃著就……」
說到這裡,墨竹哪能不明白誰要害她?目光一轉,她盯著蕭氏哭了起來,「夫人,您不喜歡我,直接跟三爺說一聲,讓三爺賣了我就是,何必用這種手段作踐奴婢?奴婢一個丫鬟,您不放在眼裡,可三爺是您的夫君啊,您怎麼能用這種辦法試探三爺對您的心?
「你自己想爬床,還敢誣陷夫人?」事情沒成,碧潭已經慌了,本能地先維護夫人,好減輕夫人對她的疑心。
墨竹聞言,淒慘地笑,「如果不是夫人示意你在櫻桃上動手腳,為何我吃了櫻桃會變了一個人一樣?你說我想爬床,我服侍三爺這麼多年,真想爬床,為何不在夫人進門前就爬?還有,如果夫人這麼及時地趕過來捉姦,難道是未卜先知?」
為了挽回陸嶸的信任,墨竹越說越有底氣,反駁了碧潭塞給她的罪名,她轉向陸嶸,「三爺不信,可命人來查驗這盤櫻桃,若奴婢猜錯了,冤枉了夫人,那無需三爺下令,奴婢自己撞牆自盡!」
陸嶸臉是白的,不受控制地看向蕭氏。
蕭氏太熟悉這種眼神,這個死瞎子,又信墨竹了!
這一刻,蕭氏什麼都不想追究了,陸嶸睡了墨竹也好,沒睡也好,她都不想再關心。
「孟全,墨竹心術不正,你帶她下去,杖責三十,賣了。」
陸嶸卻在此時開口,垂著眼簾,緩慢卻堅定地吩咐他的長隨孟全。孟全就候在外面,聞言立即走了進來,押起癱在地上的墨竹,二話不說往外走。碧潭大喜,三爺這是不信墨竹,既然不信,那盆櫻桃就不會露餡兒了,她也就安全了!
她高興地看向蕭氏,卻震驚對上蕭氏嘴角的冷笑。
蕭氏當然要冷笑,陸嶸這樣安排,是信她嗎?不是,陸嶸只是更在意她,在意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在意他女兒的娘,在意她腹中的陸家骨肉,所以他雖然信了墨竹,卻還是決定處置墨竹,好成全他對她的在意,維護一家表面上的和睦。
但她不稀罕。
「慢著。」喊住孟全,迎著孟全詢問的目光,蕭氏冷聲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既然墨竹口口聲聲說我在櫻桃裡動了手腳,李嬤嬤你去找安管事,叫他多請幾個郎中過來,共同查驗這盤櫻桃。郎中來之前,孟全你在這兒盯著,誰也不許靠近桌子半步,免得有人說我偷天換日,毀了證據。」
不知被陸嶸傷了多少次,再來一次也不算什麼,短暫的氣憤後,蕭氏聲音平靜下來,做了一番吩咐,她故意走到距離長方桌最遠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美眸淡淡掃過愣在那裡的墨竹,也掃過渾身微微發抖的碧潭。
唯獨沒有看陸嶸,一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