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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香濃》第16章
  第16章 016

  進了山林,守靜將陸明玉扛到肩頭,頻頻回望幾次,確定無人跟蹤,便大步流星往深山裡走。陸明玉腦袋朝下趴著,隨著守靜的步伐,她的肚子一下一下地被守靜肩頭所頂,難受極了,默默忍了一段,陸明玉實在堅持不住,偷偷歪頭,打量守靜。

  守靜膚色黝黑,像常年下地的農家漢子,濃眉大眼,嘴唇很厚,單看容貌,十分敦厚老實,不然這幾年也不會被法嚴當老實人隨心所欲地欺負。察覺到陸明玉的窺視,守靜歪頭,陸明玉本能地想要回避,可沒等她移開視線,守靜先扭了過去,而陸明玉意外抓住了男人眼裡的一絲愧疚。

  他還會愧疚?

  陸明玉忽然生出了一分希望。

  她繼續觀察守靜,心裡各種念頭閃過。她不知道守靜什麼秘密,守靜逃跑要緊,沒必要對她一個小姑娘殺人滅口。那麼她一直老老實實的,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守靜可能真的會把她放在深山哪棵樹上,讓她等人救援。但如果她嘗試勸守靜提前放了她,成功最好,不成功,守靜也沒有殺她的理由。

  為了能早點回家,為了讓父母少擔心幾個時辰,陸明玉想試一試。

  「守靜師父,你走的太快了,我肚子疼,你能放我下來嗎?」陸明玉怯怯地道,大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男人,說完請求,馬上表忠心,「我很聽話,我乖乖跟你走,守靜師父放我下來吧,你肩膀頂得我肚子難受。」

  七八歲的小女娃,長得又特別漂亮,還那麼乖巧,守靜抿抿嘴唇,忽然蹲下去,眼睛狠狠地盯著陸明玉,「你走的太慢,我背你走,但你要老老實實抱著我脖子,敢亂動,我,我一把把你扔地上摔死。」

  他額頭的血已經幹了,但看起來依然嚇人,陸明玉驚恐地點點頭,被守靜背起來後,看著守靜敦厚的側臉,陸明玉心裡反倒安定了一些。真正的惡人,才不會在乎一個孩子肚子疼不疼,守靜肯這樣對她,足見骨子裡還保留著幾分良善。

  陸明玉決定再接再厲,小手抱著男人脖子,腦袋搭在男人肩頭,天真地問:「守靜師父,你額頭怎麼流血了?疼不疼?」

  守靜腳步一頓,看眼肩頭的女娃,搖搖頭,悶悶道:「不疼。」

  陸明玉不信,眨巴眨巴眼睛,眼裡湧出淚水,「我脖子上流血了,特別疼,守靜師父流的比我多,怎麼可能不疼。守靜師父,我給你吹吹吧,吹吹就不疼了。」

  小姑娘天真善良,但越善良越讓欺負她的人良心難安,守靜不想接受這份好意,再次裝凶,惡狠狠地對陸明玉道:「我不疼,不用你管,再敢說一個字我就扔你下去。」

  陸明玉噌地躲到他背後,用行動告訴他她再也不敢了。

  守靜莫名有些失望,可逃命要緊,他不再管小姑娘的心情,大步向前,誰料沒走幾步,身後忽然傳來極力忍耐的哭聲,一抽一抽的。守靜皺眉,扭頭往後看,小姑娘埋著腦袋,他只能看到陸明玉散亂的烏黑頭髮。

  「哭什麼哭?」守靜裝作不耐煩地問。

  「我想我爹爹……」陸明玉邊哭邊含糊不清地道,「我爹爹是瞎子,他不愛出門,我答應給他當拐杖他才陪我出來上香的,現在我跟守靜師父走了,爹爹肯定生氣了,以後都不會再陪我出來逛……」

  傻乎乎的,哭得特別傷心。

  守靜忽然想到了他的女兒,有次女兒貪玩擦傷了膝蓋,晚上早早躲到被窩裡睡覺。他打工回來,問妻子女兒怎麼睡得這麼早,妻子輕笑,說女兒在裝睡,其實是怕被爹爹責罰。但他怎麼捨得為這點小事打女兒?

  身後的小姑娘也傻,等她回家,她父親只會更疼她。

  「別哭了,你爹爹不會生氣的。」自從擄走這個小姑娘,守靜就一直壓抑著對女兒的思念,但此時此刻,他忍不住了,小姑娘因為他哭得那麼傷心,是他的錯,他不能不管。

  陸明玉嘴角偷偷翹起,擦擦眼睛,問他怎麼不知道爹爹不會生氣,然後打鐵趁熱,順勢跟守靜聊了起來,「守靜師父,他們說你殺人了,你為什麼殺人啊?我看你不像壞人,是不是有人打你了,你才還手的?」

  為什麼殺人?

  守靜目光空洞起來。

  他沒想殺人,是法嚴欺人太甚,他打他也就罷了,打完了還罵他娘。守靜自己吃苦可以,絕不能容忍別人罵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他從小沒了爹,是母親辛辛苦苦將他拉扯大,他努力賺錢,娶了一房貌美媳婦。媳婦溫柔賢慧,為他生了活潑可愛的女兒,守靜以為他的好日子會一直過下去,可村長的紈絝兒子趁他不在家,光天化日闖進他家,欲欺辱媳婦。母親上前制止,被紈絝推開撞到櫃子上,死了,女兒幫娘親打壞人,被紈絝一腳踹死,媳婦……

  媳婦被紈絝糟蹋了,活著等他回家,告訴他是誰害了她們,然後趁他不注意,撞牆而亡。

  守靜忘了那些天他是怎麼熬過來的,他只記得他殺了仇人一家,被官府追殺。

  守靜很累,背負了幾年的秘密,他突然很想說出來。

  身後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她天真無暇,守靜想讓她知道,他不是壞人,他是被逼得沒辦法了,不得不瘋。他想讓她知道,他不是故意擄走她的,他只想活下去,為什麼活,守靜說不清楚,他就是想活著,每年給家人燒點紙錢,免得他們在那邊沒錢花。

  陸明玉聽怔了,沒想到守靜過得如此慘。

  她想勸守靜早點放了她,此時卻無法開口。

  開不了口,時機也不對。

  良久良久,陸明玉才趴在男人肩頭,臉龐朝外,小聲問:「你女兒,多大了?」

  守靜這才發現自己流了一臉淚,他抬手擦掉,沒有回答。

  陸明玉識趣地閉上嘴。

  午後出的事,不知不覺,紅日偏西,即將落山。陸明玉慌了,她還記得來時的路,但如果天黑了,她肯定會走丟的,而且黑漆漆的山林,陸明玉也不敢獨自亂走。

  「守靜師父,我想回家,咱們走了這麼遠,你放了我吧?」沒有拐彎抹角,陸明玉誠心哀求道,真的夠遠了,再加上她自己跑回去的時間,足夠守靜脫身。

  「你想自己回去?」守靜不傻,猜到了小姑娘的意圖,但他不可能這時候放人,「這裡離安國寺太遠,你一個人走不回去,聽話,我把你放樹上,你乖乖睡一覺,明早就能見到爹娘了。」守靜邊說邊打量四周,發現一棵老樹,他走到樹底下,高高舉起陸明玉,叫她爬上去。

  陸明玉興奮極了,打定主意,等守靜一走,她就跳下樹,沿原路回家。

  「不許下來,聽話。」守靜仰著頭,對緊緊抱著樹杈模樣乖巧的女娃道。

  陸明玉連連點頭,大眼睛裡裝著由衷的關心,「守靜師父快走吧,逃得遠遠的,別再回來了。」

  守靜苦笑,他還回來做什麼?再次叮囑陸明玉別自己下來,守靜垂眸,默默站了會兒,往東走。小姑娘單純,但明天官兵肯定會詢問小姑娘他的去向,他必須謹慎。

  男人走了,陸明玉趴在樹上,望著男人漸漸走遠的背影,心情複雜,她以為她上輩子已經夠苦了,但與守靜比,她日子要好很多……

  山風吹來,高處更冷,陸明玉攥緊衣領,終於開始擔心自己的處境,視線移向來路,卻在半途生生頓住,陸明玉及時捂住嘴,難以置信地盯著林子裡的黑影。

  真的有人,一個穿黑衣的男人,光線模糊看不清楚臉龐,只知道他正偷偷靠近守靜。

  對方是什麼人?救她的嗎?可之前圍捕守靜的僧人,沒有這樣打扮的。不是僧人或自家護院,難道是其他綠林歹人,準備對守靜下手,看看有沒有金銀可圖?那他殺了守靜後,會不會再來抓她?

  陸明玉臉都白了,守靜至少不會害她,那個鬼魅一樣出現的黑衣人……

  陸明玉張嘴,想要提醒守靜,可才冒出這個念頭,黑衣人突然朝守靜沖了過去!

  守靜聽到了疾奔而來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回頭,闖入眼簾的,是個持劍的黑衣男人。僅僅一個照面,守靜便知道自己不是來人的對手,他拼命往前跑,可楚行估算好距離才出擊的,既然動手,怎會叫犯人逃脫?

  這人在皇上微服出宮前殺了一個大和尚,行跡過於可疑,他必須抓人。

  身如利箭,楚行很快追上守靜,長劍出鞘,守靜狼狽躲閃,楚行一個轉身,手中長劍飛速從守靜腿上掠過。陸明玉離得遠,看不清那劍有沒有刺中守靜,卻見守靜踉蹌一下,直直撲倒在了地上。

  陸明玉捂住嘴,不敢看,又忐忑黑衣人會怎麼處置守靜。

  「你究竟是何人?」劍尖對準守靜脖子,楚行冷冷地問,鳳眸鷹隼般盯著守靜,審視真假。

  守靜離得近,認出了楚行身上的官服,再看看被男人刺傷的右腿,守靜自知無法再逃,反倒釋然,仰面躺在地上,對著天空燦爛的夕陽,他嘴角慢慢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想說的他已經告訴那個小姑娘了,現在被官兵帶回去是死,都是死,那不如……

  「勞煩官爺替我告訴陸姑娘,就說守靜對不起她,下了黃泉也會替她念經,求佛祖保佑她一生平安,如意順遂。」說完往上抬頭,欲借楚行之劍自刎,楚行眼疾手快移開長劍,守靜失笑,手中匕首一轉,又快又准地紮進了自己心口。

  楚行皺眉,再次打量一番地上的男人,回想他死前所言,忽然明白,這人絕非刺客。

  既然殺人兇手已經死了,楚行收起長劍,取出腰間響箭,知會安國寺裡的手下。「嗖」的一聲,響箭沖天而起,與此同時,遠處傳來「砰」的重物落地聲,楚行疑惑地看過去,卻見剛剛還在樹上的小姑娘居然跳下來了,顯然傷了腳,一瘸一拐跑向山下。

  「四姑娘?」楚行立即朝小姑娘跑去。

  陌生的聲音,熟悉的稱呼,「奪路而跑」的陸明玉身形一定,詫異轉身。黑衣人逆光跑來,燦爛的金色夕陽模糊了他五官,只有身材頎長,待人近了,陸明玉終於認出了她前世的大伯子,可,楚行,他,他怎麼會在這裡?

  陸明玉震驚地忘了言語。

  小姑娘穿著粉嫩的裙子,呆呆傻傻站在樹下,楚行在她身前站定,神色如常呼吸平穩,足見方才追殺犯人輕輕鬆松。目光掠過未來弟妹雖然稚嫩卻同樣漂亮的臉龐,楚行心如止水,直接看向陸明玉微微抬起的左腳,「受傷了?」

  陸明玉回神,臉突然紅了起來。

  早知道是楚行,她何必冒然跳樹?看著好像不高,跳下來卻扭了腳,疼死了……

  「死」字一浮現腦海,陸明玉忽然想起什麼,焦急地望向守靜的方向,「表舅舅,守靜他……」

  「他畏罪自盡了。」楚行平平靜靜地道,蹲下來,神色凝重地盯著未來弟妹的腳,顯然與一個畏罪自盡的和尚比,他更在意弟妹的傷勢。在意,也頭疼,雖然弟妹還小,他幫她捏捏骨檢查傷勢應該沒關係,但,畢竟是弟妹。

  正發愁,忽聞低低的哭聲,楚行抬眼,對上小姑娘悲傷的臉龐,臉上掛著淚,望著和尚喃喃自語,「都怪我,如果我早點認出表舅舅,他就不用死了……」在陸明玉看來,守靜兩次殺人都情有可原,他劫持她卻細心地照顧,真的不是壞人。

  楚行萬萬沒料到小姑娘非但不恨不怕擄走她的壞人,反而因為對方的死自責起來,清楚短短半日守靜肯定對陸明玉說了什麼,楚行暫且壓下疑惑,先安撫眼前的小弟妹,「四姑娘說錯了,就算你認出我,我還是會抓他回去,殺人償命,誰也躲不掉。」

  「可他不是故意殺人的啊。」陸明玉抹掉眼淚,認真地看著楚行,「表舅舅,他……」

  「不是故意也不行。」楚行冷聲打斷她替守靜辯解的話,「人命關天,誰都沒資格要別人的命。」

  陸明玉知道守靜過得有多苦,現在人死了,楚行竟然連聽都不想聽他的苦衷,陸明玉胸口一陣衝動,忍不住問了出來,「既然這樣,那表舅舅戰場殺人,是不是也不應該?」

  楚行愣住,鳳眼第一次望進小姑娘的眼睛。

  他長得冷,不生氣眼神也比一般人生氣時嚇人,陸明玉忽然後悔了,低頭乖乖認錯,「對不起表舅舅,我說錯了。」她不該拿守靜報復殺人與楚行殺敵為民相提並論,或許楚行說得對,守靜殺人就要償命,只是想到守靜所受的苦,陸明玉眼睛一酸,方才新蓄滿的眼淚掉了下來。

  看到那吧嗒下落的淚疙瘩,楚行向來冷靜的俊臉上,清晰地閃過一絲慌亂。

  糟糕,他把弟妹嚇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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