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193
暖閣裡面,宮人們已經擺好了一圈名品菊花,明惠帝攜著陸筠先跨進來,依次賞過去。廖守無心賞花,但皇上給他恩典,他只能受著,與總管太監郭邕站在靠近暖閣門口的地方,垂著眼簾。
郭邕也沒往裡走,見廖守一直盯著一盆菊花看,郭邕笑了笑,低聲介紹道:「這盆叫帥旗,正面花色紫紅,背面金黃,因花似軍營裡的帥旗而得名,難怪廖大人喜歡。」
廖守這才正眼看那盆菊花,仔細瞧瞧,是有點帥旗的樣子。
前面陸筠停在了一盆花瓣綠中帶白的菊花前,小聲問明惠帝:「這盆叫什麼?」瞧著跟一朵朵綠色雲彩似的,清新淡雅,她喜歡。
「綠雲。」明惠帝微微低頭,在她耳邊道,「花房那邊新培出來的,朕就知道你喜歡,所以起了這個名。」
陸筠錯愕,情不自禁喃喃花名,綠雲,綠雲,陸筠……
她臉一下子紅了。
明惠帝借著身體遮掩,右邊大手攥住她的小手,低聲笑道:「這幾盆綠雲只留著朕陪你賞。」
陸筠羞於聽他胡言亂語,掙開他手,繼續往前走,看別的菊花。
明惠帝寸步不離地跟著。
帝妃恩愛,郭邕見慣了,廖守隱約聽到幾句話聲,卻始終目不斜視心如止水。皇上多情,可在廖守看來,女人差不多都一樣,柔柔弱弱,就跟這些菊花一樣,得嬌生慣養著,皇上有那份閒情逸致,他沒有,更喜歡獨來獨往,想什麼時候回家就什麼時候回家,哪像楚行,成親後每天都著急往家跑,活生生變成了妻管嚴。
剛想到楚行,一個小太監忽然低頭趕了過來,朝明惠帝回稟道:「皇上,楚國公夫人與二姑娘來了,正在殿外等候。」
楚行的媳婦跟妹妹?
廖守下意識攥了攥手指,他只是腹誹楚行兩句,人家家人就來了?
「快請進來。」外甥女來了,明惠帝扶陸筠在羅漢床一側坐下,他繞到另一邊,朗聲笑道,黑眸望向門口。
廖守、郭邕往旁邊避了避。
外面陸明玉解開斗篷交給宮女,然後從乳母懷裡接過不知何時睡著的女兒,與楚盈並肩往裡走。一進暖閣,瞧見不遠處的廖守,陸明玉愣了愣,這人怎麼在這裡?
若是別的女人,廖守看都不會看,但他與楚行私交甚篤,總得給楚行面子,因此陸明玉進來,他飛快打量一眼,微微頷首,低低喊了聲「嫂子」。
陸明玉淺淺笑了下,跟著就從他面前走過去了。
廖守已經垂下眼簾,陸明玉過去了,後面又走過來一個穿淡粉色妝花褙子的身影,白色裙擺上繡著小朵小朵的梅花,腳步輕緩,一雙繡花鞋若隱若現,好一個大家閨秀的做派。
楚行的妹妹……
廖守鬼使神差地抬起眼簾,恰好對上楚盈微微泛紅的側臉,紅唇輕抿,垂著眼自他面前走了過去,只留下一縷淡淡的香味兒,不知是她的胭脂香,還是別的什麼。
短短一面,廖守卻有種似曾相識之感,然後忽的想起來了,去年中秋他隨皇上出宮,機緣巧合還與楚盈同桌而食過。到底是熟人的妹妹,瞧著好像比別的姑娘順眼些,廖守再次望了過去。
卻只看到楚盈朝帝妃行禮的纖細背影。
「免禮,都是自家人,客氣什麼。」明惠帝大手一揮,免了姑嫂倆的禮,眼睛早就落到陸明玉懷裡了,聲音也輕了下去,「棠棠睡著了?」
陸明玉點點頭,連著斗篷把女兒遞給明惠帝,小孩子怕冷,暖閣裡雖然溫暖,但陸明玉也不敢馬上撤走被女兒睡熱乎了的斗篷。明惠帝以前就喜歡外甥女,現在他年紀漸長,再抱到他一直都覺得長得特別像他的棠棠,明惠帝更是稀罕,點點棠棠白白胖胖的小臉蛋,笑得就像個尋常長輩,「這麼點路就睡著了,棠棠真嬌氣。」
旁邊陸筠卻有點後悔,巴巴望著侄孫女道:「早知道就不讓阿暖帶棠棠進宮了,天這麼冷……」她怕小丫頭凍著了。
陸明玉忙道:「不礙事的,今兒個天還挺暖和的,就算不進宮,原本也要抱她去外面逛逛。」
明惠帝朝陸筠飛了一個「就你瞎操心」的眼神。
陸筠懶得理他,天天貼著她肚子喊女兒喊公主,陸筠是不用擔心生了女兒被男人嫌棄了,卻要擔心生了兒子被明惠帝嫌棄。想想也是,明惠帝好幾個兒子了,物以稀為貴,就盼著女兒呢吧?
無意識地摸摸肚子,陸筠心情複雜,她不想讓明惠帝失望,但肚子裡的到底是兒是女,由不得她啊。上次母親進宮,還神秘兮兮地跟她說什麼尖肚子都是男娃,根本不知道她在盼女兒。
「朕哄棠棠,阿暖陪你姑姑去賞花吧。」明惠帝抱著酣睡的小丫頭,心都快化了,反正不能在外甥女面前跟陸筠太親近,乾脆專心哄孩子好了。
「你別把棠棠弄醒了。」陸筠由侄女扶著慢慢站起來,特別自然地提醒明惠帝。
明惠帝點點頭,一邊點一邊把棠棠的小胖手放了出來。
陸明玉三女去賞花了,她走中間,一邊是姑姑,一邊是小姑子,都能照顧到。賞了幾盆菊花,陸明玉回頭,看眼遠處背對她們而站的高大男人,她小聲問陸筠:「姑姑,怎麼廖大人也在這邊?」
陸筠抿唇笑,飛快看了眼落在後面彎腰賞花的楚盈。
陸明玉震驚地看著她。
陸筠挽著侄女繼續往前走,確定楚盈暫且沒有跟上來,她細聲解釋道:「前陣子你來,不是跟我說有人給盈盈提親,你跟太夫人都沒看上嗎,後來我與皇上閒聊,無意提到這個,皇上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廖大人,想幫廖大人牽線呢。」
陸筠知道廖守是明惠帝身邊的紅人,從明惠帝誇讚廖守的次數就能聽出來,但陸筠也是這幾天才知道明惠帝有多器重廖守,連人家二十七歲還沒媳婦都要操心操心。
陸明玉一邊聽著姑姑說話,視線一邊在廖守與楚盈身上逡巡,情不自禁地琢磨起來。廖守二十七,楚盈十四歲,歲數差的挺大的,不過她與楚行也差了足足一輪,有他們在先,在年齡上,廖守是配得上小姑子的。
容貌……廖守膚色黝黑,五官說不上多俊,但也很是周正,配上他一身冷厲的氣度,走到哪裡都鶴立雞群。至於家世,廖守是孤兒出身,沒有兄弟父叔幫襯,但他自己有本事,放眼整個朝堂,有幾個人能讓皇上主動替他安排親事?
總體而言,小姑子嫁給廖守雖然算是低嫁,但也說不上太委屈,只是,姑娘家都喜歡俊朗溫柔的男子,如她上輩子鍾情楚隨,如二姐姐最開始心儀賀禮,楚盈溫溫柔柔的,能看上廖守嗎?
陸明玉不敢抱太大希望。
正滿腹心事,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哼唧聲,陸明玉心一緊,立即轉身,就見女兒正在明惠帝懷裡挺身子呢,小手左右亂動。女兒剛睡醒必須自己哄,陸明玉連忙趕了回去。
明惠帝會哄小姑娘,但應付不了七八個月大的女娃,無奈地把棠棠還給外甥女,他站起來,讓陸明玉就坐他這兒,「你先哄棠棠,朕去賞花。」說完一手扶住陸筠肩膀,眼睛看向楚盈,「盈盈也過去瞧瞧。」
楚盈紅著臉點點頭,跟在陸筠身後。
明惠帝又喊那邊的廖守:「廖守你過來,朕讓你賞花,沒讓你當門神。」
楚盈難得看到明惠帝風趣的一面,低頭笑了。
而身為被調侃的那個,廖守真是滿頭霧水,不懂今日皇上為何行事如此異常。可再不懂,他還是大步走了過來,停在明惠帝十步之外。
明惠帝指著他,側首問楚盈,「盈盈認得他是誰嗎?」
楚盈是大家閨秀,剛剛與嫂子走進來,發現那邊有個侍衛打扮的男人,她立即守禮地移開視線,並未多看,在明惠帝開口之前,也不知道那是廖守。現在明惠帝這麼問,楚盈不由自主地朝廖守看了過去。
廖守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對,楚盈只覺得對面的男人臉龐冷峻眼神兇悍,驚得她瞬間低頭,強自鎮定地道:「家兄常常讚譽廖大人能騎善射,因此我早有耳聞。」
明惠帝點點頭,「是啊,廖守與你大哥乃朕的左膀右臂,以前他們兩個都一個人單著,朕沒覺得如何,現在你大哥把朕的外甥女娶回家了,只剩廖守孤零零的,朕是怎麼看都覺得他可憐。」
楚盈抿抿唇,茫然地看一旁的菊花,皇上這話,她不好搭言啊。
被皇上當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諷刺他娶不到媳婦,廖守挺尷尬的,低著頭道:「多謝皇上關懷,不過臣習慣一個人過了,有了家室反而覺得麻煩。」
這話說得,明惠帝真想上去踹廖守一腳,他在這兒想辦法把楚盈叫到跟前了,廖守非但不知道把握機會討好楚盈,竟然說什麼嫌娶媳婦麻煩?活該他一把歲數沒有姑娘喜歡!
「你們先賞花,朕有事要與廖守談。」做出一副剛剛想起什麼的樣子,明惠帝柔聲叮囑陸筠,跟著朝廖守使個眼色,大步往外走去。
廖守松了口氣,皇上總算想起正事了,但他怎麼都沒想到,才走出暖閣,明惠帝就把伺候的太監們打發了下去,轉身丟了一句炸雷給他,「盈盈花容月貌,蕙質蘭心,這樣的美人,你都沒動心?」
廖守愣愣地抬起頭。
明惠帝坐到椅子上,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他。他初遇廖守時,廖守才十來歲,君臣相伴十幾年下來,廖守既忠心又有本事,明惠帝十分賞識,因為是自己親手栽培出來的,明惠帝對廖守也有幾分長輩對晚輩的關心。之前沒想過這茬,那天聽陸筠提及楚盈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明惠帝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廖守。
迎著明惠帝複雜的打量,廖守懵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明惠帝那番話的意思,他本能地回頭往暖閣裡面看,卻只看到厚厚的簾子,但他已經記住了楚盈的模樣,確實,挺花容月貌的。
但那與他有什麼關係?
在外面冷峻威嚴不近人情的金吾衛指揮使,這會兒卻目光躲閃地低下頭,摸摸腦袋道:「皇上,您,您的好意臣心領了,可臣是粗人……」配不上那樣的千金小姐。
明惠帝冷嗤,「英雄不問出處,沒想到朕的指揮使看似粗狂,私心裡竟然那麼在意門第出身。」
廖守苦笑以對。皇上生來就是人上人,哪瞭解他的處境,看似風光,其實全靠命硬掙回來的,說不定哪天就會死在戰場上,有人想要拉攏他,但看上的是他現在的地位,骨子裡,那些權貴世家,根本還是看不起他。
明惠帝不喜他的默認,卻也捨不得再挖苦,想了想,提點道:「容妃母親與你一樣,也是村野出身,但她現在與陸卿如膠似漆,何曾在意她與陸卿的身份差距?廖守,你若不喜歡盈盈,朕不強人所難,但如果你喜歡盈盈卻因為什麼家世不敢出手,那朕,朕只會替你惋惜,盈盈那麼好的姑娘,錯過了可難再找第二個。」
他也不是逮到誰就撮合給廖守,楚盈雖是名門閨秀,身上卻沒有顯貴人家常見的傲氣,溫柔似水,與廖守再適合不過。
廖守依然沉默。
「罷了,你先回去吧,緣分天定,朕不管你。」明惠帝最後看眼廖守,起身離座,進去賞花了。
廖守默默地站在原地,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地扭頭,看向暖閣門簾。
那裡面,有個長得比花還美、聲音比百靈鳥叫還好聽的溫柔姑娘,皇上誇她好,他,也覺得挺不錯的,但,人家看得上他嗎?廖守沒有把握,他不想嘗試,可,就這麼灰溜溜走了,日後見面,皇上豈不會次次都要鄙夷他一番?堂堂大男人,連問一句的膽量都沒有?
胸口突然竄起一道火,廖守握緊雙拳,目光迅速堅定起來,逕自朝暖閣走去。
明惠帝已經落座了,瞥見門口出現的男人,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