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相見
約摸已經下了二十來天的雨,也不大,綿綿密密自穹隆潑灑下來,只是不肯停歇。
到了三月初十,才終於見了晌晴的天。
正是楊花濛濛漫天的時候,四面的檻窗都開著,飛絮間或飄進三五朵來,積在簷下,如覆了一層細雪。
雨後的皇城鮮煥如初,遙遙望去,金瓦紅牆,煌煌日光之下,竟也讓人生出些四海萬國,繁華盛景之感。
意穠怔怔的望著窗外,雖然已經重生兩天了,可她仍然有些難以置信。只要一閉上眼睛,臨死之時的情景便歷歷在目。
她是定國公府二房嫡女,行五,她爹爹曾是隆慶四十五年的狀元,為人剛正,共有二子一女。意穠的大哥沈洵為人懦弱了些,沒有主見,但是二哥沈潛卻十分出息,與季恒並稱京城雙璧。
而意穠本人亦是素有美名,一手簪花小楷稀世難得,出價萬金亦是難尋。世人稱她一字一珠,說她一個字便堪比一顆南洋珠,極言其珍貴。
但是她大哥行事糊塗,自己立不起來,靠家中恩蔭得了承事郎一職,他平日裡為人規矩,連應酬都少有,卻破天荒的為了一個商戶之女尹之燕幾乎鬧得與家中決裂。
尹家在京中有十幾處鋪子,家中並不貧寒,而尹之燕也是被爹娘寵愛著長大的,但這麼幾處鋪子對於沈家這種世族來說簡直不夠看,沈家新婦嫁妝單子中的鋪子都比尹家的多。
而尹之燕自幼就幫忙打點鋪子生意,在外抛頭露面,又怎能得沈家中意?只是沈洵非她不可,意穠的娘親淩氏逼問,他才吞吞吐吐的說了實情,原來是他與尹之燕早已有了夫妻之實,並且尹之燕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
淩氏被氣得當場昏厥,這樣不貞不潔的女子如何能做二房宗婦?
但是尹之燕卻是極有手段,哄得沈洵非她不可,連從側門抬進府也不肯。眼瞧著她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畢竟是沈家骨血,淩氏一時心軟,不得已便點了頭。為著尹之燕的名聲計,她未嫁便有身孕一事,並未對外張揚,就連長房也並不知情。
尹之燕嫁入沈家之後,上孝雙親,下敬郎君,並且處處討好小姑意穠。她為人爽利大方,又為沈家誕下嫡長孫,倒哄得沈家上上下下都頗為喜她。
意穠更是將她當作至親一般,定國公府中若有人瞧不起她,意穠定然處處回護。
只是世事無常,意穠的爹爹沈珩之因擔任主考官不慎漏題,依律該當斬首,但是今上愛才,又顧忌尚在邊疆領軍的沈潛,故而施恩,僅撤其職務。
但是定國公府卻極為擔心會被二房連累,由定國公做主,當即分家!沈珩之雖然傷心,卻也不想拖累父母。
二房搬出定國公府後,沈珩之便再一次分家,沈洵雖不堪大用,守成尚可,沈珩之不想帶累沈洵沈潛,便做主將他們兄弟二人分了出去。
分家之時,沈潛尚不知京中發生了何事。而沈洵嚅嚅不言,尹之燕則牽著一雙兒女坐上馬車,便再未回過頭。
沈珩之一介文人,被罷官後難免心情鬱鬱,經歷了一次傷寒後,就病倒了。他是罪臣的身份,想請一位好大夫極難,況且當時家中財物泰半都分與沈洵沈潛兄弟二人,日後又因病拖累,故而生活頗為拮据。沈珩之病重之時,淩氏焦急萬分,命人遞信兒給沈洵,讓他幫忙請位好些的大夫來,結果等了整整一日,到了黃昏時分,才見尹之燕命人送來五兩銀子。
意穠那時也是急昏了頭,想著長房三姐沈意秐待她極好,便想去求一求沈意秐,畢竟以他們現下的情況,想為沈珩之請一位好些的大夫萬分不易,但若是能借助定國公府的名義,就簡單多了。她以為,定國公府裡那兩位畢竟是她的祖父祖母,又豈會完全棄她爹爹于不顧?
她求到定國公府門外,她祖父祖母竟連見她一面也不肯,最後還是沈意秐命人將她請了進去。
沈意秐是貴女中的第一人,京中不論世女還是宗室女多半都與她交好,所言所行堪為女子表率。意穠進到室內便給沈意秐揖了一禮,沈意秐面帶淡笑,伸手扶她在月牙桌旁坐下,將桌上的茶盞往她面前推了推,道:「五妹妹不要急,你的來意我都清楚。外頭天涼,五妹妹先用盞茶暖暖手罷。」
意穠只得按捺下來,她早起便滴水未進,確然渴得厲害,端起茶盞潤了喉嚨,便急不可耐的道:「三姐姐,咱們府中的尚大夫可有空閒?還請三姐姐幫忙尋大伯娘說一說,讓尚大夫同我回去,探一探爹爹的病症。」
沈意秐笑了笑,扶了扶梳得一絲不苟的髮髻,淡然道:「咱們府中?」她眼中的鄙夷神色明顯,「五妹妹想必是記差了,如今這定國公府沈家與你們那個敗落的沈家可不同了,現下五妹妹到我們定國公府來,是客人,怎麼五妹妹竟還充起主子來了?」
意穠尷尬的手腳無措,腦中竟有一暫態的空白,仿佛是她聽錯了,那些話怎麼可能是從三姐姐嘴裡說出來的?接著她額角便開始絲絲的疼,到後來疼痛簡直撲天蓋地而來,渾渾脹脹中,心思卻霎時清明起來,是剛剛那盞茶有問題!
沈意秐尤自笑道:「五妹妹聰慧,長相又好,也難怪季恒表哥會選擇與你定親。也多虧了淩嬸娘想多留你兩年再出嫁,否則你若是已經嫁到季家去了,我豈不是就尋不著這樣好的機會了?」她憐憫一般的對著意穠笑,「如今你們二房已經落到了這般境地,季家豈還願意娶你?季伯母前兩日才來了府上,透露了想與你退親的意思,只是礙於怕被人傳出去一個落井下石的名聲,這才沒有主動退親罷了。你們倒也臉皮厚得緊,一點兒自知之明也沒有麼?如今好了,你壞了清白,季家退親,便是世人都能諒解了。」她端起意穠喝過的那只茶盞,纖長的手指在上頭輕叩,嫣然笑道:「你知道這個計策是誰想出來的麼?是你一直敬愛的好嫂嫂!連這藥也是她親自送過來的。你也受不了多少苦,待破了身子,這藥效也就差不多能要了你的命了。咱們畢竟姐妹一場,也別說我不顧念你,你那個蠢爹爹連累得咱們定國公府一起被今上猜忌,父債女還,你就當是為你爹爹還了債罷。」
意穠氣得幾乎嘔血,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心中清明,偏身體癱軟,絲毫不能動彈。
她被人卷在一條破席子裡,從定國公府的側門抬出去,也不知是到了哪裡,仿佛是一片曠野,耳邊聽到兩個男子的聲音,「這小娘子長得倒是俊俏,白便宜了咱們兄弟!」
另一個道:「別廢話,趕緊著!把事情辦了,回去拿了銀子,咱們就趕緊跑路罷,免得被滅口!」
意穠想咬舌自盡,可是她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心中恨意滔天,舀舀不絕的席捲而來。
那兩人悉悉索索的褪衣衫,就在這時,竟突然聽到一隊快騎颯踏而來,馬蹄聲疾,快到近前時,有人下馬,提起一腳就將那兩人踹到了一旁,那兩人見情況不好,撒腿就跑了沒影兒。
其中一個頭戴風翅盔的指揮道:「殿下,這大樑當真不怎麼樣,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糟蹋良家女子!」
馬上之人並未答話,只是牽起韁繩欲行,那指揮忙道:「殿下,這個小娘子像是沒氣兒了!」
這時才聽那人淡聲道:「右側有個塘子,扔到那裡去罷。」
沒想到再醒來時,竟回到了三年前。
爹爹仍然是資政殿大學士,她還是爹娘疼愛的幼女,二哥沈潛還未前往邊疆,最重要的是大哥沈洵還沒有遇到尹之燕。
這一世,她無論如何都要阻止她大哥再娶尹之燕。
「意穠!」隨著簾子被掀起,進來一位三十餘歲,姿容秀麗的女子,戴芙蓉冠子,著對襟大袖,兩鬢髮色烏黑,各壓了一枚赤金累絲牡丹花鈿,螓首娥眉,唇色殷紅,靜處如臨花照水,美得令人心悸。淩氏年輕時曾被譽為第一美人,如今年紀雖長,容色卻絲毫不減。
意穠喊了聲:「娘!」眼淚止不住就流了下來。
淩氏坐到意穠身側,見她一哭,整顆心頓時就被狠揉了一把,忙將她摟到自己懷裡,心疼的道:「可憐阿娘的意穠了,這場風寒來得兇險,幸好現在已經無礙了。一會兒吃過飯,也到外面散散,被日頭曬一曬,總比整日悶在屋裡強。」
意穠在淩氏懷裡悶悶的嗯了一聲,也不抬頭。
淩氏倒有些好笑,雖然她已經十四歲了,倒底還是小孩子心性,便又勸道:「今兒一早我見到你三姐姐,你三姐姐還問你好呢,說等中午散了學就來看你。」
意穠聞言身體就是一僵,這動作頗為明顯,淩氏也感覺到了,問她怎麼了?「你不是最喜歡跟你三姐姐一起玩兒麼?你三姐姐還說回來時會給你帶慶雲記的筍肉包兒。」
意穠再痛恨沈意秐,此時也不能表現得太過明顯,只點了點頭。
淩氏見她好多了,也就放了心,又要趕著在午飯前去榮福堂給沈老夫人伺候碗筷,便又囑咐意穠身邊的僕婦幾句,就匆匆去了。
意穠畢竟才好起來,胃口不大,中午只吃了盅十色頭羹就吃不下去,婢女彤魚伺候她到園子裡走走,剛過了簷廊,就聽漏花窗外一個清脆的聲音道:「五妹妹可好些了?」
接著就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緩步走過來,她臉上掛著溫婉的笑意,領口處露出一圈兒粉色的紗領邊兒,更襯得她容顏嬌嫩。
意穠緩緩鬆開緊握的雙手,微微一笑,道:「三姐姐怎麼才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