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劉玉冉面紅耳赤,同樣慌亂的移開視線。
方曉恒狼狽的逃走。
她腦子一片混亂的穿衣下床才發現他並未離開,正立在簾外的檀木飛罩下發呆,目光一對上她,仿佛犯錯的孩子,語無倫次道,「你,你打我吧,我是畜生,我不該與你睡在一起,我根本忍不住……」
什麼都是假的,他根本做不到無動於衷,方曉恒感到絕望,也許只有再也不去靠近她,他才能絕了對她的旖念。
卻忽然聽見她生澀的聲音,「也並不……並不全是你的錯。」
她一定是瘋了,才會被昨晚的他迷惑,覺得他親切,享受被他呵護的瞬間。
是了,她就是瘋了。
如果不瘋為何明知他有衝動還要靠近他?
如果不瘋為何明明有力氣推開他為何還任由他繼續?
然後被他拉進快樂的深淵。
她竟從不知兩個人在一起還能這樣的快樂!
所以比她懂的方曉恒才如此熱衷?
現在她也懂了,內心深處竟有一種無法遏制的瘋狂,其實方曉恒一點也不討厭,可她卻不敢覬覦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往往在想要得到之前便先封閉自己,如此才不會有失去的傷害。
可是不能暢快的活著,未必就比失去的傷害好受,如此,她為何不任性一回,那就接受方曉恒吧,給自己一個痛快,即便這場痛快有個期限,也許一年,兩年,三年……管它有多久,至少她快樂過。
方曉恒瞪圓了雙眼,以為是在夢中。
如果不是夢,冉娘怎會不怪他,還主動走過來抱住了他的腰。
那麼就讓他從此以後再不醒來罷。
他呆呆的任由她抱了一會兒,才顫抖的挑起她下巴,印上自己的唇,仿佛她是一碰就碎的,他根本不敢用力。
綿綿的細吻最終又變成了滾燙的沸騰的巨浪,他幾乎不能自已,俯身抱起她,與她在快樂中一同毀滅。
此時的劉玉冉並不知方曉恒要給她的是一生一世而不是幾年,不過不管多久都沒關係,她至少快樂過,況且一生一世從來都是看行動,再多的言語都是蒼白的。
他想給,不用承諾也會給。
他不給,即便她萬般可憐也求不來。
像是初識情思的少年,方曉恒久久不願離去,緊緊擁住沉睡的劉玉冉。
他與她的未來並未似他想像的那般慘烈,也許還能過的比期許的更美好。
他低頭親了親她的臉頰,輕聲道,「我們給蘊哥兒生兩個弟弟妹妹,永遠開開心心在一起,一輩子很長,我願陪你做許多從前你想做卻做不了的事。」
劉玉冉依然閉著眼,白皙的手指覆在他手背輕按一下,承諾不必太多,有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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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賀在即,宮裡貴人聽聞侯府的大夫人身體不適,專門派了太醫前來問診,看上去榮寵萬般,但隨行而來的內侍話中有話,似是上頭對侯府兩位外命婦不參與朝賀頗有不滿。
劉玉潔避在屏風後攥了攥手心,宮裡那位根本就不是元德帝,不管這內侍說的話多麼攝人她都不怕,可她憤怒:韓敬已這樣做與明目張膽搶人有何分別?只要她進了宮,誰知道有什麼東西在等她?
其中一個內侍的聲音聽起來耳熟,她透過縫隙張望了一下,認出這個人是韓敬已身邊的觀言。
觀言仿佛有雙透視的眼,忽然轉向她隱藏的方向笑道,「太后娘娘素聞劉大人的兩個女兒品貌絕佳,甚為喜愛,對今年的朝賀格外期許,若是三少奶奶不能赴宴,太后的期許可就不完整了。」
另一個內侍似乎是在打圓場,也笑道,「三少奶奶這也是情非得已,雖不能赴宴,但方伯府的二少奶奶想必也能令太后娘娘寬心。」
就算你能躲得掉,你家人能嗎?
她不去,可是她的姐姐、繼母一個也逃不出。
兩個內侍一唱一和,其中的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劉玉潔自屏風後走出,冷冷看向觀言,「這便是他要你對我說的話?你覺得我會被威脅?」
觀言對她的出現毫不意外,依然恭敬有禮,「沈夫人誤會,」如今劉玉潔有了誥命,當得起這聲夫人,他繼續道,「沈大人手段通天,宮裡宮外都是眼線,莫說是郡王,就是……聖上也要驚歎不已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大周將要姓沈。」
「你閉嘴!」劉玉潔呵斥。
連「大周姓沈」這樣的話都敢說,其心可誅!
觀言揖禮,又說到,「不過殿下確實讓奴才帶了句話給您。」
不用聽劉玉潔都知道不是什麼好話。
觀言淡定道,「殿下說,他跟您之間必然要有個了結,如此……他此生,乃至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見到你。」
不知不覺青色的天開始飄起了雪花,劉玉潔立在珠簾飛罩後的十八幅臘梅雙面繡屏風下,下人都遠遠的站在朱漆廊外,而觀言微微躬身若無其事的傳達韓敬已的話:他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見到她。
劉玉潔抬眸,目光落在觀言垂下的眼簾,輕啟紅唇,「好啊。那也請你替我告訴殿下,我前世便就想這樣。」
觀言不置可否,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這番話自然第一時間傳進了韓敬已耳中。
他在安喜殿閒逛,雖是瑞雪不斷,但這裡的宮人比任何地方都勤快,每一個角落都被打掃的乾乾淨淨,就連樹梢的堆雪也被人用小刷子刷乾淨。
安喜殿沒有一片雪,陽光照進來,曬得琉璃瓦上的飛簷走獸異常奪目。韓敬已瞥了觀言一眼,「好了,我給你的最後一件事已經做完,你自由了,走吧。」
觀言微微顫抖,半晌才道,「只要殿下願意……我們還有退路。」
韓敬已冷笑一聲,「你錯了,我從來都沒有退路。」
他想要的不過是劉玉潔的心,這恰恰是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
此時的四皇子府一片肅穆。
韓琢沉靜坐在主位上,直到沈肅的話說完,他依然沒有動靜,半晌才用極淡的語氣道,「前太子還活著,這樣很好,他在一天,我便敬他一日,就當是為父皇還債。」
也就是明日朝賀……不管如何都要留住前太子的命。
沈肅道,「臣儘量。」
所有人馬皆已佈置到位。
年初一,長安一片張燈結綵,一年一度的盛宴又拉開帷幕,慈寧殿香風陣陣,一排排風姿綽約的外命婦按品大妝前來覲見,殿內絲竹悅耳,宮女往來不斷,暖風融融,一片歡歌笑語。
劉玉冉陪在範氏身邊,心底隱隱不安。
此時的五城兵馬司盡數出動,守住了皇宮各處大小要道,駐紮長安的各營亦整裝待發,隨時候命,勤王之兵直逼長安,已經過永州。
沈肅料定韓敬已早有準備,最壞的結果是他有後招,比如利用控鶴樓資源調用北部將士,那麼長安必然有場惡戰,腥風血雨在所難免。但勝利只是時間的問題,縱使韓敬已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與俱蘭和阜南道兩處軍事要地的軍隊長期抗衡,不過這個人喜怒無常,做點讓別人頭疼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沈肅安排各駐營守在原地待命,一旦有叛軍出沒也好做萬全之策。
然而宴會過半,宮外也未傳來叛軍消息,再加上有人回稟韓敬已自昨夜就不曾踏出安喜殿,沈肅猜測他很可能逃走。
韓琢立即下令搜宮,關鍵時刻也顧不得面子,唯有先拿下這個逆賊再向前太子請罪。
一群重臣被莫名其妙攔在養心殿外,不時竊竊私語。聖上龍體欠安,不能下床,所以大家聚過來磕幾個頭聊表心意,誰知殺出一群錦衣衛,各個鷹揚虎視,氣勢逼人,有位僉事模樣的說話十分客氣,請眾人先去殿外的暖閣喝茶,可惜語氣堅硬,沒有絲毫商量餘地。
雖說這等情況毫無預兆,不過這群大臣也不傻,頓時就預感到可能要發生什麼事。當然這其中也有早就知道要發生什麼的人。
果不其然,只見應該待在紫宸殿的四皇子韓琢,受傷還未痊癒的韓琢,居然氣色甚好的信步走來,周圍簇擁一群銀甲執劍的侍衛。
大臣們傻眼了,腦子裡竄出「逼宮篡位」四個字,姓韓的怎麼就愛搞這套。一時間眾人心思各不相同,不停糾結是裝聾作啞明哲保身還是跳出來保護聖上?
說保護有點誇張,這群文臣手無縛雞之力,還不如直接給聖上陪葬呢。
就在眾人左右煎熬之際,韓琢已經帶人踏進養心殿。
一名腰佩正三品魚符的錦衣衛跳出來,命韓琢不得近前。
韓琢沉聲道,「韓琢特來拜見皇伯父。也有話要對皇伯父說,不管多少仇怨理應隨著父皇仙去化解,皇伯父手裡的控鶴軍固然可怕,但真打起來毀掉的卻是我們韓姓大周的江山。」
那錦衣衛不相讓,直到一名正藍袍的內侍揣著拂塵走出來,是懷良,他眯著眼打量韓琢,漠然道,「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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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肅帶人從週邊往裡,一點一點搜索,不放過任何可疑人員,整座皇宮被堵的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終於搜到安喜殿。
推開沉重的黃銅木門,出人意料,殿內一片潔淨祥和,宮女內侍各司其職,與平時並無差別。這些人見一群官兵闖入,不免驚慌,其中一個被人揪住,質問承易郡王在哪?
那宮女嚇得兩股戰戰,指著寢殿方向,「殿下在……在裡面看書。」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情看書?包括沈肅在內都有些不解。
韓敬已確實坐在寢殿內,身前焚著香爐,窗子鑲著昂貴的琉璃,大冬天關著門窗依然光線明亮,室內溫暖如春,雖然他氣色不太好,但神情看上去跟從前並無分別,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沈肅並不想廢話,拔劍冷冷道,「拿下。」
兩側的侍衛領命就要上前緝拿韓敬已。
韓敬已放下書冊,「沈大人還真是興師動眾,難道你也自知打不過我?」
沈肅嗤笑一聲,轉身舉步離開,卻聽韓敬已道,「我猜韓琢正在與韓敬行談判,談判的勝算很大,因為韓敬行自始至終只要韓敬言的命,對韓姓後人處處手下留情。」
「這個不勞殿下操心,殿下還是配合的隨我去宗人府吧,難不成你還想前太子派人救你?」
韓敬已搖了搖頭,「我跟他做的最後一筆交易是送我去死,救命則不必了。」
沈肅腳步一頓,轉身瞪著韓敬已,為他的瘋狂而心驚。
韓敬已笑道,「是不是很好奇世上怎會有這樣的瘋子,活路不走非要留下來送死?」他從容起身,揮開身邊的侍衛,一步一步走近沈肅,無數刀劍也立刻指向他,他卻不以為意,「我捨不得走,更不能看你這樣得意的擁有她。」
就這樣,也不知是侍衛押著他還是他帶著侍衛走出了安喜殿,待眾人都踏出門檻,韓敬已忽方才住腳,對沈肅道,「本王便不遠送了,沈大人還是快去救韓琢吧。」
沈肅冷聲道,「殿下是指在養心殿埋了炸藥?昨夜已經被清理。」
韓敬已愕然,「連這個都被你發現。」
「你還是束手就擒吧,免得失了顏面。」
「談束手就擒還為時過早,我的人早就到了北面……」
「你以為俱蘭和阜南道是吃素的。」
「他們自然不是吃素的,我的人去北面也並非只為了搬救兵啊,」有一束光線打在韓敬已側臉,耀的另一面仿佛沉浸了黑暗中,他的笑意格外森冷,「韓敬行在意大周,我可不在意,這是誰的江山又與我何干,我只是讓大人的仇家馮如虎送突厥一份大周的詳細輿圖罷了。」
這句話如晴天霹靂,眾人目瞪口呆。就算有人想到韓敬已敢這麼做,也絕對想不到他能做到。
北面的將士以商家為首,即便聽從控鶴樓調令也不可能置大周安危不顧,豈有將家國拱手讓人的道理。
韓敬已似乎看出了沈肅的懷疑,呵呵笑道,「商將軍當然不會同意這麼做,可我也沒要馮如虎與他商量啊。如果沈大人現在派人去阻止說不定還來得及,畢竟馮如虎總要有個正經理由才能說服商將軍放他出關吧。即使獲得出關文書還要經過嚴苛的盤查,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帶出一份輿圖聽起來不啻於登天……可是你也知道馮如虎的本事……」他故意頓了頓,幸災樂禍道,「當日在秦州被無數官兵圍剿都沒能抓住他,有這樣的本事說不定就能逃過商將軍的盤查呢?」
沈肅怒不可遏,抄劍橫在韓敬已側頸,劍刃當即割進皮肉,殷紅色的血珠紛湧而出,沿著他白皙的肌膚滾落,浸透潔白的衣襟。
韓敬已哈哈大笑,仿佛沒有痛覺,語調依然無波無瀾,「跟你說了半晌廢話時間也差不多了。」
什麼時間?沈肅話到嘴邊忽然又改成,「你知道的,我若在這裡殺了你……也不是不可能。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當真把大周的輿圖交給馮如虎?」
只要韓敬已點一下頭,他便當場刺死這逆賊。
韓敬已轉眸冷然平視,「我們之間做個了結的時間到了。」
「韓敬已,別以為我真不敢殺你。」沈肅舉劍手腕一旋刺進韓敬已肩胛,這一下將他刺個對穿。
韓敬已身體一晃,卻往後退了一大步,生生將自己從沈肅劍上移開,血如泉湧,他不可能沒有痛覺,即便沒有喊出聲,但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出賣了他的痛楚。
垂眸看了看,韓敬已才沒有一絲起伏道,「從前,我恨不能將你碎屍萬段,直到昨天我才改了主意,碎屍萬段哪有生不如死來得痛快。」
他話音剛落,寂靜的安喜殿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尖叫。
這再熟悉不過的尖叫聲令沈肅刺向韓敬已的手狠狠一抖,繼而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原來沈大人也會害怕。」韓敬已笑的不停咳嗽,「怎麼可能,前天韓敬已還裝模作樣去侯府威脅,怎麼一轉眼就知道我把人藏在了沈家的別院?沈肅,前世我們倆的關係可比現在好多了,你有什麼手段我又怎會不知,這處別院可是你為沈家安排的秘密退路,若不是前世你以此作保換得來阜南道找阿玉的機會,就連我也不知道呢。」他說了一半又開始咳嗽,甚至吐了一口血,緩了好一會兒才道,「為了抓到她,我真是費了好大的勁,現在的她一點也不好騙,只能用暴力。」
「韓敬已,你為什麼不逃?!為什麼不滾的遠遠的?難道害了她一世還不夠?」沈肅連呼吸都開始刺疼。
「逃走的話……此生便再也見不到她。」韓敬已困惑道。
其實最令他無法忍受的是在每一個見不到她的日夜想像著她與沈肅恩愛無間。
無法忍受,再也無法忍受。
這一世,他提前見到她,一轉眼便過了四年,見到她的次數卻不如前世那短短半年的千分之一。
他好想她,都快要想瘋了,即便心口有錐心刺骨之痛也戒不掉。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在困惑,這個女人的意義是什麼?
她的身體令他沉淪,連心一併陷了進去,再也無法脫身。
從得到她那一瞬便註定他這兩世的渾渾噩噩夢不醒。
不清醒嗎?那麼他得想個法子令自己清醒過來。
沈肅的胸口劇烈的起伏,用了好大的毅力派人出宮核實韓敬已所言是否屬實,不等領命的侍衛轉身,他就撲過去攥住韓敬已衣領,吼道,「你若敢傷她一根毫毛,我便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只要韓敬已敢碰潔娘一下,沈肅就敢當場閹了他。
韓敬已笑著往後退,就在他身後,又傳來一聲劉玉潔的尖叫,緊接著從殿內湧出十幾個黑衣人,身手敏捷,速度奇快,他們閃身攔在安喜殿門前,不准沈肅等人踏入。
韓敬已笑道,「沈大人,我這幾個人自然不是你的對手,你大可以沖過來一劍殺了我,那樣也好,至少她能為我陪葬。」頓了頓,他又道,「既然沈大人下不了手,便給我一炷香時間容我進去與她告別。」
說完,他徑直離開。
沈肅腦中早已千回百轉,血液全部湧進額頭,以至於四肢發冷:冷靜,冷靜,他逃不掉,只不過在垂死掙扎。但他為何要這麼做?僅僅是與潔娘告別?不,他這不是告別,是一心求死。
一道冰冷的亮光在沈肅心頭掠過,亂成一團的思緒忽然有序的開始排列,其中一條令人不寒而慄:韓敬已卑鄙又陰險,但是……他從不曾用潔娘的安危作為威脅的籌碼。
兩人交手數次,包括劉玉潔落在他手上那兩回,倘若他掐著潔娘的脖子威脅兩句,沈肅絕不可能輕鬆,但他沒有,不管他與沈肅多麼勢不兩立,不管發生任何事,他真的從來都沒有以劉玉潔為籌碼。
所以……他這麼做……根本就不是在拖延時間……而是要與潔娘同歸於盡!
「不!」意識到將要發生何種恐怖的事,沈肅怒吼一聲,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砍瓜切菜似的殺了兩名黑衣人,這才紛紛拔劍追隨他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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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保險起見,劉玉潔聽從沈肅安排,帶著孩子去了一處莊園躲起來,只要過了今夜,以後她便再也不用躲了。
可她剛喂毅哥兒吃了口蛋羹就聽見院子裡傳來尖叫,綠衣慌忙抱起毅哥兒,她下意識的趴在窗子朝外看便渾身無力,驚恐變成了無法遏制的寒冷滲透肌膚,好在抓她的人也受了重傷,只顧著帶她逃竄,並未來得及對屋子裡的毅哥兒和綠衣下手。
那人打暈她,再睜開眼便來到宮裡,剛開始她因為害怕而驚呼,卻發現這幫人無動於衷,似乎她的叫喊正合人意。
呼救沒有用,劉玉潔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顫聲問道,「你們是誰,為何要抓我?如果是要講條件,我們可以先談談,但凡能滿足的我必然答應。」
沒人理她。
她被人帶進掙點,徑直往裡,又來到一間用來休憩的內臥,那人走到靠近拔步床的牆壁一陣摸索,牆壁就裂開了露出一道黑洞洞的門。
即便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劉玉潔也知不能進去,進去就再也出不來,可她那點反抗在對方手中不過是蚍蜉撼樹。
黑洞洞的門直通地底深處,劉玉潔一面喊一面被人推進去,走了一盞茶的功夫眼前漸漸亮了,她驚魂未定,睜大眼眸環顧四周,這是一間密室,頭頂還有通風口,桌椅床凳一應俱全,忽略掉古怪的牆壁,這裡的擺設甚至算得上雅致奢華,與外面的房間沒甚差別。
對了,古怪的牆壁,散發著淡淡的怪味,不難聞,但也絕對算不上好聞,愣怔了好半天,劉玉潔才想起這是什麼味道——桐油,莊子裡用來點火把的桐油!
她慘叫一聲,不停掙扎,那人捆住她手腳一聲不吭離去。
是誰?
為何要在牆上灑滿桐油?
除了要活活燒死她,她真的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直到耳畔傳來踉蹌的腳步聲,劉玉潔方才止住哽咽,顫抖的往後縮,蜷在楠木桌角一動也不敢動,驚恐的望向來人,卻先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然後她就被一個人按進懷裡。
韓敬已沙啞道,「你看,我又捉到你了。」
劉玉潔泣不成聲,「你殺了我吧。」
她寧願被他一刀捅死也不想被活活燒死。
他捧起她的臉,笑道,「膽子這麼小,當初哪來的勇氣自殺?要不是你這般任性,我們應當還在阜南道,看日出日落,在煙霞湖畔牧馬,長安的水哪有阜南道的綠,長安的天也沒有阜南道的藍。」
「我不怕死,只是捨不得我的孩子。」劉玉潔打斷他。
「早說啊,我便連那小野種一併帶過來。」他半真半假道。
這句話刺激到了做母親的她。她用額頭狠狠去撞他下巴,他避開,令她撲了空,又俯身,貼緊了她額頭,雙唇異常的柔軟,但一反常態的冰涼。
原來人的唇可以這般柔軟的寒冷。
韓敬已鮮有的缺少耐心,急切的親吻她,先是額頭、兩腮、鼻尖,終於到了她不停喊叫的紅唇。
劉玉潔嘗到了腥甜的味道,不禁皺眉,用力逃避,好在這個吻持續的時間並不長。韓敬已一臂攬住她,又用拇指輕輕擦了擦她狼狽的臉頰,「方才是在地上打滾了嗎,臉好髒。」
倘若知道要被他親,劉玉潔不惜用嘴先啃一番地面,此時此刻哪裡還管臉髒,只嫌不夠髒。「韓敬已,你不是說生生世世都不想再看見我嗎?我還以為你終於說了句人話。」
韓敬已沉吟片刻,「是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見到你,真心的,這是最後一面。」
「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件事。」再掙扎也是徒勞,她早就放棄,任由他雙手捧住自己。
「說吧。」他盯著她看,目光奇怪的柔和。
「把我殺了之後……請你千萬別死在我旁邊。」她忽然笑了,「我不想在黃泉路上看見你。」
韓敬已愣住,劉玉潔等著他發怒,空氣被桐油、鮮血以及韓敬已身上淡淡的清香充斥,猶如吞噬一切的泥淖,她深陷其中,漸漸的忘了驚恐,甚至都已懶得掙扎。
可是他沒發怒,烏黑的眉宇輕輕皺了皺,「好,我答應你,我也不想在黃泉路上看見你。」
劉玉潔倚著他勉強坐直身體,「等我死了再燒吧,我聽說被燒死的活人面目猙獰……那樣子一定很醜,我不想被人瞧見死成那樣。」
韓敬已輕輕整理她額前碎發,燭火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仿佛鋪滿夜幕的星空,他仔細打量她,才道,「你這般美貌,怎麼會醜?」
他開始解她身上的繩索。
劉玉潔眼眸閃了閃,攥緊手心。
「即便我受傷了,抓你……還是易如反掌。」韓敬已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沒有反駁,嘴角翕了翕,「你不疼嗎?」
傷口啊?韓敬已似沒想到她會關心自己,怔了下,「挺疼的。」
劉玉潔側過頭不敢看他,「包紮下吧,我不是同情你,是怕你來不及走便因流血過多而死,我們可是約好了黃泉路都不願相見。」
「你幫我。」
「好。」
他緩緩解開衣衫,露出受傷的肩膀,「這是你喜歡的那個男人幹的。」
劉玉潔抿緊嘴角,示意他撕塊布條下來,她力氣有限撕不動。韓敬已很容易就看懂她眼神的意思,忽然將手伸進她裙裡撕下一塊柔軟的裡襯。
劉玉潔尖叫一聲往後爬了好幾下才冷靜下來。
「你明明都快要嚇死了,就不要再假裝鎮定。」他傾身緩緩爬回她身邊,蹭了蹭她柔軟的臉頰,柔聲道,「你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嗎?我很想你,想要你,如果能死在你身上一定也很幸福,可是抓你的人告訴我,你有了身孕。」
身孕?劉玉潔腦子嗡的一聲,她的小日子一向不准,總要差個七八天,如今算起來也快有兩個月沒來。
韓敬已小心翼翼將她扶起,吻了吻她微微扁著發顫的紅唇,「我不想跟你最親密的事被別人看見,尤其還是沈肅的孩子。」
他想從她身上獲取一點溫暖的慰藉,但無法再要她了,除了上面的理由,他也很虛弱,而要她就會動情,動情便要帶來窒息的痛楚,他怕中途暈倒,這對韓敬已而言實在不可忍,他可以忍受劉玉潔任何詛咒,唯獨不能聽她說自己不行。
劉玉潔雙手死死捂住小腹,就連韓敬已愛憐的親吻也渾不在意了,直到他喘息著含住她的耳垂,雙手不停輕撫她的後腦勺,她才無力的問,「你真的要殺我嗎?」
「你說呢?」
她的回答是越來越強烈的哽咽。
「傻瓜。」韓敬已憋不住笑了出聲,這大概是最後一次戲弄她了,他緩緩道,「今天是大年初一,你也有十八歲了,我在阜南道第一次見到你,也是這個年紀,不過比現在瘦一些,瘦的皮包骨頭。現在很柔軟,想來沈肅喂你吃了不少好東西。說起他我忽然想到……倘若你沒了,他會不會生不如死?」
這個問題問倒了劉玉潔。
如果她沒了,沈肅會怎樣?
她用力抓住韓敬已的胳膊不讓自己暈倒,與其說是回答他不如說在告訴自己,「他會好好的活著,因為我們有毅哥兒,不管你做什麼都打不倒他!」
韓敬已一面揉著她因為捆綁而發紫的手腕一面道,「嗯,打不倒。」
之後,他仿佛蝴蝶迷戀香花,又吻上她的唇,一點一點的吸啜,不敢用力,怕驚擾一場好夢,又不斷用力,想要更多的碰觸來撫慰。
劉玉潔被他親的上不過氣,一陣一陣的眩暈,雙手不停在他後背廝打,似乎被她打煩了,韓敬已終於捉了她右手,塞了一根纖細而冰冷的針狀物。
「你幹什麼?」劉玉潔驚慌失措。
他這是要迫使她用針戳死自己嗎?這個念頭剛起,被他控制的右手已經捏著森寒的長針紮向了他的左耳。
劉玉潔慘叫一聲松了手不停往後躲,韓敬已瘋了!
他胡亂擦去左耳的血跡,俯身抱起她,一面吻著一面大步朝前走,劉玉潔傷心欲絕,一瞬不瞬的望著他。
他將她丟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才轉身離去,走著走著,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拿了案上的燭臺,點燃途中的帷幔,一直燃燒到密室的木門,在亮如白晝的火光下,他不斷前行,直至走到了烈焰深處。
即使無法動彈,劉玉潔能想像出充滿桐油的密室此時是何種景象,而他在烈焰中心。
火光令沈肅很快確定了方向,從他發現不對殺過來找到劉玉潔,正好一炷香的時間。
劉玉潔面色蒼白躺在地上,衣裙猶如綻放的花朵。
這一場大火整整燃燒了一天一夜,安喜殿正殿化為灰燼。
許多年後,她變成了正一品的誥命,與一些人相識又與一些人分別,早已忘了當初那個立在火焰中回身看她的男子。
直到那天,已經嫁人的綠染回府陪她聊天。綠染嫁給了一甌茶齋掌櫃家的嫡子董世昌,小董掌櫃能文能武,長相俊俏身材高大,接手一甌茶齋足以證明他是沈肅的心腹。更令人感動的是這段姻緣還是小董掌櫃親自向沈肅求來的,婚後小倆口更是蜜裡調油,恩愛無比。能有這樣的歸宿實在令人稱奇,卻也大感欣慰。
劉玉潔打趣綠染,「我聽綠衣說小董掌櫃害了兩天耳朵,莫不是你擰的?」
綠染臉紅的幾乎要滴血,先是啐了多嘴的綠衣一口,才羞答答對劉玉潔道,「那是個瘋的,因老家有個傳說……那個……那個這輩子你愛的人親手在左耳穿洞,下輩子……不會忘記。」
下輩子還會記得前世愛過的人。
小董掌櫃的老家曾河在阜南道上游。
綠染雖羞澀無比,心卻像蜜在流淌,輕顫,抬起滾燙的眼皮卻發現劉玉潔盯著窗外出神,似乎並未聽清她說了什麼。
勳國公劉義方的病到底是被周明治好了,其實根本不是病,而是元德帝對涉及當年隱秘之事的幾個人物下的毒,本來劉涉川也逃不掉,多虧永州的水道,水道修好後元德帝又不行了,這才逃過一劫。
董氏被揭發毒害佟氏後不久去世,大家都以為佟氏熬不過多久,誰知她就是活過來了,可是脾氣不好,起初右手能動的時候總是毒打婢女,後來全身都不能動了,嘴歪眼斜,從前被她虐待的婢女自然不會再用心照顧,沒過多久佟氏的腿就爛了,劉義方將偷懶的婢女發賣卻也沒能挽回佟氏的命。
她生不如死的熬了九年才咽氣。
咽氣的原因也很簡單,她聽見窗外的婢女閒聊,說長房的老太太來長安,在長房住了幾天又離開。原來老太爺的原配這麼年輕啊,看上去真是精神,比床上那個老妖怪不知要乾淨漂亮多少倍。
佟氏聽說田氏比自己年輕漂亮,氣的咳了口血,終於如願以償的死了。
長安劉氏大房三房崛起,二房和四房漸漸消失在人前。
毅哥兒十二年那年,劉玉潔與沈肅送他去永州少林寺拜見一圓大師,那是九安,不,韓雲暖的恩師,此行沈肅一來是想陪潔娘散散心,二來是想送毅哥兒在山中修行兩年,磨練磨練他那霸道跋扈的性子。
沈毅出生簪纓世家,祖父是當朝閣老首輔,父親乃正一品禁軍營總督,還有兩個朝廷棟樑伯父,外祖家也是顯赫無比的國公府,他在長安橫著走,旁人不敢說奇怪還得誇他走的好。
除了性格不羈頑劣,幸好他還是個聰明的孩子,但凡書冊過目不忘,聽過的話也不忘,此外還算勤奮孝順。直到上個月一言不合打傷陳閣老家的孫子,劉玉潔忍無可忍。
沈肅不得不在他長歪了之前加以矯正。
永州人傑地靈,隱蔽在靈山中的大刹少林寺仿佛吸收了天地精華,又有梵音飄渺,立在此間,仿佛再無憂愁。
就連一路都不怎麼開心的沈毅也露出笑臉,好不容易得到沈肅點頭便一溜煙不見了人影。
此時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將有兩年的「苦」日子要過,只一心被這帶著仙氣的地方感染,上躥下跳摘野果,追幼鹿,玩的好不開心。
他站在湖畔對那划船的人喊道,「船家,過來,我要去對面。」
那人將船劃了過來,掀起斗笠露出一雙驚人的眼眸,沈毅啞然片刻,才呐呐道,「你能載我去對面嗎?」
他點了點頭。
沈毅高興的跳進船裡,「你是這附近的人家?」
他搖了搖頭。
沈毅敲了敲船舷,「不在?那這船便不是你的了,我還想買呢,你幫我問下船家要多少錢?」
那人忽然問,「你為什麼來這裡?」
聲音竟是出奇的清亮好聽,原來不是啞巴啊。沈毅在心裡做個鬼臉,原不想多說的,但這裡的山水令人感到放鬆,對方又是個以後再也見不到的陌生人,他便忍不住說道,「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那個陳大腦袋實在是太醜了,臉醜我也忍了,可他心更醜,你知道醜字怎麼寫吧,像我們這麼好看的人根本就無法容忍醜八怪的存在,他醜也就算了,還欺負阿春啊,我當然要揍他。」
「阿春是你喜歡的人?」
沈毅臉一紅,嘁了聲,「誰喜歡她呀,我就是看不慣陳大腦袋。」
那人略一沉吟,淡淡道,「我也不喜歡長得太醜的。」
沈毅豎起大拇指,對認同自己的人頗有好感,跳上對岸後他轉身問,「噯,你長得這般好看,全長安也找不到第二個,別以為我小什麼都不懂,我呀,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平民。」
那人哼笑一聲,「有沒有人告訴你,你這輕狂的模樣很欠揍。」
「我爹這麼說過。」
「哦?他有什麼資格說你,他比你差遠了。」
「放肆,休要非議我爹!」沈毅眼睛一瞪,那人卻敲了他一竹竿揚長而去。
自此,沈毅再沒見過這個奇怪的人,在少林寺苦苦熬了兩年才被放回長安,性子果然磨去不少,少了幾分囂張,多了一味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