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的離去
在春天的腳步開始踩著枝頭,悄悄冒出點綠芽時,一路追隨的大地轟鳴漸漸變得遙遠,身邊的山脈也不再顫抖,身心疲憊的獸人們暫時停下了自己的腳步。漫長的遷徙終於告一段落,部落在一個林子裡暫時停歇下來。
驚慌失措的野獸們也都放慢自己奔跑的速度,悠哉著在大地上閒逛起來。
儘管每天依然有生死廝殺上演,但明顯看得出,不管是獸人還是野獸,群體的躁動與不安都降低下來。
夜裡悄悄摸自己的肚皮,發現有些小起的弧度,軟軟的,但跟肥肉又有點奇異的差別。
其實到現在還沒想明白自己現在的心理是什麼樣子。雖然剛開始的時候說要給奧西裡斯生孩子,但那時那樣的場景,沒有想太多。在遷徙的路上,知道自己有孩子之後,心裡生出了期盼,但又帶上憂鬱和不安。
每想到肚子裡會爬出幾條蛇來,心裡的恐懼就不可言說,所以我一直努力克制著自己不去想。但是……
奧西裡斯趁休息的時候溜過來來看我,行動雖然依然緩慢,但臉上的傻笑般的喜色卻總是擋也擋不住。
「你瘦多了。」我從獸毛衣裡伸出手去碰他的臉。
本來就尖的下頜變得更尖了,唇色淡得跟髮色沒有什麼區別,眼睛卻是藍到幾乎接近反射著天空顏色的透明冰鑽。
「別碰,冷。」奧西裡斯避開,將手指放到帳篷前火堆上烤了一會,暖暖地捧住我的臉。
「你,越漂亮了。」他的耳朵尖慢慢紅起來,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來。
「是肉多了嗎?」雖然心裡高興,嘴巴裡卻憋出另一句話來,這些日子吃了睡睡了吃,自己笑的時候都能感覺到臉頰兩旁的肉鼓鼓的。
雖然獸人們的食物很少,但對小獸人和雌獸,尤其對懷孕的雌獸來說,絕對是供給充足的。
傳說中孕夫臉上會被神光照耀的。
「好……好像是。」奧西裡斯的手確認般捏了捏。
我無言地看了他一會,「你怎麼還在捏?」
「很軟,阿爾以後就這樣軟軟的吧。」
「唔。」讓你說我肥。
我咬住他的脖子,舔了一下,涼而軟的皮膚,記憶裡的某種味道,很舒服。
「阿爾……?」
「幹什麼?」我抬頭看著吱吱唔唔的奧西裡斯。
獸人的臉皮紅紅的,游移著看了我幾眼,「阿爾,你要不要……再舔舔?」他的手緩了幾下,指向自己的嘴巴。
我瞪了瞪,搖搖頭,「不要,太冷了。」
獸人的腦袋一下子垂了下來。
「噗——,哈哈哈哈哈。」我抑制不住地笑起來。
奧西裡斯兩手圈住,虛著抱住我,無奈地歎了聲,「阿爾——」
「奧西裡斯,離阿爾遠一點——」醫師遠遠地叫起來。
奧西裡斯輕歎了口氣,放開我,「我去找點吃的,你好好休息。」
「你的身體?」我擔憂地問他。他的行動還是很不敏捷,而且現在又是到了陌生的地方。
「沒事的,我跟斯萊尼一起去。」
「別望了,奧西裡斯都走了半天了,快進來躺一會吧。」
我回過頭,迪美挺著個大肚,掀開帳篷簾子正倚在門口笑瞇瞇地看向我。
「迪美,你怎麼出來?我們趕緊進去吧。」
部落裡存活下來的獸人,在探測過附近沒有什麼危險後,就分成幾個小隊出去尋找食物並勘查周邊的地形去了。
族長費捨爾的意思大抵是目前紮營的這片林子太小了,不能夠長期作為居住地,所以這幾天只留下十來個獸人作守護工作,其他的獸人都被派出去找新的地盤。
卡墨也在外派獸人之中。他走後,帳篷裡一般就剩下迪美和我。
因為迪美身體不太方便,大部分時間裡,一些能幫的事情我都會幫忙。得到的饋贈,是各種毛科動物的育兒經,
我問迪美怎麼知道除了小豹子以外的那麼多幼獸養育法。
迪美慢慢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臉上帶笑,「啊,那時候因為是第一胎,擔心自己沒有經驗照顧不好它,就從部落其他雌獸那裡學了很多,反正毛科動物都一樣吧,呵呵呵。」
至於我肚子裡的種,迪美笑著搖頭:「阿爾的孩子,跟我們的都不太一樣吧,畢竟一個是有毛的,一個是鱗片的,嗯,這個還是得你自己好好探索吧……」
「感覺怎麼樣?」
我扶著迪美在火堆旁坐下,烤得發熱的石頭上鋪著厚厚的皮毛。部落對孕期的雌獸照顧地相當周到。
「還好,挺安靜的。」迪美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可能是知道阿爸沒有那麼多力氣折騰吧。」
「迪美,你有沒有想過……」我垂下眼睛,握了一下拳頭,慢慢說。
「什麼?」迪美轉過頭來,火光映在他那雙湖綠色的眼睛裡,有種星夜映江般的美麗,襯得蒼白的臉越發如同大理石般白淡。
我看著那張臉,一時哽住。
「阿爾,怎麼不說話?想過什麼?」
我怔了下,垂下頭,「想過孩子生出來會是什麼樣子嗎?」
「嗯,大概會是像他父親那樣,是頭不愛說話的小黑豹子吧。圓溜溜的黑眼睛,一點雜色都沒有像黑夜一樣的毛,粉嫩嫩的鼻子和爪子,搖來搖去的小尾巴。很喜歡爬樹,爬到上面就一直呆著不下來。噗,不是不下來,是自己不會下來了,只好爪子抓著樹,一邊扒拉一邊想著父親阿爸快點來接它啊,一邊嘴裡卻一聲叫喚也不出……阿爾,怎麼了?臉色這麼可怕,是不是不舒服?」
「噢,我只是想自己生出來的,是小蛇,就有點……」我抽了抽臉皮,將心思壓下去。
迪美拍拍我的肩膀,「不怕的,等你能感受到它時,你就會立刻喜歡上它。當然,在有毛獸人堆裡長大的你,接受無毛小孩子時可能……會得有點適應的時間。」
我看著他支撐出來的笑臉,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大。
因為有了這片暫時的停歇地,加之南邊奔來的野獸提供了充足的食物源,附近沒有找到合適的居住地,部落便決定在這裡休養一陣子,待獸人們的傷勢和體力恢復得差不多了再出發尋找新地盤。
所幸的是,地殼運動好像從此徹底停止了,周圍縱有獸人經過,也只是單個或幾隻,很少有大的群體部落,這片林子便也沒有被爭奪的危險,接下來的日子,大家算是過得比較安定。
很快,當樹上的芽苞長到有三分之一食指長時,迪美的生產期到了。
路上一直忙碌治傷的醫師在前段時間終於將受傷的族人都治得差不多了,便也早早將生產要用的草藥準備妥當。
因為身體的原因,我只能呆在帳子裡面,聽著木枝在火裡「辟里啪啦」發出燃燒的聲音。
奧西裡斯被我趕去卡墨那裡看情況,在漸溫暖的空氣裡,他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萬一,萬一到時候需要什麼幫忙的,至少能搭個手。
我捏緊身上的獸皮,這一路上,卡墨和迪美照顧我不少,在他們需要幫忙的時候,我也想盡自己的一份力。
生產持續的時間從早上開始,一直延續到下午,太陽剛偏西,一聲悲愴的豹吼聲就傳遍了整個部落,過後如同死寂般的安靜。
「嘩啦——」奧西裡斯掀了簾子進來。
「怎麼樣?」我忙起身。
「柯卡特神帶走了它。」
「呵——」我深吸一口冷氣,心裡存在的一絲僥倖徹底熄滅,朦朧地猜到是一回事,真耳聽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況且現在,我也算是有了身孕的人,能感受到迪美的心情。
「生下來的時候,就沒有氣息。」奧西裡斯摟住我,「迪美直接暈過去,醫師說大抵是因為路上太過奔波了。」
我默默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迪美現在怎麼樣?」
「沒什麼大事,」奧西裡斯說,「不過,以後再生孩子,可能難一點吧。」
他歎息了一聲,突然把我抱緊,「那時候,卡墨幾乎要瘋了,眼睛都變成紅的了。……阿爾,如果那樣,我也會瘋的。」
我拍拍他後背,「不會的。」
「這個時候,誰都會瘋吧。」
那麼期盼一個孩子的降生,卻迎來他的死亡。
族人們懷著悲痛的心情,下葬了這個在阿爸腹中就已經喪失了活下來資格的小生命。
裹在皮毛裡看不出形狀的小獸人被放在刨出來的土坑裡,卡墨搖晃了幾下,周圍的獸人伸手去扶他,他搖了搖頭,走到坑前,蹲下去,雙手開始捧起一把土。
冬天剛解凍的泥土,黑黑的,還帶著些冰渣,從卡墨的雙手傾洩下去,將那個小獸人一點一點,慢慢地掩蓋住。
突然,一聲哽咽聲傳了出來,是一個雌獸,捂著自己的嘴巴,哭著,卻已經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悲傷。
他身旁的獸人將手按上他的肩膀,輕輕地安慰著。
哭聲,又一聲哭聲。又一個雌獸哭了起來。
哭聲。哭聲。
哭聲。
漸漸連成了一片。
在伴侶傷心的哭聲裡,獸人忍不住低吼起來,聲調淒慘,撕心裂肺。
然後,幾乎所有的獸人都在瞬間淒吼起來,嘯聲悲烈,和著雌獸們的哭聲,在大地上不斷傳開。
他們在哭,失去了自己美麗的家園。
他們在哭,失去了自己並肩做戰的好友、族人。
他們在哭,失去了自己一生摯愛的伴侶、孩子、父親、阿爸。
他們在哭,永遠也無法安葬那些丟失在路上的靈魂。
他們在哭,再也不能見到,那些曾經的曾經。
我伏在奧西裡斯胸口,也大聲嚎哭起來。
這些天逃亡的不安、恐懼,眼前見到那些突然掉入深淵後傳出長嘶的僥倖、不安、後怕、痛苦,伴隨著大家的淚水一起流了出來。
再也沒有什麼能比活著高興。
可也再也沒有什麼,能比活著承受著失去的巨大痛苦。
哭吧,哭吧。
彷彿只有不停歇的淚水,才能把心裡的難過淒慘傾訴。
彷彿只有不間斷的嘶吼,才能把心中的悲痛切責消散。
彷彿只有這樣,那些已經死去的靈魂,才能聽到我們對他們的眷戀,對他們的愛,對他們的思念,對他們無聲的呼喚。
哭吧,毫不忌諱地哭吧。
眼淚和鼻涕都不已在乎了。
哭吧,哭吧。
淅瀝瀝的春雨輕輕灑了起來,為這場葬禮添上了更哀愁的味道。
獸人的高吼慢慢低了下去,雌獸們的哭泣漸漸只剩下了啜泣,
卡墨將他的孩子徹底掩埋,他骯髒的雙手掩在自己的臉上,指縫間流下污濁的痕跡來。
雨下得所有的心是濕的,所有的眼睛是濕的,所有的臉頰是濕的,一切都是濕的。
天地間,雨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