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儘管徐福已經堅決地拒絕了太子遷的提議,太子遷卻仍舊不死心,每每將徐福邀到宮中後,便要提起住到宮中一事。太子遷甚至故意在一日內多次請徐福入宮,待到徐福不快時,他才盯著徐福,冒出來一句,「先生可是覺得來回奔波累了?先生還是住下來吧。」
徐福才發現,原來太子遷也會玩兒這樣的花招。
徐福自然是再度拒絕。太子遷就彷彿中二少年一般,原本對著徐福的時候渾身是刺,但突然間又變得格外的崇拜徐福,哪怕徐福多次刺痛他的面子,他卻捨不得翻一次臉。
徐福只能嘆氣。
太子遷這樣的,才是正兒八經的熊孩子啊。胡亥算什麼?扶蘇算什麼?哪有一個叛逆期的太子遷讓人頭疼?
太子遷日日請徐福到王宮中來,另外還有兩撥人也日日差人來請徐福。一撥來自公子嘉,一撥來自倡後。公子嘉的人,徐福是有意晾一晾,反正公子嘉也不願讓他見到韓終,那他去公子嘉那裡還有何意義呢?只是倡後恐怕要扼腕不已了,也不知她是否會後悔將自己引薦給了她兒子?
徐福從太子遷的殿中出來,一邊想著一邊覺得好笑。
這可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突然間,身旁的內侍忙出聲道:「先生,先生!先生快瞧!」
瞧什麼?徐福順著內侍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名內侍,恭謹地引著一名中年男子,朝一個方向而去。這男子可有什麼特殊嗎?
內侍咬牙不忿道:「此人便是韓終!」
他便是韓終?徐福有些驚訝。之前公子嘉一直藏著掖著不讓他見,沒想到卻是在宮中意外碰見了。徐福挪動腳步朝著那男子走了過去。
徐福的容貌實在太過出色,韓終也無法忽視徐福身上的光芒,在徐福注意到他之前,他就已經先打量上徐福了。
待徐福走近了,二人便是毫不掩飾的面對面了。
看來只是公子嘉不願他見到韓終,而韓終卻並非不樂意啊。徐福將韓終饒有興致的眼神收入了眼底。
兩人誰也沒有先開口,他們都在光明正大地打量對方。他們身後的內侍緊張不已,已經開始用目光企圖殺死對方了。
韓終著青衫,面白留有長鬚,身長七尺。
也難怪太白詩中都寫他為仙人。韓終這模樣,分明比徐福更符合古代人民心中傳統的仙人形象。
隻不過……
韓終的面相,算不得頂好,與李信、李斯之流相比,便顯得極爲不足了。
韓終的眉,秀而長。乃是心思細密、聰慧靈敏、好觀察思考的特徵。但他卻偏生生有一雙三白眼。何爲三白?左右以及上或下都露有眼白,則爲三白眼。正常人都應當是二白眼,眼珠在眼睛的中央,左右露白,才會給人以協調之感。而韓終的眼屬於下三白眼。生有這樣一雙眼的人,一般個性好強,爲達目的,比起常人更能忍,更能捨得拋開一切,而這樣的人,福緣薄,尤其與子嗣間的福緣,最爲淡薄。
說得直白一些,這樣的人,重利好勝,易冷血。
不過他的眉的確生得好看,加之氣質不錯,所以第一眼能給人以仙風道骨的味道。
「聽聞先生會相面,這可是在爲我相面?」韓終淡淡一笑。就連那笑容都挺能唬人的,一看就讓人聯想到一股道的氣息。
「那你方才是在瞧什麽?」
「先生風采迷人,不由得多瞧上了幾眼。」韓終的眼神像是在說:「怎麽?有問題嗎?」
徐福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韓終是個麻煩人物,說話都給人一種滑不溜秋不好下手的感覺。比公子嘉要聰明許多,比太子遷那更是聰明得多了。
韓終身後的內侍哆哆嗦嗦地提醒道:「韓先生,時辰不早了。」
韓終微微一笑,「看來今日不能與先生論道了,改日再見,定尋個好機會與先生坐下來好生暢聊一番。那時我一定好好請教先生,這相面是如何來的。」
徐福冷眼看著韓終轉身離去,心臟狂跳不已。
有點兒本能的,對於危險的觸動,還有點兒是見了旗鼓相當的對手後,控制不住的腎上腺素的飆升。
韓終離開已經有一會兒了,徐福身後的內侍才敢出聲道:「先生,這韓終實在囂張!誰人他都不放在眼中,先生勿要與他計較!這等小人,終該落個淒涼下場!」那內侍恨恨地罵道。
徐福問出了心中的疑問,「既然他膽敢不尊王後和太子,爲何不殺了此人?」
內侍苦著臉道:「韓終會煉製丹藥,可作續命之用,如今……如今趙王還要靠他呢。」
徐福頓時明白了過來,原來這韓終在趙王的跟前都是掛了號的,難怪太子遷和倡後雖然厭惡他,卻並不敢動他了,因爲一旦動了此人,待到趙王康復後,定然會對他們母子生怒,就算趙王不康復,就此死了,那麽其他大臣、國中百姓,恐怕便要指責他們母子是故意爲難韓終,心懷不軌就爲了令緻趙王於死地了。
「原來如此。」
那內侍忙又擡起頭,對著徐福狗腿道:「此後便要指望先生了,先生本事大,定能叫那韓終好看。」
徐福什麽也沒說。這個時候放大話可不合適,萬一到時候是韓終叫他好看,那可就……丟大臉了。徐福擡腳繼續往宮外走去。那內侍沒得到徐福的回應,也並不沮喪,反而覺得高人就應當是如此的。先生這般高冷,那是應當的!那韓終嘛,長得醜還拿什麽架子?呵!
……
徐福回到客棧後,便翻出了書簡古籍,好爲到時候與韓終對上而作準備。扶蘇見他突然間忙了起來,不由得湊上前低聲問道:「父親這是做什麽?」
「我今日在宮中遇見韓終了。」徐福頭也不擡地淡淡道,「此人好勝心強,恐怕要不了多久便會與我對上。尊重對手,我應當先好生鞏固一下知識。」說白了就是再多學點兒東西,免得到時候輸了。
扶蘇聞言,臉色頓時變得極爲怪異,「父親已經見到那韓終了?」
徐福聽他語氣不對,不由得擡起了頭,「嗯,扶蘇,你是不是從前見過他?」不然,反應爲何如此之大?徐福是想忽視都忽視不了。
扶蘇整了整臉色,「此人……品性惡劣。」憋了半天,扶蘇就說了這樣一句話。
「嗯,我觀他面相也覺如此。」徐福很相信扶蘇說的話。
扶蘇見徐福並不追問,頓時鬆了一口氣,但是臉上的表情又帶出了幾分愧色,隨後結結巴巴地補上了一句,「此人確有幾分本事,煉丹、蔔筮都極爲擅長,還曾有人說,他是與仙人最爲接近的人。」
「嗯,我知道了。」徐福拍了拍他的頭,隨後繼續俯首於面前的書簡。
扶蘇這才不舍地挪開了。
嬴政突然風風火火地推門而入,大步邁到徐福的身邊,沉聲道:「王翦傳來捷訊。」
徐福微微一怔,隨後臉上多了點兒笑意,「真是好事啊。」
王翦大捷,公子嘉該著急了吧。
太子遷和倡後就是兩個沒心沒肺的貨色,他們並未意識到秦軍若是攻到邯鄲,那意味著什麽。而公子嘉一心做著獨攬趙國大權的美夢,怎麽會容許王翦這麽快就打過來呢?公子嘉究竟打的什麽主意,這個時候也該表露出來了。
在邯鄲待了這麽久,徐福都待膩了,也該早日解決走人了。他從座位上起來,抱住嬴政的脖子,踮起腳親了一口他的面頰。親完徐福就坐回去了。
嬴政站在那裏呆了呆,怔忡地擡起手撫了撫自己的臉頰。
嗯,邯鄲是個好地方。
一旁被忽視的扶蘇:……
第二日,徐福便又進宮去了。太子遷又開始與他訴說自己的苦惱,說倡後令他傷心的地方,說春平君囂張的地方,說公子嘉與韓終不令人待見的地方,還有說那些大臣不服他的地方……完全就是青春期少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傾訴對象,於是滔滔不絕完全停不下來。
被迫做了樹洞的徐福有點頭疼。這還是他在這個時代,頭一次遇上這樣的大麻煩。
不管太子遷說什麽,徐福都不予理會,隻偶爾冒出一兩句話來,太子遷還奉爲真言,認爲徐福一針見血,頓時又是好一頓誇。如今太子遷再看向徐福,眼裏都冒著光,儼然成了徐福的鐵桿粉絲。
這日也是一樣,太子遷擔心徐福悶,還特地將徐福請到了花園的亭中,擺上食物,與徐福慢慢聊起來。
徐福正覺耳朵難受得緊,一仰頭,就見公子嘉同韓終走了過來。
公子嘉臉色微變,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徐福和太子遷,倒是那韓終主動上前來,先叫了聲「太子」,然後便看向了徐福,「沒成想,又見到先生了。」
公子嘉的臉色更難看了,「原來韓先生已經與徐先生見過了。」
韓終點頭,滿臉戰意,「早就聽聞徐先生本事高強,從前隻恨不能與先生切磋較一個高下,如今倒是終於有機會了。」
太子遷立時站了起來,擋在徐福的面前,冷聲道:「韓終,你想做什麽?此時你應當在父王殿中吧?爲何與趙嘉走在一處?」太子遷冷笑,「韓終,你打的什麽主意,莫以爲我不知道!」說完,他似乎還嫌氣勢不夠,於是衝著韓終一臉傲氣加鄙夷地道:「韓終!就你這樣兒的,給先生提鞋都不配!」
徐福:「……」太子遷你真是幫我拉得一手好仇恨啊。
韓終一直都竭力營造出淡泊超然的外表,不過他的定力實在是比不上徐福,太子遷就這樣一撩,他便被撩得炸了火。韓終看著太子遷,掩不住眼底的火光,「是嗎?那我倒是要向他好生請教一番!能與徐先生論道,此生足矣。」最後四個字,被他咬得有些重。
這話說完後,韓終便立時收起了怒火,恢復到了淡然的模樣,大概是他也反應過來,與太子遷這樣計較,反而掉面兒。
「你算什麽東西?也配與先生論道?」太子遷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了,嘲諷道:「趙嘉!還不將你這狗腿子帶回去!莫要放出來驚了別人!」
徐福:「……」太子遷的嘴……真毒!也難怪韓終變臉了。
公子嘉的臉色也很是難看,「太子慎言!」
見到太子遷這般維護徐福,公子嘉不由得往徐福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竟是有些陰沉。
徐福覺得好笑不已。這不是公子嘉計畫中的一環嗎?怎麽如今自己在太子遷身邊站穩了腳跟,他反倒又是專業的反應了?哦,他是擔心自己被太子遷所打動,乾脆襄助太子遷了嗎?
這些勾心鬥角的,還實在令人有些厭煩。
太子遷拿韓終無法,但對公子嘉他可半點不懼,當即便反嗆聲回去,「你算個什麽東西?見了孤也敢這般態度!」
公子嘉竭力壓制著怒火,咬牙道:「既如此,我便不在此打擾太子了。」說完,他便帶著韓終立即離去了。
太子遷見他狼狽離開,頓時得意洋洋,還轉頭看向徐福,一臉求誇獎的表情。
到此時,徐福已然徹底無語了。就太子遷這腦袋,恐怕被公子嘉算計死了都沒個自覺。
太子遷擔憂徐福勞累,便叫來內侍送徐福出宮。
徐福哪裏知道,才剛出了亭子,便又遇上了公子嘉和韓終。他們故意在這裏等自己?徐福心中頓時起了警惕。
「先生。」公子嘉衝著徐福笑了笑,已經看不出方才的怒容了。
徐福冷淡地看著他,並不言語。
公子嘉卻是走上前來,低聲問道:「先生是不是選中太子遷了?先生何等眼光,難道先生以爲那太子遷比我更合適嗎?」公子嘉面上帶著笑,但語氣卻是低沉的。
「公子不願降秦,我自是選一個願意降秦的人。」
公子嘉搖搖頭,並不生氣,隻說了兩個字,「不行。」
「哦。」你說不行就不行?
公子嘉笑了笑,這個笑容帶著三分惡意,「我說不行就不行。」他轉頭道:「韓終,東西可帶在身上了?」
韓終點頭,衝著徐福淡淡一笑,從懷中掏出了一物。
徐福覺得他這笑容實在怪異得很,心底頓時起了強烈的抗拒反應。
韓終拿出來的是一個八卦盤,盤中放有錢幣。
公子嘉嘆了一口氣道:「在邯鄲再見先生時,本欲向先生請教這八卦盤如何使用,可惜先生不肯教我,我便隻有請韓先生來,胡亂用上一通了。」公子嘉從八卦盤中撚起一枚錢幣,問道:「先生可覺得眼熟?」
哪有什麽可眼熟的?天下錢幣不都一個樣子……不!不對。這時還沒有統一貨幣,他製造的錢幣,乃是他畫了圖紙給嬴政,然後嬴政特地尋工匠造出來的。其他人哪裏會做得和那錢幣一模一樣呢?畢竟其他人可沒有這個圖紙!
徐福盯著那錢幣瞧了瞧,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
「沒想到公子竟是有擅自取人物品的癖好。」徐福冷聲道。
公子嘉也不怒,「先生認出來了?」
徐福面色冰冷,真有些想抽出從嬴政那裏收繳來的匕首,剁了公子嘉。那枚錢幣,何等重要!自從錢幣丟失後,他連使用六爻蔔筮,都變得不敢相信其準確性了。可以說,初次被製造出來,又得了千古一帝秦始皇的靈氣,這世上也就這樣獨一份兒了。
世間萬物,自是初次誕生的東西更具靈氣!發現錢幣不見的時候,他還心疼了好一陣。卻沒想到,竟是到了公子嘉的手中!
公子嘉見徐福面色愈加地冷了,就知曉徐福此時已經不悅了。公子嘉臉上的笑容頓時更甚,他低聲道:「聽聞先生博學,那先生可知,有一古法,取人貼身之物,施以秘法,便能將詛咒下到此人身上。」
怪不得!
原來公子嘉的依仗便在於此!
徐福手掌緊握成拳,看向公子嘉的目光銳利又冰冷。
這還是他頭一次遇見有人這樣威脅他的。換做從前,他肯定不相信什麽詛咒,但如今……他卻不得不信。
徐福是真的沒想到,公子嘉將錢幣留在手中,竟是作了這樣的打算。公子嘉是從何時起開始謀劃的?是出於巧合撿到了錢幣,還是有預謀的呢?施法的人是誰?韓終?
徐福面上的表情向來沒有什麽變化,公子嘉搜尋了半天,也沒能從徐福臉上瞥見一點兒恐懼和擔憂,不過他已經認定徐福不言不語,定然是被嚇呆了。誰會不怕死呢?公子嘉心中快意地想。能將徐福捏在掌心的滋味,實在太好了!
這一刻,公子嘉才真正覺得揚眉吐氣了。
「如何?先生還要再助那太子遷嗎?」公子嘉微笑道。
徐福身後的內侍已經雙腿發軟了,聽了這些話,他還能有命活嗎?實在太可怕了……
公子嘉瞥了一眼那內侍,心中更是得意。等著吧,徐福也會如此的。哪怕是再高傲的人,面對性命的威脅,總會覺得畏懼啊。
韓終面上也溢出了笑意。
這二人站在一起,還真有點兒狼狽爲奸的意思。
徐福面上的表情終於變了,他揚起唇角,諷刺一笑,冷冷冰冰,毫不留情,「公子恐怕不知,我除了蔔筮、相面、岐黃之外,還通巫術。公子以爲這便能嚇唬住我?公子莫要到頭空夢一場。」徐福一拂袖,姿態肆意瀟灑,全然不將公子嘉和韓終放在眼中。
公子嘉和韓終在他的面前,不免頓時矮了一頭。
公子嘉臉上的笑容消失得一乾二淨,「先生莫要逞強。」
「公子莫要自大。」徐福將這個句式丟了回去,然後轉身踹了那癱軟在地的內侍一腳,「愣著做什麽?帶路,出宮。」
公子嘉頓覺不甘,忙伸手想要抓住徐福,「先生可是懼了?我這裏有個交易要與先生做,我勸先生還是識相爲好。」
徐福淡淡地將他的話堵了回去,「我隻會看相,不會識相,這二字,我還是送給你吧。」
那內侍連滾帶爬地起身,忙引著徐福繼續往外走。
徐福半點也不願在他人面前露了怯,他一步一步走得極穩,瞧上去半點也不受影響,一身白袍飄飄,端的超塵拔俗,道骨仙風。
內侍漸漸的穩下心神,吐出一口氣來,低聲道:「先生,此事奴婢不會告知太子的。」內侍滿眼恐懼。
當然不能告知太子遷。徐福當時說話,可是半點顧忌也沒講,嘴邊提到的都是秦國,這話要是一轉述過去,闔宮上下便都該知道,他就是那徐君房了。
徐福淡淡地瞥了一眼內侍,誇道:「聰明人。」
內侍呼出一口氣,更加慇勤地請徐福上了馬車。
坐上馬車後的徐福,心情並不平靜。對於危險,人會本能地提高警惕,同時也生出害怕、畏懼等負面情緒。徐福不害怕,但他心底有種陡然戴上枷鎖的沉重感。或許是順風順水太久了,他連危險爲何物都忘記了,突然被人威脅,他心底才會有這樣強烈的反應。
爲了不讓嬴政注意到他的不對勁,回到客棧後,徐福便擺上了自己的冷淡臉,能不說話便不說話,隻是看著書簡的時辰更多了。所幸前幾日他也是這樣的,所以其他人並未覺得有何處不對。
之後幾日,太子遷和公子嘉都邀他前去,徐福隻赴了太子遷的邀,太子遷此時提起韓終都還是憤憤然。徐福隻能在心底無奈一笑。
太子啊,真正會下降頭的,是那韓終啊!
因爲這幾日徐福將公子嘉的邀約都拒絕了,或許是刺痛了公子嘉的自傲,待徐福從太子遷的殿中出來後,便又看見了韓終。
韓終遠遠地笑道:「我已在此地等候先生多時。」
徐福頓住了步子,「等我作甚?」
韓終輕嘆一口氣,「先生也是身負大才之人,怎麽偏偏就對自己的身體性命這般不看重呢?先生莫要以爲我是在說玩笑話,等到真正施法的時候,隻怕先生承受不住。」
徐福看也不看他,他看著遠方蜷起的雲團,內心出奇的淡定,「韓先生不是要與我論道嗎?那便讓我見識見識,韓先生的本事吧。」說完徐福就徑直越過他,繼續往前走了。
其實徐福都沒想到,自己竟然能這般淡然。但是,仔細想一想,他好像是沒什麽可畏懼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必提早讓憂慮和恐懼包圍了自己,便就此認輸呢?徐福覺得,自己自從到了秦國,似乎骨頭裏都變得更傲了點兒,更硬了點兒。
唔,一定是被韓非那廝影響的……
徐福從他身邊越過的時候,韓終的臉色立時便拉了下來,「先生莫要後悔……」
徐福理也沒理他。
待上了馬車之後,徐福靠著馬車壁坐了會兒,突然覺得有些胸悶,他不由得想到了韓終口中的施法,但是想完,徐福又忍不住笑了,哪有這樣快的?就是做個小布偶,馬上拿針紮也沒這麽快見效的吧?應該隻是心理作用罷了。徐福安慰了自己一句,然後便靠著馬車壁繼續休息了。
徐福不知不覺地便睡過去了,昏昏沉沉間,他彷彿看見黑霧之間,出現了自己和嬴政的臉。嬴政的表情怒不可遏,似乎還拔出了刀劍,然後「嗤啦」一聲,見了血。
那刀鋒的冰冷,和那殷紅的熱血,一下子將徐福從昏睡中驚醒了過來。恰好此時內侍在馬車外道:「先生,客棧到了。」
徐福掀起車簾走下去,腳下軟了軟,差點一個不穩摔一跤。徐福連忙穩住了腳步,所幸外人看不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他直直地走進了客棧。內侍坐回到馬車上,駕著車離去。
徐福踏進客棧以後走了沒幾步,突然又感覺到胸口一陣悶得慌。
桑中和柏舟早已經迎了出來,見徐福面色不對,忙上前扶住了他,「先生,可是今日累著了?」
徐福擺了擺手,正要開口說話,卻發覺一陣沉重的壓迫感,死死地壓在他的胸口上,連說話都變得費勁兒了起來。徐福乾脆就閉口不言了。
他們在客棧中住了許久,客棧中人對他們已經見怪不怪了,瞥見徐福的身影時,他們也隻是感嘆一聲,喲,今個兒這美人兒是受了什麽氣了?臉色這般難看?
就連客棧中人都能瞧出徐福的面色不對勁,更別說等回到屋中後,嬴政和扶蘇等人了。
「怎麽回事?」嬴政不悅地沉聲問道,同時上前扶住了徐福。
徐福突然間有種很玄妙的感覺,像是靈魂脫體一般,恍恍惚惚超然於空間之外,他能聽得見嬴政在說什麽,但他就是忽然間失去了那種和人世間的感應。胸口依舊悶得厲害,悶得他連張開嘴都覺得很累。
徐福的臉色隱隱發青,看上去實在駭人得很。
嬴政見過他生病的時候,蒼白的,虛弱的,軟綿綿的……但唯獨沒有這模樣的。
扶蘇的臉色也變得極爲難看,他小心地伸出手扶住了徐福的另一隻手臂,胡亥不太懂發生了什麽,頓時一臉茫然,眼底還帶著淺淺的恐懼,低低地喚了一聲,「父親……」
徐福閉了閉眼,眼前一陣發黑。
他靠在床榻邊上,閉眼半天沒有說話,動也不動。
所有人都被駭住了,誰也沒見過徐福這般模樣。在他們的心中,徐福都快接近無敵和全能的存在了,但是突然間這樣一個存在都搖搖欲墜了,他們如何不徬徨茫然?
嬴政面容冷硬,沉著得可怕,他的手掌始終覆在徐福的手背之上,然後半跪在徐福的跟前,徐福不說話,他便也不說話,隻盯著徐福的衣擺,目光冰冷……帶著殺氣。
徐福發覺自己像是陷入水中的蜉蝣,浮浮沉沉,飄飄忽忽,好一會兒才從黑暗之中脫離。他大口地喘了喘氣啊,然後睜開了雙眼。
睜開雙眼後,周圍的人便立即圍了上來,嬴政眉毛一揚,「都過來做什麽?讓阿福如何呼吸?」
眾人又立即跟觸了電似的彈開了。
嬴政並沒有立即出聲問徐福覺得如何了,他隻是盯著徐福,等徐福慢慢緩過神來。
徐福眼底從暗淡無波漸漸恢復到光華盛放。徐福有些惱怒韓終在背後下手,但是轉念一想,韓終也就是個送到他腳下來的試金石!他有何懼?不過看誰本事高罷了。難道他還會畏懼了韓終和公子嘉嗎?
徐福張了張嘴,開口聲音微微嘶啞,「阿政。」
眾人一聽這稱呼,頓覺人家要說私密的話了,哪裏還敢再留?侍從們齊刷刷地就出去了,扶蘇和胡亥倒是裝作沒感覺到一樣,繼續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盯著徐福,等他繼續往下說。
「我知道公子嘉的依仗是什麽了?」徐福低聲說出了後半句話。
扶蘇腦子轉得極快,立時道:「可是那韓終做了什麽手腳?」
徐福口吻冷厲,「這可不是一般的手腳。我在鹹陽宮時,用來進行六爻蔔筮的錢幣丟了一枚,我令宮人在宮中尋找,遍尋不得。那枚錢幣,乃是初次成形的錢幣,世間僅那幾枚,是你父王依照我畫出的圖紙製出,後又沾有你父王的君主之氣,之後更是被我貼身攜帶許久。而如今,那枚錢幣卻到了趙嘉和韓終的手中。」
扶蘇不解,「他們拿錢幣做了手腳?」
胡亥聲音軟軟地插.進來道:「我知道,曾經在父親給我的書簡上見過。人貼身攜帶的物品,若是不慎流落在他人手中,很有可能被利用來下降頭!」
扶蘇面色陡然一變,眼中怒火灼燒。嬴政比他反應要沉著一些,隻是一身煞氣更濃了。
「巫蠱之術?」嬴政沉聲道。
「應該是如此吧,我也不知我方才的反應,真的是因爲他們驅動了術法,還是因爲我的心理作用,又或是,我隻是單純的生病了。」徐福可不希望像自己誆燕王和太子遷那樣,自己一著不慎也被人給誆了。
胡亥小聲說:「方才父親的模樣太嚇人了,從來沒有見過呢……」
「寡人馬上叫人來爲你瞧一瞧。」
「不用了,他們怕是還沒我高明。」徐福這可不是說的大話,他學了這麽長時間的岐黃術,的確比旁人要高超許多了。「待我心靜一靜,便可爲自己把脈一瞧。」
嬴政也不再勸,「現在可覺得舒服些了?」
「現在已經沒事了,方才的感覺很奇怪。」徐福隻淡淡說了一句,便沒再繼續說剛才的事兒了。他轉而向嬴政說起了公子嘉和韓終的態度。
「他這是急了。」嬴政面色微冷,「司馬尚已然死在了戰場上,李牧被困,孤立無援。他趙嘉再著急,也無法名正言順派出兵去救援李牧。王翦拿下李牧,不過時間上的問題。倡後已經越過趙王做主派出了兵將去接替李牧,說李牧若是不從,便就地斬殺。那將軍打仗是個草包,玩陰的比李牧強多了。」
一旦趙國這道支柱轟然倒塌,那麽趙國再頑抗也沒用了。
公子嘉還真以爲拿捏住了自己,便能拯救趙國?徐福自詡不是多麽高尚的人,但他也向來不喜歡隨意向人低頭,尤其是向公子嘉和韓終低頭。
「韓終的威脅,我是不會吃的。」徐福冷聲道,「想要威脅我,那便等他們真有膽子敢殺我再說。」徐福知道,現在公子嘉和韓終都不會殺他,不敢,也不捨。如今就隻能寄託徐福一人了,能更改秦王主意的,確實隻有他一人。
殺了嬴政?那公子嘉和韓終也不蠢。
殺了嬴政,下一刻他們就會死得更慘。且不說如今倡後已經明明白白通秦叛趙了,若是倡後知曉秦王在邯鄲,定然會與他們抵抗起來。公子嘉就算再有滿腹心計,隻一點便可以將他壓死。他不是太子。
胡亥點了點頭,認真附和道:「父親說得對!」說完後,胡亥便扭動屁股,小跑著去抱了書簡回來,「不怕不怕,胡亥和父親一起想辦法。」
嬴政沉下臉,「你可有把握?」
在他看來,徐福的命可就重要多了。
「自是有的。」徐福皺眉,「難道阿政不信我?」
「當然信你!」嬴政想要不想便道。
「那便成了。」徐福接過胡亥手中的書簡,道:「韓終從前應當是聽過我的名聲的,他對我極不服氣,這才想要挑釁我。若是我就此輸了,實在丟臉。」
嬴政知道在這方面,徐福的堅韌不輸韓非,也隻得閉了嘴,但同時卻在腦子裏飛快地轉動了起來,如何維護住徐福……
他立即命人準備書信,發回鹹陽,令李信帶兵,另分一路大軍,直攻趙國邯鄲而來。
若是韓終、公子嘉非要捏著徐福開刀,那他便用秦軍踐踏過趙國的土地,令趙國王室後悔莫及,恨不能選擇投胎在百姓家而非趙王室。就算是一場頑戰又如何?趙國注定擋不住秦軍的前進!
嬴政甚至已經想到如何將那公子嘉剁成塊了。
徐福哪裏知道嬴政心底都開一個屠宰場了,他慢悠悠地翻動著書簡,順手還甩給扶蘇一捆,「陪我一同找找吧。」
扶蘇點頭。
嬴政卻是突然起身,「扶蘇,你與寡人過來。」
扶蘇不明所以地放下手中書簡,隨著嬴政走到隔壁屋中去了。徐福也沒關注他們,他繼續翻動著手中的書簡,上面密密麻麻記載了許多的古法,因爲有些文字是直接謄抄過來的,年代久遠了,加上那個時候字體並未統一,所以徐福覺得實在難以辨認。
幸好有的光看看字形,勉強能推測出是個什麽意思。
沒一會兒,胡亥指著竹簡道:「父親,你看……我們可以給他們下詛咒啊!腸穿肚爛,碎屍萬段,數箭穿心……我們挑一個吧!」
徐福對上胡亥那張天真無邪的臉:「……」我們不應該是在找怎麽解決他們下的降頭嗎?
「父親,你覺得怎麽樣?」胡亥眼巴巴地盯著他,一臉「求表揚」。
扶蘇大約是與嬴政說完話了,正巧推門又進來了。徐福擡頭看了他一眼,扶蘇的臉色實在不大好看,有些白,臉頰上又飄著紅,他目光複雜,卻又隱隱透著堅韌。
這是……怎麽了?
徐福不由得出聲道:「方才可是你父王訓斥你了?」
扶蘇揚起頭來,笑著搖頭,道:「不是,父王隻是告知我,如何能護住父親,方才是與我商量法子呢。」
「是嗎?」
「是啊。」
徐福細細瞧了瞧他臉上的表情,沒什麽不對,已然恢復自然了,這才放下了心。
唉,爲什麽始皇的兒子他還要來操心呢?自個兒都不保了,還要來操心孩子的教育問題!
胡亥扯了扯徐福的袖子,「父親,快看!」
扶蘇見徐福一臉「不想搭理」的表情,自覺地上前解圍,「胡亥,在看什麽?」
胡亥指著上面的咒術,問扶蘇:「哥哥,你看,怎麽樣?我們選一個,給他們咒回去!」
扶蘇看著上面的字,眼皮一跳,頭皮一麻……
什麽公子嘉啊,什麽韓終啊……乾脆開門放胡亥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