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九曲棧

　他如是說，旁人只會以為是新郎官的一句實心實意的道謝，可那兩人心中確是再清楚不過。

　他們兩人前客氣寒暄，暗地裡卻已經是有了數番較量。

　裴湛聽了這話，面上也沒有絲毫變化，氣度沉靜雍容，「沈大人素來就不是尋常之人，飛黃騰達，光耀門楣也都是遲早的事情。」他亦是與沈城不痛不癢的寒暄了幾句，

　只是這兩人的過節，外人都不清楚，皆是以為他們是交善的，紛紛附和著說了些好話。

　可這些，肆肆如何會不知道？對於他們之間的過節，她是再清楚不過了。此刻，她淺淺的咬著下唇，漆黑的眉眼中不含一絲感情，淡淡的看了一眼沈城。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然而她確是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今日之事，若是擱在兩年前，她絕對是料想不到的。

　沈城眉清目秀，朗朗一笑，帶了幾分豪情，仰頭將酒盞中的酒一飲而盡。他原本就不善飲酒，方才又是情急之下飲下的，當即用袖子捂著嘴巴。臉色尤其白了一分，好似那酒水辛辣，難以下嚥。

　裴湛臉上帶著一抹雍容而閒適的淺笑，他見了沈城滿飲而盡，才緩緩的端起手中的杯子抿了一口。

　「王爺，往後沈某不足之處的還要王爺多多擔待。」沈城抬起手指抹了抹唇角酒漬，目光深沉，不卑不亢的說道。

　裴湛轉過眼去，將手中的酒杯擱了下來，淡淡的閒散意味，一笑而過。

　平遠侯見裴湛沒有半點在寒暄下去的心思，當即笑著說道：「王爺不如隨老頭子到後院先行休整一下？」

　裴湛與這為老侯爺平日素來無交往，如今見他極為熱情的要帶著自己去後院，心中生出些許疑惑來。他視線落在那個富貴逼人的老侯爺身上，默了默思量了一番，才道：「如此，有勞侯爺了。」

　「請。」

　裴湛抬步隨著那侯爺轉出大廳，沿著後面的回廊一直往前面一處怪石嶙峋的假山去。這被環抱在鱗次的屋舍中的花園小得很，可恰恰也是勝在精巧別致。有一汪活水的縈繞假山，徘徊曲折，上面建有九曲木棧橫跨在池水直通向另一邊的假山。

　老侯爺帶著裴湛穿過假山下的一段漆黑山洞時，忽然有人出現攔住了一直跟在裴湛身後的肆肆。

　「姑娘，請留步。」

　裴湛聞言亦是停下步子，往後看了後，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聽見有人搶斷了開口道：「王爺，老臣有事要面呈。」

　這聲音是平安侯爺的，再清楚不過。只是這聲音中已經沒有了往日慣常帶著的富貴散漫，而是顯得老而彌精，中氣十足。

　裴湛心念一轉，已然有了幾分明白。他到底是昔年與父皇一道打江山的老臣，榮華富貴又豈能真正消磨其銳氣？

　「你在外頭等我。」

　他拋下了這話，就轉身跟隨著前面之人朝著遠處去。

　肆肆再不得上前。與其停留在原處，不如退出去。她轉身走出了那假山去，沿著九曲木棧隨意走了幾步。

　水榭下都是金黑兩色錦鯉，成群結對，遠遠看過去就像是一塊的紋案時時變化的彩錦。肆肆低頭看著，不覺有些入迷，就連一人出現在她身後的都沒有發覺。

　她以前就喜歡這金黑兩色鯉，而眼下冬日池水未有結冰卻是潺潺流動，著實是花了心思的。她以前也嚷嚷過要引活泉之水入府養錦鯉，卻是被人皺眉責備了驕奢。可如今……責備她的人自己宅子中卻有著她當年求而不得的一池活水。

　沈城也沒有當即開口，站在不遠處看了她的背影好久，才低聲開口道：「你……是人是鬼？」

　肆肆倏然收回目光，回轉過頭來看著那人。

　沈城不得不眯著眼睛來細細打量著眼前這人的臉，突然，他朝著後面退了數步。一身喜慶吉服，卻蓋不住他臉色雪白。

　「沈大人，你說我是人還是鬼呢？」肆肆彎起嘴角，聲音分明是軟軟糯糯的，但這奇異的尾音卻叫人覺得這話本身就帶了幾分詭異。她將一隻手伸在了自己的眼前，五指微張開，手掌翻轉，放在自己面前反復掂量。

　「若是……如他所說，棺中兩年，你早已經是一把白骨了。這世間根本不可能有人在棺中活上兩年！」沈城看了她這樣不甚在意的模樣，突然疾聲厲色的低喝道。

　這話讓肆肆尤其覺得好笑，笑罷後她清淡的回道：「那沈大人就將我當做是一隻鬼吧。」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她竟然說著這樣的話！

　沈城氣得發抖，只覺得自己是被人戲耍了！

　他當真是被鬼摸了頭，才會相信裴湛那廝的胡話！

　什麼被活埋兩年，這樣荒唐的話竟然一直叫他的揣在心中惦記了這麼久，枉費他今日特地來尋她問清楚。

　原來，他不過是被他們二人戲耍的團團轉了！

　沈城臉上的青白不定，既氣又憤，「宋肆肆，你混帳。」

　肆肆不覺擰了眉頭，抬眸，極其無辜的模樣看著他，「這難道不是沈大人想要的答案嗎？」

　「你是來向我討債的嗎？」沈城目中鬱結的看著肆肆，放緩了聲音問道。

　「沈大人有什麼債可以讓我討？」肆肆反詰著的問道。她手中兩隻捏著從衣物上卸下的絛帶一頭，另一頭卻是緩緩垂了下了池水中。

　他們之間分明是在說著爭鋒相對的話，但是她此刻神情卻是這樣的嬌柔，語氣還這樣的軟糯。

　偏偏沈城此刻看不得她這般模樣，心中登時騰起了一把無名火來。是誰讓她這樣的有恃無恐！如今的她就是做著這樣的閒適事情來，也再沒有從前的半點嬌憨可愛，只讓人覺得無限的嫌惡！

　趨炎附勢，委實可恥。

　「喏。」肆肆淡淡的歎了一口氣，眉目之色寡淡如水的看他，「你看你。」

　她這話並沒有說完，卻叫人生出無限暢想來。

　沈城看著她，吸了一口氣，聲音低了幾分，逼著自己好聲好氣的喚道，「肆肆。」

　「這兩年，你究竟是……」

　肆肆看著他，忽然覺得可說的話都已經說光了，對著他，他再是無話可說。她抬眸看著他，面上的神情再是平靜不過。「她早已經死了。生前不敢勞煩沈大人憂心，死後沈大人也不要惦念了。」

　說完話，她沒有半分留戀的收回目光，低頭將自己垂在水中的絲絛一點點繞在指尖的拉了上來。

　沈城的臉色迅速青白了下來，他看著她的側影，方才她看著他的目光猶如在看一個陌生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生前死後！

　這話分明是心有銜恨。

　明明他們之間有這麼多的愛恨糾葛，他們怎麼會是陌生人？他心中有一股難以的平息的怒意。

　「你今日為何而來？」這話原本只是沈城腦中所想，如今卻是脫口而出，他自己都不禁斂了眸色。

　肆肆唇角緩緩噙起一抹戲笑，隱隱透著幾分譏誚，她挑著眉毛，「沈大人以為呢？」

　她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看，倒是逼得沈城雙唇微啟著囁嚅，眼中不知何時悄萌生的一點期盼也全都熄滅了。

　「你不是宋肆肆，你又是誰？」沈城突然快步上前，抓住了肆肆的手腕。

　疼得肆肆抽了一口涼氣，回轉過頭來看著他。「做什麼？」

　「你給我說清楚。」

　反復纏問，肆肆忍無可忍，微蹙著眉頭，但聲音偏叫人覺得有幾分軟弱：「你究竟要我說什麼？」

　「我說與不說，你都不會信我。」

　「若是相信，我先前說的話你就該相信了。你若是不信我，就算你逼著我再說一百種說詞，你也同樣不信。」

　她一連串拋出這番話來，字字釘入沈城的心頭。

　沈城手上的力氣又加中了一分。

　此刻他們四目相對，他正能細細打量她臉上的神情，遲疑著，他還是低啞的開口說道：「你變了許多。」

　不單單是性情，就連眉眼都和從前不太相似了。

　肆肆微垂下眼簾無聲無息的笑著，「哪裡有死過一次仍然不知悔改的人？若是一分都不肯變，只怕還是同以前一樣的結局。」

　「你怎麼不願告訴我？」沈城被她這樣神情語氣震驚。

　肆肆乘著他心神微微晃動抽出了自己的手，手腕間已經通紅一片。「告訴你又能如何？你知道了又會如何？」她的淡漠笑了笑，站起了身。

　「沈大人是新郎官，實在不宜在此處和我拉扯。」肆肆微有些告誡的意味，撇下他顧自走開了。

　「你來此處目的……是這個嗎？」沈城驟然低聲問道。

　然肆肆恍似未聞，頭也未回的走開了。

　清俊的眉眼中像是藏著晦澀的東西，他低垂著頭，緊緊捏著一物。沈城輕喃了一聲她名字，幾分悵然，低頭看著翻開的手掌，竟是一枚苗銀的項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