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盅生情

　兩日後，肆肆便是應了裴湛的吩咐搬入了他獨院中西邊廂房，一時間帶著幾分桃色蜚語流言更盛。肆肆坐在桌子前，這新的住處比原來她住的那幾處不知是好了多少，處處都透露著奢華的精緻。不消兩日的準備，晏王府已經是將製作描色偶人需要的各種珍奇都已經給她尋來了。

　萬事皆是已經準備妥當，就只等著她下手了。她將那份描色偶人的秘法重新謄抄了一份擺在面前，在晦澀難懂的地方揣摩著寫上自己的注解，埋頭於此間。

　不知隔了多久有人來傳話，說是遵從了王爺吩咐帶她去一處地方。肆肆知曉這是裴湛要安排她和沈城見上一面了，當即放下了手中的事情，跟著那人去。漆黑無月的夜，更深露重，那人穿著緊身的夜行衣裳，將她背在肩上，一路在屋頂上飛越。肆肆從來沒有被這樣的身手極好的人帶著飛，只覺得眼中的一切事物都在急速後退，耳邊勁風作響。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人平穩的停了下來。肆肆這才睜開眼睛看，原來她面前是一處樓閣二樓的窗櫺上。這窗櫺才不過尺寬，那黑衣人一手攀著梁木另一反手將肆肆放在窗櫺上，妥當後自己一翻身就上了屋頂。

　肆肆往下面看，有幾個帶刀的將士在來回尋查，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打開前面的那扇窗戶。窗戶裡點著燈，有人影在走動。

　「誰？」裡頭有人聲音沙啞的低道。

　肆肆心頭一跳，伸手推開了窗戶，與她不足半丈遠的地方正站著一個青年。「沈城……」肆肆當即開口喊了一聲，曲腿跳入了那屋子中。

　穿著青灰色長袍的男子怔愣在原地，他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就好像是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一樣。

　肆肆朝著周圍看了一眼，才發現這原來是書房。唯獨桌子上放著一盞燈，並算明亮，那旁邊還平鋪著幾張寫了些許字的紙。肆肆手邊正是一架被妥善擱置的七弦古琴，她指尖撫過，琴弦被撩撥，發現泠泠一聲清越。

　沈城整個人都震醒了過來，快步上前拂開了肆肆的手，以護衛的姿勢將琴擋在了身後。他對著肆肆聲音奇冷的問道：「你來做什麼？」

　肆肆看著他，唇角綻放惡毒的笑，「我來看看你的落魄。」

　這十幾日間，不好的事情接踵而來，就好像是一個連環的陰謀交織成了網，他被困在其中被一點點勒緊了。耗費心神都半回手之力，肆肆的話叫他心中積攢的怨怒一下子被激發了出來。

　「你這惡婦！你……」他抬手指著她的臉，氣得發抖，「你爬上晏王的床就立即要拉我下水？」

　肆肆聽了這話眸眼間神色越加發冷，但臉上卻是越發笑容燦爛，「是啊。想不到清廉的沈大人，家中也會有這樣大筆來向不明的有銀票，豈不是也和段秋北一路貨色！」

　「宋肆肆，你給我住口！」沈城怒不可遏，臉色發青的看著她。他原本這幾日清瘦憔悴了許多，然此刻眼眸中的恨色卻是這樣駭人。

　肆肆不以為意的笑了笑，收回視線，「我如今對你的事情才沒有半點興趣知道。沈城，你好你壞，皆是與我沒有半分關係。」

　沈城看著她晃神，心中細細思量著她這句話，隔了半響才道：「你知道就好。」

　「我是來問你，當年我爹娘的事情。」

　沈城轉身走了幾步，開口道：「你想知道這些做什麼？」這一開口就已經是沒有先前的那種爭鋒相對，顯得有幾分寂落。

　肆肆手撫著長琴，微微歎了一口氣：「這是爹當年的舊物。」

　「你還有臉喊宋伯伯為爹？」穿著長袍的男子猛然回頭，「宋肆肆，你當年去宮中乞旨弑父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普天之下哪裡還會有第二個你這樣的逆子！」

　這分外嚴厲的指責撲到肆肆，她用手撐著桌子，這才勉強能站穩。「是，我做的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不勞煩你一而再的來提醒！」

　「宋伯伯如何……如何會沾上你們這一對母女！」他見她臉上沒有半點後悔或是悔恨，著實是氣惱。

　「你這是……什麼意思？」肆肆呆滯了一瞬，察覺到話中的不尋常，立即反問道。

　沈城皺著眉頭，這模樣讓人覺得他就連開口說這事情都嫌惡的很，「南疆蠱術，宋伯伯當年全是被你娘蠱術控制了，他認清之後對你娘半點愛意都沒有了。」

　這樣的話，讓肆肆天旋地轉。蠱術！她定定的看著眼前的這個男子，咬牙切齒恨不得上前去堵住他嘴。「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今日你能來問，就證明了那些事情你心中已經隱隱有些猜想了。」沈城冷笑，那些舊事也一點點浮現出來，「那日我去書房找宋伯伯，他喝醉說了許多話，這一切都是我親耳所聽。其實，宋伯伯待你娘早已經是天差地別，貌合神離了。」

　沈城走了兩步，舀拭琴的軟巾將肆肆剛才的碰觸過的地方仔細擦拭，仿佛這是極其珍貴的東西，不容她這樣的髒手來玷污了。「只是你在那段日子醉心查恩師的事情，沒有發覺罷了。」沈城恨恨的看了她一眼，又繼續說道：「你想想，在你娘突然氣絕的最後一段時日裡，她可有半點喜色露出？」

　藍氏一族皆是要比常人短命些，肆肆她娘也很早同她說過蠱術極其耗人精氣。至始到終，她都以為娘不肯用楠木中的凝膏是因為對她說的那樣，這東西極易成癮，越是用到後面對孱弱虛空的身體越是霸道，甚至是會累及夫婿。她如今才明白，或許，還有另一種緣故……根本就是她爹厭棄蠱術才棄之不用！爹他疑心他對娘的愛意皆是蠱術而生，所以才會到了窮途之境時，娘也絕然不用和南疆蠱術有半分關聯的東西。

　肆肆心中臉上都有種說不清楚的木然，竟沒想到她感情甚篤的爹娘，也會這般……被蒙在骨子裡的原來只有她一人而已。

　兩年前的那日在天牢中，儒雅清絕的宋大學士幾乎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卻仍然狠狠的扇了她一個巴掌。

　「肆肆，爹如今唯一所求的就是死！」宋懷世看著她，義正詞令說著。

　「爹……」她也已經是被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一邊的臉被打得紅腫起來，但她卻好像渾然不知道痛一樣，撲通一聲跪在了那個形容枯槁的男子面前，「肆肆也不願意活了。」

　宋懷世雙手猛然抓著她的兩個肩膀，將她拉了起來，瞪著雙目喝道：「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你竟然想著死！」

　她從未見過她這個貫來溫文爾雅的爹會便成現在這幅模樣，她的眼淚通通都被嚇了回去。那時候她還並未發現，其實她爹已經有點瘋癲了。

　「去奏明皇上，宋懷世被南疆妖女蠱惑，昔年答應先帝的事情是做不到了。」他突然壓低了聲音，湊到她面前小心謹慎的說道。

　她搖頭不肯，腦子中一片混沌，只是下意識的想著不能去做，做了後果是她遠不能接受的！

　「不孝女！父命不遵！」宋懷世抽了一口氣，大喝道，他猛然推開了她，力道極大。「我有負皇恩！有負皇恩……」

　她被摔在地上，膝行過去抱住了宋懷世的腿，「爹，你不要這樣……娘若是……」

　「啪。」的一聲，宋懷世的第二個巴掌落在了她臉上，「你給我住口！我不許你提她。」他裂目瞪著她，就好像是見到仇人了一樣。

　她被這樣的目光所震懾到，捂著臉不敢說話。

　「我宋懷世一聲光明磊落，卻不想娶了個蠱婆生了你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兒！」他仰頭大歎，「老天待我不公！」

　「爹……」她略微低下了頭哽咽的喚著，心中的那恨意和羞愧都湧了上來，令她不敢去對視那雙清亮的眼睛，「爹……」這段日子沒有人來幫她，就好像同整個世間都隔絕了一樣，呼天不應，喊地不靈。

　「你的那些好事，就連這整個天牢都傳遍了！笑遍了！」

　那些她試圖無視的鄙薄和恥笑，如今卻是由她至親的人口中擲了過來。既然爹他都不想活了，正好，大家一起死吧，她又何必這樣辛苦的活著呢？可是，她卻是連著個死的辦法都沒有，蘇斥川對她的一切都管的甚嚴，就算是她的頭上一隻簪子也沒有。她看向四周，這裡天牢最牢靠的就是四面的牆。

　這樣想著，她已經是沖向了其中的一面牆。

　「你做什麼？」宋懷世一把拉住了她，盛怒的問她。「你一死，這些惡名駡名就能消散了嗎？我宋家就能不被世人恥笑詬病了嗎？」

　她低垂著頭，眸中也全是眼淚，啪嗒啪嗒一滴緊著一滴掉落下去。原來，她不過是想要活下去，卻不想如今，竟是連死都贖不了她的罪惡了。她不禁也恨起自己來，為什麼不去早點死呢？越想掙脫卻越是沒有半點活路，還不如……還不如一早去死。

　肆肆恍然回過神來，大概在那個時候，爹他不是故意言語相激，而是……心底裡頭最真實的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