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思飲樓

　裴湛語氣語氣微窒，轉過視線避開她的目光，默了半響才道：「孤就算是告訴你又會如何？」

　肆肆緊咬牙根，仿佛只要一開口就會罵出惡毒的話來，吸了幾口涼涼的氣，才將心底的沸騰澆透了。「是，都是一樣結果，王爺想做的事情哪裡有做不成？」她的聲音稍有些起伏，對裴湛生出了一口怨氣來。她不怕被利用，但被算計一事就要另當別論了。被人蒙在鼓裡的滋味著實不好受，就好像是被當做了徹頭徹尾的傻子一樣，任人擺佈。

　「總有一天王爺會嘗到其中滋味。」她看著他，心冷力竭後也只能這樣喃喃低語。

　裴湛這才抬眸正視著說話之人，她有甚少這樣尖銳，一向是端著恭順的模樣，如今竟然也能對他說出這樣滿心銜怨的話。身為女子過於慧黠未必是好事情，嬌憨才能一世長寧，喜樂無憂。

　這一事上，他不能否認沒有去縱容流言肆傳。他和陸心樓相識于幼時，然而先帝駕崩、灃帝登基後，他心知與手握兵權的陸家過從甚密只會招來猜忌。陸心樓的頻頻造訪只能讓他一切都光明化起來，只有毫不忌諱遮掩，才能叫灃帝有片刻的放心。但和陸家聯姻是絕不可能的事情，況且他只待陸心樓如妹妹一般。裴承的心思，他早就知曉，沒有發生陸辛未突死，大概會是另一幅光景才是……若不是因為這留言，她不會這麼輕易就能進宮甚至是見到他母妃的容貌，他也不能如此快速的撇清他和陸心樓的關係。

　「孤且等著看，何人能將孤玩弄在股掌中。」裴湛幽幽說道，他自負心思深沉，再沒有人能如斯縝密的算計她。

　肆肆將頭靠在後面，閉合著眼睛，像是沒有聽見裴湛的那句話一樣。先前聖旨到靖康宮之時，太妃已然不悅，只怕到了皇帝面前會更加坐實了那些流言。她甚至看見了她眼中的漸漸出現的殺意，最後她昏厥，正合了太妃心意將她速速打發出宮。

　一路上車中死寂，到了晏王府的時候，裴湛先行下去。

　「王爺不等肆肆嗎？」她彎身出了車子，扶著車門而下，嬌柔纖弱的模樣。她聲音低低的，眼角帶了幾分輕浮豔色的看著他。

　裴湛微停了步子，側身看著她緩步上前和自己站到了一處。

　府門口，家僕侍衛紛紛跪地，「參見王爺。」

　「流言如此，王爺忘記身在戲中了嗎？」她刻意壓低了聲音，晏晏而笑，整張臉都像是溢滿了春光。她那臉上傷處的白紗已經被她在這歸途中悄然揭去了，雖然新長出肌膚要較之其他略微紅嫩一些，但此時的模樣卻比先前好看上許多。

　裴湛抿著唇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朝著府裡頭去。眾目睽睽之下，她與他並肩而行，同去同歸，不知道又會生出何種綺美的流言蜚語來。

　然而，被流傳久的東西，往往也就被添油加醋了，個中實情如何，也只有當事人知道。就如同她當年的諸多事情，幾分真假，外人從來也都不知道不清楚。

　「王爺要去肆肆屋中坐坐嗎？」她突然開口說道，像是帶著挑釁一樣的惡意慫恿。

　這樣的話看似是掏心掏肺為了配合這場戲，然裴湛聽了，眸色卻驟然一暗，他聲音低沉，「過猶不及，宋肆肆！」最後三個字，他特意咬重了說道，帶著些慍怒。

　肆肆卻神色平靜的看著他，「王爺不想聽肆肆說描色偶人的事情嗎？」她這樣坦然，就好像先前的那話沒有摻雜半點其他的意思。

　裴湛盯著她看了半響，臉上才恢復了泰然，他聲音淡淡道：「罷了，你自己先做著。」

　「是。」肆肆低垂著眉眼，緩緩一笑，抬起頭來時，只看見裴湛遠去的背影。他這樣的人……又哪裡花心思去認真對待一人。肆肆捂著唇，磕了兩聲，心肺都像是揪在一起的疼。回了自己屋中，她只覺整個身子都被掏空了一樣，累極倦極。這個世上，哪裡還有半點東西是值得她去留戀的？若不是為了……她也遠不必苦撐到現在，受盡折磨。

　肆肆將枕頭旁的苜香鼎取出，又放了楠木小盒中的一凝膏。一縷細小的青煙升騰，繚繞不散，那中奇異的香卻讓她覺得眼前有些恍惚。肆肆枕在手臂上，一口口吸著這樣的香氣，眼角有一顆淚無聲無息的滾落下來，滴在桌面上成了一點水汪。她伸手抱著青銅苜香鼎，那銅鼎微涼。這一點涼意順著她指尖，一直到了她的心底，直到四肢百骸。

　「阿姐。」門外一個細細弱弱的聲音響起。

　肆肆這才坐直了身子，將苜香鼎收回了自己床上，扯過被子將其妥帖掩好才去開門。

　「阿姐……」纖秀佇立在門口，聲音有些發抖。他微微低下頭，張開手臂輕輕抱著肆肆，「阿姐……」他只是如此喚著，再也不說出其他的話來。

　但凡這世間還有一人可以依靠，還可以坦誠相對的話，那便是只有纖細了吧。肆肆想著，不覺得心中一酸，總還是有人為她擔心著的。她總隱隱約約覺得墨氏與她有關，若是……若是纖秀知道這一切，會不會也厭棄她了？她抿著唇，隔了不知多久，才漸漸鬆弛了僵直的後背，啞然說道：「都會好起來的。」

　纖秀要咬著牙點頭，他目光澄澈的看著肆肆，關切問道：「阿姐去了皇宮，一切都還好嗎？」

　「嗯。」肆肆唇角艱難的扯出了一個笑，她目光看向別處，心中總有東西在沸騰在跳躍著。既然已經把她推到了人前，那她再沒有必要躲在暗處自哀自憐了。她突然想到了熔火，那個恨她至極的女子，但她最開始卻不知道她的存在。若是她也對那個恨之入骨的人什麼都不去做，那麼她的反復銜恨，折磨的只是自己，與旁人無關了。

　描色偶人，描色偶人，實質上是可以以假亂真的人偶。肆肆如今只有秘法的下半部分，缺了的上半部讓她遲遲無從下手。她早已經將那半部秘法熟記於心，然而最緊要關鍵――無血無肉的偶人如何能動，卻遲遲不能猜透。縱然是肆肆現在能做出和本尊容貌能一模一樣的偶人來，卻也只能是一具普通的偶人，不會行動不會思考，更別提是以假亂真了。

　她卻不知道另外一半秘法現在何處，若說肆肆唯一想到能求助的地方，也只有愁山館了。

　隔了幾日，肆肆同裴湛言明原委，卻沒有想到是裴湛竟然要一同去。他們乘坐的是極為普通的車馬，看不出有半點豪門大戶的氣勢來，悄然駛入了京都週邊。然而在那日的巷子中兜兜轉轉了好久，也沒有看見那日的朱門。那一整面的牆就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扇門，這裡也從來沒有過一個叫愁山館的當鋪。

　「大概，是晚上才能找到愁山館。」肆肆苦思後，遲疑著開口道。這是她第四次到這個地方來，前三次都是在夜色中來的，唯獨這次是在白日來的。她思來想去，也只能猜到這一個不同之處。

　裴湛讓駕馬車的驚鳥尋了一處乾淨熱鬧的茶館坐上一會。這是京都週邊，吃喝的講究自然是遠遠不如內城的，但這處臨安大道盡頭的思飲茶樓卻是個例外。裴湛和肆肆上了二樓獨立的小廂房，那廂房正臨著外面的街市，坐在桌子前稍稍朝著視窗側目就能看見行人往來。

　而廂房入門的地方設有屏擋，若是不將門掩住，樓下大堂聲音完全能夠清晰的傳上來。

　「要說這監察禦史沈大人啊，倒也是近年來少有正直清廉的官，如今卻被幾個小人成心陷害了，老頭子當真是惋惜！這朗朗乾坤，竟然容不得好官了。」此話一出，樓下的聲音便有吵雜了起來。

　裴湛擺了擺手，示意驚鳥不必去將門合上。

　「什麼好官，前幾日都察院的人都在這位大人的家中搜出了幾萬兩銀票，憑他一個多大官，若真是清廉如何會有這樣多銀子？」另有一個理直氣壯的反擊道。

　「這些銀票老頭子沒有見過，但沈大人這兩年為我們大家做的事情確是實實在在擺在那，不容抵賴掉的。」還是先前那人說道，他聲音有些沙啞卻中氣十足，不疾不徐的說道。「況且，這沈大人是當年段大老爺的得意門生，早有良師教導在前，如何會做這樣的事情來？」

　肆肆聽了這話，不覺嗤笑了一聲，微斂眉，卻也沒有說出什麼話來。她端了面前才端上來的茶盞淺淺的抿了一口，這滾燙的熱茶也稍稍驅散了她心中的寒氣。若他們知道了那上樑原本就是歪的了，會不會自然而然的覺得下樑也不是好貨色？

　――沈城，你身為監察禦史，兩袖清風的清廉之官如何會有這樣有這樣大的銀票？是不是也如段秋北一樣，一面死咬著青天名號百姓的擁護，一面卻在暗地裡收斂錢財替人洗脫罪名？

　「若要是有人陷害，這沈大人為何也不喊冤？就仍由著皇上將他監禁在家中接受審查？」樓下更是爭亂不休起來，群情激昂。

　「小老頭看著這事情必然有古怪，說不定是沈大人的公正不阿礙著了上頭有權有勢的某個人，設計好了陷害沈大人的。」這樣一說，樓下吵雜的聲音倒是小了幾分，似乎都在掂量這話。

　裴湛聽時而攏了一下眉，他不過是弄了兩個有幾處疑點的案子來，後頭銀票的事情卻真個沒有去插手。如今的這番變故，已經能叫沈城好受一陣子了，生死關頭他若是行差踏錯一步，便有可能是萬劫不復再無翻身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