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燒契約

　方才這一切通通都只是他的一人之言而已，他不是謝柏言，難道就一定是那個早夭的謝柏壬了？

　這被質疑著的青年依舊跪在地上不挪動半點，但他越發挺直了後背。他仰望著裴湛，穩了穩心神，肅然說道：「王爺若是不信，草民說什麼，王爺都是不信。」他從自己從自己袖中掏出了一件物，雙手呈上，「這是草民六哥所持的腰牌，謝家子弟過了弱冠之年都會有這樣標示身份的東西。」

　裴湛端著架子，目光睨了一眼後，才將其舀在了手中。只是他顛幾下後，又隨手將之反扣在了桌面上，「這牌子確是不假。」

　謝柏壬知道他要說什麼，立即道：「草民沒有……無論草民有沒有到弱冠年紀，都不可能擁有這樣的牌子。」

　肆肆默然，他若真是被族中發了喪的，自然就不會有這東西。

　「王爺明鑒，草民的的確確是謝家長房嫡子，所言也並沒有半點不實之處。」謝柏壬深深俯□子，將自己的額頭抵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不待裴湛有絲毫言語，就開口說道：「王爺大約是願意相信草民之言的，要不然……何必在這漫漫深夜等著草民前來？」

　裴湛又擊了兩聲掌，而後撫著自己的手掌，慢悠悠的說道：「不錯，孤是願意信你。」

　跪在地上一直垂頭不起的那人，仿佛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多謝王爺。」

　「孤是信你，可也不是非要助你一臂之力不可！孤倘若是襄助謝家裡頭任何一人，他大約都能給孤這樣的回報。」

　肆肆聞言微微一震，回轉視線來看裴湛，他說這話時，眸光銳利的逼視著跪在他面前之人，似乎非是要他說出一個青紅皂白出來才甘心。

　謝柏壬被這目光看得悚然，捏了拳頭又鬆開，反復不定著，他聲音無力了幾分，「王爺……」裴湛這一席話，逼得他再無話可說，竟連他自己都覺沒有半點資格或是依仗來要求裴湛在這一場博弈中押自己贏。

　可是他哪裡又能甘心，稍微緩了一緩，他慢慢吐道：「草民這一生都拜謝家所賜，而六哥……為此草民就是死也要奪得謝家的掌家大權，將……那些惡人千刀萬剮。」

　一個人的怒氣能如何？大約能強大到能改天換地！

　肆肆看著他，他還是那個敦厚的青年，說出了一番這樣狠絕的話來，眉目卻也不由得生硬了起來。

　「你有這樣的決心也是謝家使然。只是你也應當知道……這謝家和皇家甚至於和皇帝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若是不幸到了那一日……」裴湛說著這話，臉色不禁更加冷漠，他眸中也聚著一股子絕然。

　「若是有那一日，草民必然一刀了斷自己，絕不牽連王爺。」跪在地上的青年說這話時候，沒半分動搖，心頭隱隱有了幾分按捺不住的欣喜。

　桌面上，小火爐中的炭燃得通紅通紅。

　頓時，這屋子中靜極了，什麼聲音都聽不見。肆肆斂著神色，不肯洩露出絲毫情緒來，只將那涼透了的酒壺又重新放回了爐上用熱水煨著。

　隔了片刻，裴湛才出手將跪在地上許久的謝柏壬扶了起來，口中越發親厚的說道：「柏壬莫要負了孤的期許。」

　謝柏壬低垂著頭，誠惶誠恐的說道：「屬下不敢。」

　再接下來，便就是細謀了。大概也不是肆肆能去聽的東西了，她起身，悄然朝著門口去。伸手正要打開那門退出去的時候，她就聽得身後裴湛忽然發語：「過來斟上酒。」

　那剛被裴湛拉著坐下謝柏言剛要來舀酒壺就被他制止了。肆肆苦笑，他這是故意要自己去斟酒，不讓她離開了。其實這商隊之謎都盡數揭開，而是不是真的，對她而言其實又未必那麼緊要。肆肆竟然覺得……既然他已經是認定那都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好了。

　這些事情她實在不懂，也不願耗費心思去想，默然著，她依言將那酒都添好了以後就垂眸坐在一側。

　待她在回轉過神來時，眼前的蠟燭早已經是燃了大半根，那些低落下來燭淚都堆疊著。

　她竟然是枕在桌子上睡著了！

　肆肆微赫，坐直了身子，而她的面前，如今也只有一人。

　裴湛一人獨自舉著酒杯，濃密的睫毛垂著，像是在想著的什麼，他臉上微微有些酒醉的緋紅。好似突然發現自己對面的人醒來了，他抬起頭看了她半晌，喉頭微聳動，低啞出聲道：「你醒了。」

　肆肆點頭，靜默了片刻，才又道：「王爺，你也早些休息吧。」

　「咱們要上路了，潮州城民的米糧已斷。」裴湛將手中酒盞放了下來。他身上帶傷，卻一宿未睡又喝了這麼多酒，此刻眼下一片烏青。

　她也隨之站了起來，卻忽見裴湛身形一個踉蹌，急忙上攙扶了一把。

　然而，裴湛竟是順手將桌上一張寫滿了字的紙頭捏了起來遞給了肆肆。她狐疑著接過去一看，這赫然就是裴湛和謝柏壬的約定之契。

　肆肆不過匆匆瞥了一眼，並沒有去細看，就蹙眉將東西的重新擱回在了桌子上。

　「王爺……」她只當他是喝得醉了，略沉了聲量喊了一聲。

　裴湛果然是將自己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她的身上，他略微低下頭來凝視著他，聲音的低柔的說道，「你以為我醉了？」

　他的身上帶著酒意，連一慣幽深的眼眸中斂藏著的神情都有些四散。「孤這哪裡是醉了？孤清醒的很。」他忽然莞爾一笑，叫人猶如雪中寒梅。

　他身軀忽然向前一傾，欺身靠近，看似是要壓向她。而他那只手卻是悄然一拂桌面，將那一紙重新又捏在手中。

　裴湛將手上之物遞在火燭邊上，火舌饕餮，見到這雪白紙頭靠近，零星之火就一點點蔓延了上去。

　她不由得低呼一聲，「啊」，他大約真是糊塗的過頭了，才會將這一紙盟約給燒去！肆肆急忙是去拽住他的手，而裴湛輕喟道：「孤沒醉！」

　越是如此，就越叫人覺得是醉話！

　肆肆終究是停了阻止，抿唇無奈的看著他。直到手中最後一點紙屑都染上了火，裴湛這才倏然鬆開手。

　「這一紙契約沒了，王爺將來如何管束的謝柏壬？」

　裴湛轉過眸來看著肆肆，緩緩才開口說道：「只要這張契約的在他心中，有無這張紙都無關緊要，若是沒有，燒了就更沒有關係了。」

　「帶上身側，諸多不便啊。」

　「王爺就真如此信任他？」肆肆還是忍不住說道。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裴湛看似醉意熏熏，他走了兩步到窗戶前，才剛一打開窗戶，外面的冷氣就激得他渾身一凜。他隨即將那窗戶關上了，轉身過來看著肆肆。

　「那商隊中帶著老邁暮年的大夫，若不是有人常年被疾病纏身根本無需如此，更可說是累贅。而他們不辭辛苦也帶著大夫，可見那患病之人十分尊貴。而在謝柏壬發病時候，車隊井然若素的停了下來，又可知這有常有的事情。起初我們並沒有表露身份，他們又何苦要在我們面前做戲？」

　他說完，斜斜的看著肆肆，竟帶著一抹戲謔笑意。

　「如果……他就是在我們面前做戲呢？他若是……那人故意派來的？」肆肆眉眼中仍然是藏著一絲不信任。

　「孤若是如此畏首畏尾，如何能做那些事情？」裴湛的從容泰然的一笑，他看著肆肆，又好像是在看著自己的宏圖霸業。

　肆肆望了他一眼，心中暗道這人大約真是醉了。

　「宋肆肆。」

　突然聽見裴湛稱名道姓的喊自己，肆肆下意思抬眸去看。而此刻裴湛一個大步上前，正站在了她面前。

　「你心中若是有不快的地方，儘管說出來，這兒沒有逼著你去勉強做什麼。」

　原來，他竟然還是在惦記著車上的事情，肆肆這才肯定，原來自己隨口的一句話是真讓他不快了。她神色端正的搖頭，「肆肆並無如此，只是……有些時候懶得去細想，偷個懶就依著王爺的想法了。」

　裴湛見她說這話時眸中異常柔軟。

　肆肆又道：「既然如此，肆肆有一事便直言不諱了，王爺……可否還肆肆那兩物？」

　裴湛臉色驟變，淡淡瞥了她一眼，轉過身去，「該上路了。」

　他打開門，天色尚早，月亮還掛在樹梢。潮州已斷糧，當日這一計是使得痛快，但真正讓人頭疼的是如何收拾殘局。

　蘇斥川和溫駙馬已經將糧草押運到了冶城。

　但這是軍糧。

　他們停滯在冶城不再上前大約也是聽聞了潮州之事，猜到大約此刻米糧送上去會遭到百姓哄搶。

　兩騎的馬車朝著冶城飛馳，而冶城城門早已是被死死關住了。

　這城門擋的不是渠王軍隊，擋的是部分從唐格山上私自到冶城的潮州臣民。密密匝匝的人擠在緊閉的城門口，也將肆肆和裴湛的馬車擋在了城下。

　城門上，一眼就能望見一個穿著漆黑錦袍的男子。他將雙手攏在袖中，一雙陰厲的眸子無絲毫溫度的打量著城下的難民，仿佛看的是……一群死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