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情意

　　帳中只有紙張被翻動的細碎聲音，璿容早在踏進來半步的時候就裴湛遣了出去。裴湛一邊翻著案卷，縱然是肆肆進來坐了半天頭也不曾抬，好像帳中只有他一人一樣。而肆肆更是木然，安靜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跳躍燭火照著她的臉，少了幾分蒼白，一直黯淡雙頰恍似紅潤些許了，不過長睫下仍舊一片烏青。即使再怎麼照耀，她的有些東西有些事情也像見不得光一樣。

　　這寂靜無聲終被打破，肆肆掩著嘴咳了幾聲。

　　隔了半響，裴湛終於開口，聲音清潤的問道：「說說沈城。」

　　肆肆怔愣了一下，眸中有不安情緒翻湧。她隨即半垂下頭斂著眉目，繁雜的心緒想要遮掩，頓了頓，聲音輕的就像在飄一樣，「他……曾經和我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也只是曾經而已。

　　「嗯。」裴湛輕應了一聲，「繼續。」他恍似沒有聽出她現在口氣的艱澀。

　　肆肆啞然，抬頭看了一眼裴湛，誰知他只是在忙著手下的東西，絲毫沒有停下來或是看著她的意思。

　　「曾經也互約婚姻過……」肆肆只好咬牙說下去，好像每說出都是異常的煎熬，就連聲音也有些打顫。對於他們的曾經，肆肆都不知道開口。

　　「他素來謹慎，毫無破綻可循。」肆肆沒來頭的吐出這樣一句話，話音剛落已經是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她前段日子在公主府聽說他現在是監察禦史，而裴湛現在要向自己打聽他的事情，其中的緣由肯定不外乎就是尋找那人的破綻。

　　裴湛聞言，停了手中的筆，低著頭靜了一會，才抬頭來抬眸看著肆肆，他目光如矩的逼視著肆肆，聲音冷靜自持的道：「這世間不會有人沒有破綻。」

　　肆肆看著他，張了張嘴，囁喏著想要說什麼的，卻最終咬牙輕顫，什麼說不出來。

　　「宋肆肆，你難道還要維護那人嗎？」他的責問並不重，卻一下下的敲在了肆肆的心坎上，讓她連呼吸都忘記了。

　　肆肆黯然的轉過頭，「還用得著我維護嗎？」這話說得有幾分頹然和自棄。

　　「曾經我以前他的全部都是我的了，現在細想想才發現，我那時候真是昏了頭，他的一切我明明都不瞭解。」肆肆的聲音極低，裡頭包含著難以言明的情緒。言罷，她竟然還彎起了唇角，極淡嘲諷。

　　帳中極靜，一時間所有的氣氛都僵持了起來，燭火跳得越來越急促。

　　裴湛直視著她，「你給孤想清楚，沈城的事情孤要你一字一字的都說給孤聽。」這聲音較之先前已然冷了幾分。

　　肆肆搖了搖頭，她明明是恨他，也她明明也是知道是誰救她的，「肆肆知道自己該站在哪邊。」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生死捏在誰的手中，被困棺中兩年，她只要一想到就渾身發寒，那種驚恐是什麼事情也比不了的。

　　肆肆極力想著，「那些瑣碎的小事王爺大概也不願意聽，肆肆也忘得差不多了，只是我……曾經見過他有一塊貼身的玉佩。」那日他們雲湖堤壩上踏春，她出手打了調戲女子的傅尚書妻弟，卻被那紈絝子遣了僕侍追了好久。到還是被追上了，他們兩人都不會腿腳功夫，重棍砸下，沈城撲在她身上護著她。那玉就是那個時候從他的衣襟裡露出來的，溫溫熱熱的玉石的一下下晃蕩著，觸碰著她的下巴，當時她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被這塊玉捂熱了，眼前水汽升騰，迷迷糊糊的，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那塊玉的形狀被刻在了她的心中。

　　後來，禁不住她的嬌纏癡磨，沈城才說了這玉是傳家之物，說是他爹娘讓他親手送給心愛女子的。那時，她很想問是不是送給自己，卻又矜持得開不了口，自此後雖然在意，卻再也不好明著要看他的玉了。

　　「是什麼樣子的玉佩？」裴湛抽出一張紙，又將手中的筆遞出。

　　肆肆明白他是要自己畫出來，也不在猶豫，走到裴湛桌案前，提筆就畫。對那玉佩的印象太過於深刻，肆肆幾乎閉著眼睛都能畫出來，曾經她是如此肖想他能鄭重的將這塊玉佩交予自己，可到底也只是肖想。她所願的沒有成真，也再不會成真。

　　她一氣呵成的將玉佩的的形狀畫好，又將上面的花紋仔細的描出。裴湛拿在手中了仔細覽了數遍，卻沒有發現有任何特別的地方，不是京都大家大戶家徽模樣。普通的環形玉佩，卻是一個狐狸造型首尾相連成了環形，在狐尾的地方有些小小的「忱」字，並不起眼，若是粗粗看過去，會以為的只是一處花紋。

　　「有幾人曾經因為看過這快玉佩而丟了性命。」肆肆低聲添了一句。直到很久以後，肆肆才偶然發現，那日在巷子裡追打他們幾人全部都離奇喪命了。她不愚笨，聯想那日他眼中緊張，也曾輾轉反側想去證實，但最終還是暗自相信若是真有此事，他會與她說。可到底，他什麼也沒有說，事實上她對他的一無所知。

　　肆肆剛才握筆的手死死握著拳，靜默無言著等著的裴湛發話。終於，裴湛抬起頭看著他，她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樣眼神，是鄙薄是輕視還是……太過於複雜。他是在慶倖沈城棄了她這樣沒心沒肺的女子，還是在不恥她能這樣漠然出賣曾經親密的人？

　　肆肆不願意去費心思猜他的心思，而那個她唯一花心思去對待的男子已經被她出賣了，她所不肯割捨的最後一點情分，也被眼前這張紙耗得精光。

　　她在等著裴湛的滿意，等待著他點頭放她回去。

　　等出營帳的時候，已經是月上中天了，掀開簾子的那一霎那，山風洶湧的撲向她。她頭髮被吹得淩亂紛飛，抬眸茫然望了一眼天上，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除了站崗和巡邏的侍衛和燃燃的篝火，外面也只有一輪孤月。大大小小的帳篷其實都長得差不多，肆肆也不知道到底哪裡才是自己被分配的那個帳篷，她漫無目的走，孤零零的一人。突然她在一個角落蹲了下午，雙手掩面，淚水漫過她的指縫，那被捂住的不知道是何種波濤洶湧。她肩頭微微顫動，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無聲無息哭泣，知道的只有她自己。

　　聖駕在此，又怎麼會容許有人在半夜的時候漫無目的兜兜轉轉呢？肆肆簡明的回了幾句，就被一個上來巡查的侍衛帶到了一座營帳前。肆肆沒有單獨營帳，她是同晏王府隨行的幾侍女同住。等她進去的時候，燈火早就熄了，不會有人等她回來。

　　肆肆在帳門口站了一會，等適應了眼前的漆黑才繼續摸黑去到了自己的床鋪前，可是手剛一觸到自己床鋪就發覺了異常。

　　原本就只是幾層破絮鋪在地上做的簡易床鋪，現在只剩下一層薄薄的布貼著冰冷的地面，其他的東西都被人抽去了。肆肆慢慢的挪了上去，拉了自己的被子，果不其然，被子也換成了薄得幾乎是兩塊布合在一起的那種，一摸還有些濕潤的觸感，是被灑了水在上面的。肆肆沒有絲毫辦法，拉了自己濕濕的被子半墊半蓋，湊合著睡了。這滋味雖然不好受，但總是要比棺木中好上許多，那時候下雨，她冷，似乎骨頭都要被凍脆了，那時，她是真的想死，可就是求死她也做不到。太多的不甘心鬱結在心中。

　　肆肆一直都迷迷糊糊中，似夢非夢，其實她常常睡不安穩，即便出來了已經有月餘下，卻還總是驚醒。然而這次她卻是被一桶水淋醒的，冰冷的水被子迅速的吸收，壓得肆肆喘不過氣來。一片黑暗，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但她卻不知道是誰潑的水，她連動都不想動，一副奄奄欲死的模樣，任由著冷水順著她的臉頰一點點的朝著地上低落。

　　「活該。」突然，有人低聲啐了一句。

　　見半天沒有人回應，又有人口氣惡毒的罵了一句：「賤人。」

　　肆肆有些木然，這些謾駡激不起她的半點波瀾。她前半生被人嬌寵著，高高在上沒有欺辱她，而現在，就算是有人再欺她辱她，她也不知道如何來用唇齒相譏，索性就懶得回應。

　　「臭婊/子，只知道自己撇的乾淨。」

　　她們似乎在一點點試探她底線，她越是軟弱不吭聲，她們越是踩在她的頭上。肆肆最後竟然在這濕漉漉的輩子中和著她們的謾駡睡著了。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天已經濛濛亮了，幾道目光驚疑的看著她，見她醒來又迅速調轉，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

　　捂了一夜，被子都有些幹了，她身上貼身的中衣也是濕得溫溫熱熱的。

　　肆肆伸手去拿了擱在另一邊外衣，還好，只是下擺處濕了一塊。

　　「啪。」突然一個人沖到了肆肆的面前，揚手扇了她一巴掌。肆肆的臉都被她扇向了一邊，靜了一會，才捂著臉抬眸看她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