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疏別

　　肆肆微有詫異，但還是起身出了營帳。外面烈日炎炎，但她卻像是懼怕太陽一樣低垂著頭，習慣了陰暗。早上的事情似乎已經傳遍了，但凡是晏王府裡跟出來的人對她態度不外乎是仇視外加些怯怕。他們雖然憤恨她，到卻不敢上前唯恐她會將厄運帶給自己。

　　直到在快靠近裴湛主帳的地方，一人拉住了她。

　　「宋姑娘。」

　　肆肆微微連頭都懶得回，沒有半分好奇聲音是何人，其實她也不用去抬頭看，是纖秀的聲音，她認得。

　　「宋姑娘。」

　　纖秀又輕聲的喊了一聲，好像是在固執等她回頭。

　　他拉著肆肆手臂的那只手上，五指都纏上了厚厚的紗布。肆肆餘光瞄見，那白晃晃的顏色刺得她眼睛發疼，吸了一口氣，她反倒是轉過身來，坦然面對個尚不及她個子高的文氣少年。

　　他臉色蒼白，滿臉憔悴。

　　半響，見他都沒有開口的打算，肆肆沒有興致和他比耐心，眼角微挑瞄了他一眼問道：「你是來給自己報仇的嗎？」

　　她這樣直直的凝視著他，有些挑釁的意味在裡面，纖秀被她這樣眼神看得低下了頭，「不是。」

　　他聲音悶悶的，有種輾轉難為的尷尬。

　　肆肆蹙眉，也不再理會，只是轉身去營帳。

　　果然，裴湛隻身一人在裡面伏案寫著什麼。

　　「羅悅還是孩子。」

　　她甫一進去，還沒站定，裴湛就立即說出如此一句話來。肆肆有些吃驚的看著他，他傳自己過來就只是單單告誡自己羅悅還小嗎？肆肆微微擰著眉頭不語，頷首斂眉，反而是顯得一副恭順的模樣。她還是孩子，那自己就是陰險毒辣之人？一句她還是孩子，就是在錚錚指責自己太過計較出手狠毒嗎？

　　裴湛微微眯著眼睛看著肆肆，那目光有些指責。肆肆突然厭煩起來，側轉了頭，將眼神落在了別處。

　　裴湛清了清嗓子，再次說道：「羅悅是王府家臣的遺女。」

　　肆肆一臉漠然的看著他，緩緩開口道：「王爺，肆肆沒有這麼心狠，非要致人死地才痛快。」她停在此處，毫不避讓直視他，沒有怯意。

　　裴湛看著她眸光複雜起來，端起手邊的茶盞抿了一口，「昨日你畫的玉，孤派人去查了，至此還未有半分線索。」

　　沈城。肆肆聞言一顫，只淡淡歎道：「他向來仔細。」

　　「宋大小姐，你是真確定這玉不尋常，還是存心在糊弄孤？」

　　營帳中沒有旁人，他的話這樣鄙薄。肆肆啞然，原來自己在旁人心中真的是這樣反復無常。她身子幾經摧殘，到如今只要心緒雜亂，氣血稍稍一亂，便是一陣咳。

　　裴湛見她掩著唇一聲聲的咳，像是要將心肺都咳了出來，良久才緩過來。那張原本素白的臉卻異常紅潤了起來，她微微擰著眉，纖柔嬌弱的模樣，要比當日從棺中出來的狼狽好上許多。裴湛恍然記得那些年他似乎也耳聞過這個容冠京都的宋大小姐的名聲，這樣才情豔名都被人誇到極處的女子，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的？當真是雲泥之變，他半是惋惜半是嫌惡。

　　「肆肆怎敢？」她輕聲回道，微顫的尾音都帶著滿滿的自嘲，「這玉的確不尋常，但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不清楚。」

　　裴湛見她微微垂著眉眼，坐在那兒，覺得瘦弱得厲害，完全不像是心中會藏著隱晦心思的人。但事實上，曾經的那個被人嬌寵的宋大小姐確是真真切切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不過是一個心如蛇蠍，寡廉鮮恥的惡女罷了。

　　裴湛搖了搖頭，「你過來，寫上幾句話。」他將手中畫著那玉像的紙張推著朝著肆肆。

　　肆肆僵持身子，低聲道：「王爺是想……」

　　「你果然心思活絡。」裴湛如此說了，算是默認了肆肆的猜想。

　　肆肆臉上一陣白，如鯁在喉，難以吐露，默了默才道：「王爺，那人……厭我棄我，要是上面有了我的字才是壞了王爺的事情。」她的聲音這麼細，微弱得幾乎不可聞。

　　裴湛看著她，突然低聲一笑，「宋大小姐怎麼當年乞旨弑父的魄力半分也沒了？」他一字一字的說道。

　　乞旨弑父。

　　轟的一聲，肆肆隻覺得這四個字像是一鍋滾燙的油，煎炸著她。她一直黯淡的臉色泛起了冷白，渾身發抖的伸出手死死的抓著手邊椅子的扶手，指甲深深嵌入，緊咬著牙關。她的身體從裡到外都在痛，每一處都在被翻攪著，是一種瀕臨滅頂的痛。

　　「難道對親生父親都能不孝不悌，對未婚夫婿，宋大小姐卻反到手下留情起來了嗎？」帳中的燈火之下，只見他衣白如雪，神色泰然，但每一句每一字都一把把撲向肆肆利刀。削骨剔肉，不讓她有一處完好，「孤只要牙尖嘴利的狗。」

　　肆肆口中血腥氣彌漫，她動作有些僵硬的站了起來，身形搖晃挪動到了裴湛的面前，提手去拿筆。她原本已經長出新肉指尖又被碾磨破，就像有些事情不肯湮滅，會被反復提及。

　　裴湛看著她那執筆的手，他一直以為眼前的這個女子早已經是無救了，璿容給他的那張紙上寫著的她所做下的樁樁件件事情都不容於世。但凡是有人性的女子，誰會惡毒到聖駕面前乞旨弑父？僅憑這一件，她就不配稱之為人！

　　不消一會，肆肆就擱了筆。裴湛將那紙放回自己面前，只見肆肆寫的是一手蠅頭小楷，卻是一撇一捺都藏足了氣勢，實在不像女兒家寫出的字，上面寫著「不念昔者，伊餘來塈」幾字。

　　裴湛漠然瞥了一樣，他不在乎上面肆肆到底是寫了什麼字，只將白紙疊了幾疊，攏在了袖中。靜了會，裴湛又道：「孤遣人將羅悅送回去了，這事到此為此，孤也不會再去追究。」

　　肆肆低頭漠然，眸色晦暗。

　　明明是那人先來招惹的，明明是那人先仗勢欺人，到了裴湛這，卻都是她的錯了，羅悅是年紀小尚不懂事，那她是不是就是那心胸狹窄之人？肆肆隻覺得有些可笑，他用不追究來堵她嘴。然而，她也只能啞然，親疏之別一目了然，她怕他的追究，沒人在乎她命，她只能自己在乎著。

　　「晏王爺，皇上傳召您去御前。」帳外，一個仿佛是捏著嗓子的聲音傳稟道。

　　裴湛臉上有一閃即逝的厭惡，然隨即又換上了那副高高再上矜貴神情，他起身走了兩步，斜睨了一眼肆肆道：「你往後就呆在璿容那，退下吧。」

　　肆肆漠然跟著裴湛出去，果然是有一宦官領著一隊宮女帳外恭候著。

　　裴湛從她身側走出，走了兩步突然停駐，像是發現了什麼一樣，微微側轉目光清淡的瞥了她一眼，才闊步離開。

　　她停在那兒挪不開步子，只能低垂著頭，一直到那一隊人浩浩蕩蕩的走遠了才抬起眉眼來看幾乎不可見的一行人。隔了會兒，肆肆一直僵硬的軀體這才有些軟化，她心中暗歎總是再遇見了，轉瞬也忍不住譏嘲著自己――宋肆肆，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宦官就能讓你嚇成這樣子了嗎？

　　「宋姑娘……」

　　原來，纖秀並沒與走開，一直在營帳周圍，等那一行人遠離了，等肆肆結束了僵持，他才開口喚道。

　　肆肆被連番事情鬧得身心俱乏，她臉色白得嚇人，好像才經歷過一場磨難還沒有緩過來。「也是要來扇我一巴掌的嗎？」她將側臉對著纖秀，「打吧。」

　　纖秀像是被嚇了一跳，「不，不是的。」

　　「我不知道阿悅……」纖秀聲音細若紋絲，「宋姑娘，你不要生阿悅的氣。」

　　一個兩個都是為了羅悅說話，是怕她動殺意嗎？試問她哪有這樣的本事能在晏王府無法無天肆意妄為的殺人？有人為她取名肆肆，是希望她可以肆意而活，可她這一生統共也不過就在兩年前肆意過一次，而那一次卻是傾覆了她一生。

　　「我宋肆肆哪有這樣的本事？值得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告誡我不要動她？」她突然淒然的笑道。

　　「不是……」纖秀急忙搖著頭，「不是這樣的，宋姑娘，我是來替阿悅給你賠罪的。」

　　「賠罪？」肆肆隔了許久才低聲回道，她直視著纖秀，「她不過是扇了我一巴掌，你就急急來賠罪了，只是不知道在你心裡，我又當如何賠你這十指連心之痛？」

　　明明豔陽高懸，肆肆卻覺得徹骨的冷。

　　「我……我沒有。」

　　「我相信你。」纖秀說完咬著下唇，坦然的迎著肆肆目光。

　　是不是，年紀越是小，越是單純偏執，那雙眼睛清澈堅定讓人驚訝。肆肆突然很想去摸摸那雙澄澈的眼睛，但最終卻只是古怪的低笑了一聲，錯身越過纖秀離開。

　　纖秀以為是她不信自己的話，立即三兩步追了上去，「宋姑娘，我說的是真的。」

　　肆肆停下來轉頭看著他，四周有侍衛列隊著在營帳間穿梭，她壓低了聲音反駁道：「你信我？你自己明明知道我的確是給了你一張紙條，僅憑這點我就不是清白的！你信我？你信我什麼？我要是真當然起你的信任當時在刑樓我就該承認。」

　　纖秀被她咄咄逼人的質問逼得啞口無言，呆怔的看著她。

　　「我……我信你不會害我。」

　　肆肆真噙起嘴角無聲笑著，只是眉眼間竟是譏嘲，「我若不會害你當時就不會讓你替我傳消息出去！」

　　纖秀看著她搖頭，他的話被一一堵回，明明不是這樣。

　　肆肆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不要這麼輕易就信人，我也……本就不是什麼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