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舊人

　　「憑你是什麼東西，也敢扔我袍子！」陸心樓鄙道，原本氣指頤使、嬌縱慣了的，此刻盛怒之下，也不去顧那些賢淑的名聲。

　　然而，肆肆卻只是任由她打她罵，目光越過她似乎是落到了不遠處湖面上，臉上也無半分神情。

　　「你這是什麼表情！」陸心樓見了她有些倦怠的漠然神情更加惱怒，她是不將自己放在眼中？她憑什麼將自己堂堂將軍府的小姐不放在眼裡！

　　「別凍著。」裴湛上前來，解下兜在自己身上厚重披風披在了此刻只著了一身水紅色薄衫的陸心樓身上。「府上正好有條銀狐小坎，待會我遣人給你送過去。」

　　那件披風上仍有裴湛溫熱的體溫，他素來很少待自己這樣細緻，陸心樓臉上微微轉紅，聲音也柔了幾分，「湛哥，你瞧她，我的袍子也就算了，累及了太子這可不是小事情。」

　　裴湛抬眉看了肆肆一眼，轉而沉聲道：「你先去看看太子。」

　　陸心樓本不想離開，但見他神情堅決也知道多說無益，夾雜嫌怨的看了她一眼。

　　待那些人都走開了，肆肆才轉過眸來看站在她面前不遠處的男子，低聲問道：「王爺是來治肆肆罪的嗎？」

　　裴湛看著她，並沒有作聲，緘默了一陣才沉聲道：「本就不是你的錯，為什麼孤要來治你的罪？」

　　肆肆終於有些觸動，抬眸看著她，不過仔細一想，她不禁扯了唇自嘲的笑了一笑，他心思深沉，如何會看不明白？

　　「難為你了。」裴湛突然放緩了聲調，溫聲說道。

　　不知道是安慰還是讚賞，總之，肆肆沒有料到從裴湛的口中會說出這樣帶著些許關懷的話來，他一向是鄙薄不恥自己的。她默了默，歎了口氣才回道：「這世間本來就有許多話不能說。」

　　若是她剛才開口，只會讓裴湛和太子難堪，其實就算是她真的為自己喊了冤，試問在這樣貴極之人的指證下又有幾人會相信她、敢相信她？倒頭來，只怕自己會吃更多的苦頭，倒不如咬牙忍了。

　　裴湛看她倒是極清楚，不由得微點了下頭，若她剛才有半分反抗，他只怕也只會棄她。然而，見她看得如此通透，又表現得如此乖覺，裴湛心中卻生出了些異樣來。是曾經經歷過多大的失望，才會如此冷了心，對著這一切都不抱半點希望啊。

　　肆肆跪了下來，「王爺若是不想難為肆肆，便現在賞了罰吧。」是太子指證，多少雙眼睛都盯著看，就算是她逃了這一時的懲處，有又多少人會在她面前使了絆子到太子面前是邀功？有些事，落到你頭上就只能咬牙熬過，而肆肆又何曾祈望能逃過無妄之災？

　　裴湛受了她這一跪，莫名心中一顫。他看著她，纖瘦的背卑微的彎著，她竟然能這樣心平氣和的求自己上賞罪。可她又何曾有罪？不過是成全了旁人的戲而已。裴湛看著她，一時間覺得如鯁在喉，他不想去看她，縱然心底分明知道肆肆這樣的選擇是再正確不過。

　　他眉頭輕擰，繃著唇，也不知道看向何處，隔了良久才道：「起來。」

　　肆肆不敢違逆，卻忍不住驚訝。只見他站在那，只一身白色錦袍，玉石束髮，清貴溫潤，這樣的翩翩貴公子身上非但沒有半分紈絝氣，卻是多了幾分清絕。

　　「走吧。」

　　肆肆不緊不慢的跟在他的身後，隨著著他走這沿湖木棧道上，再沒有旁的人。他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從遠處看過去，這兩人身影一個挺拔欣長，一人玲瓏婀娜，結伴而行，總讓人覺得其中會有一段豔色的故事。

　　等到了山上的白塔寺，已經是一個時辰後。

　　寺廟外也停了權貴的馬車，白塔寺是京都有名的大寺，雖然不及皇家廟宇，卻也是朝中權貴家眷常來上香的地方。裴湛去了後面廂房看望裴承，吩咐了肆肆不要亂走，又喊了在暗中驚鳥守著她。

　　她從來不信神明，活到如今就更是覺得那些荒誕，若真是要求神佛倒不如求自己，將所有的事情託付給神明照拂當真是愚蠢之極。她站在樹下，抬頭望著掛滿了祈福簽的大樹，上頭有種各種美好願望。

　　突然一個紅簽落在了肆肆的腳邊，她只低頭看了一眼，就已經變了臉色，她遲疑了下緩緩的蹲了下去。肆肆單手拿著那紅綢的祈福簽文，上面女子娟秀字跡寫道：願沈城與安色琴瑟和鳴，永世修好。

　　好一個沈城！好一個永世修好！肆肆持著紅綢的手忍不住抖了起來。

　　「姑娘……」一雙緞面黑靴出現在她眼前，那人聲音溫厚說道：「這簽是在下所遺落。」

　　靜了會，肆肆咬牙冷笑著抬起頭，她縱然想過千百種重逢的場面，也獨獨遺落了這一種。看見他眼中震驚，她笑容更盛。她原本就是就靠著恨意苟活到如今，而此刻的她更是宛如一朵盛綻開的罪惡之花，眉眼間也像是被滋潤了一樣生動了起來，有種奇異的動人之美。

　　肆肆緩緩站起身來，從容不迫的看著他，聲音涼涼的開口道：「沈大人，這簽上的心願怕是神明都答應不了你。」

　　對面的男子，甫一見她，尚未從那種震驚中回過神來。轉瞬，他收斂起臉上的震驚神色，定定的看著她，寒聲道：「宋肆肆！」

　　肆肆也不應他，只看著笑，但她眼底確是一片冰冷。

　　男子面上的表情也忍不住撕裂，他搶過肆肆手中祈福簽，死死的握在手中，一臉的怒氣。

　　再見面，肆肆已然覺得滿心荒蕪，再不想說一句。還能說什麼呢？又能說什麼呢？她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那她還能以什麼樣的身份去說話？

　　肆肆轉身就走，倒真是不如不見了。

　　「站住！」男子含怒低喝。

　　肆肆怔在原地。她想不出曾經有什麼地方是對不住他的，為什麼倒頭來他卻也要將她視作仇人？

　　「宋肆肆，將東西還我。」

　　到底是什麼情分都沒有了。肆肆轉過身來，抬著他挑眉道：「沈大人說的是什麼？」

　　沈城愁容皺眉，沉吟著說道：「佩玉。」

　　肆肆忍不住笑了起來，咬牙切齒的咯咯笑著，一字字的回道：「沈大人的寶玉，肆肆統共也只見過一次而已。」

　　沈城看著她，這樣肆肆他從未見過，完全沒法子和他記憶中少女重疊。這一瞬，他的甚至覺得，是不是自己認錯了人？沈城再去仔細看她的臉，果然又覺得有幾分不同。她以前不曾這樣清瘦，黑眸也不似現在這樣銳利，更何況，曾經的宋肆肆容冠京都，不會是這樣半邊臉都毀了。他越看越覺得她不是宋肆肆，逼著自己相信，這不是她。

　　「沈大人難道還再要看出別的人來嗎？」她竟是這樣的尖銳，一下撕破了沈城的自欺欺人。

　　沈城看著她更加生出了幾分嫌惡來，往事湧現出來，他寒聲道：「宋肆肆，到如今你還是這樣嘴硬！」她咬死了不肯認錯，就如同當年一樣。他不禁更加怒了幾分，若當年不是她這樣的脾氣，又怎麼會有後面一連串的事情？

　　――宋肆肆，你還這樣嘴硬著不肯服罪認錯！

　　是了，這句話他以前也朝著她劈頭蓋臉罵過。肆肆目光灼灼的看著，咬牙冷笑道：「沈大人，竟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就亂定人罪的嗎？」

　　此話一出，沈城果然是變了幾分顏色，他看著肆肆，好似完全不認識她。這個心狠毒辣的女子，他怎麼會認識的？

　　曾經明明是互相傾心的男女，到如今卻落得惡言相對的下場。

　　「你想想你可是無辜之人，我可有冤枉你！」沈城壓低了聲音道。

　　肆肆咬著牙，卻不防胸中還是壓不住那一口惡氣，淡淡血腥氣彌在口中。原來，到了現在，她在他心中仍是十惡不赦的惡人，她在他眼中早就不是善類。她是罪人是惡人，他是一生正氣，剛正不阿的監察禦史大人，果然是天差地別了。

　　肆肆吸了一口氣，神色譏嘲道：「是非不辨，拿人不講證據，沈大人恐怕是這輩子都做不了人人稱頌的清官了。」

　　沈城被她氣面色鐵青，「你混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