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從機場出來直奔醫院,趕到監護病房已經是晚上8點,外公睡下了,躺在病床上面色很差。
媽媽愁容滿面,一個人等在監護病房外,看見齊又涵回來,就像看見了主心骨,抓著齊又涵,手是顫抖的,還沒說話,眼淚就滾了下來。
齊又涵心涼了半截,輕聲問:「外公怎麼樣?不是說脫離危險了?」
媽媽搖搖頭:「昨天半夜是好了點,可是下午又……」
「那醫生怎麼說?」
媽媽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利索,抽泣了好幾下:「醫生、醫生說可能熬不過去了,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齊又涵的手突然僵硬了,半天沒能動一下,隔著玻璃看外公,挺安穩的樣子,卻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昏迷。
齊又涵的心揪緊了,難過,失落,焦急,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渾身發冷。
岳漠溫暖的手掌搭在齊又涵肩上,卻沒能讓他好過一些。夏日夜晚的醫院,齊又涵冷得咬緊牙,呼吸也不敢用力,好像一開口,水汽就會結冰。
媽媽六神無主地看齊又涵,也不管岳漠這個大活人還在邊上,頂著滿臉淚痕抵在齊又涵肩上嚶嚶哭泣:「怎麼辦,又涵……怎麼辦……我好害怕。」
齊又涵頭一回知道自己的辭藻是多麼匱乏,只知道不斷重複:「沒事的,媽媽,外公會沒事的。」
他也害怕,可是他不能讓媽媽發現。
「媽媽你去休息吧,我來守夜。」
齊媽媽很猶豫,最後礙於身體狀況接受了齊又涵的提議。
實際上外公人在監護病房,是不需要陪夜的,監護病房只有早晨9點到9點15會開放15分鐘給家屬探病,其他時候只能在病房外看著。但齊又涵和媽媽一直堅持。齊又涵不走,岳漠便不走。
就這樣,齊又涵守夜,媽媽白天陪床,過了兩天,第三天一早,外公終於醒了。
早晨7點,齊又涵在病房外睡得迷糊,岳漠輕拍他臉頰將他叫醒:「又涵,外公叫你。」
齊又涵睜了睜粘在一起的眼皮子,打了個噴嚏,突然噌一下站了起來,衝到監護病房外,趴在巨大的窗玻璃外面往裡頭瞅,一瞅就瞅見了外公靠坐在床上揮手和他打招呼。
齊又涵激動地擺手,外公只來得及回他個大大的微笑,又被醫生和護士圍起來檢查身體各項數據。
可是齊又涵轉身的時候,眼眶卻紅了。
迴光返照。
居然是迴光返照。
他看見外公化妝般兩顴潮紅,齊又涵咬緊唇吞下絕望恐懼的嗚咽,眼眶卻不受控制地滲出水霧。
岳漠貼著他,將他整顆腦袋壓在了自己肩膀,一下下拍他後背:「要哭就趁現在,別讓外公看出異樣。」
齊又涵埋在岳漠頸間,手指將岳漠背後的衣服抓出道道摺痕,一直忍著,最終還是從喉嚨裡擠出一聲痛苦的抽吸。抽得岳漠不忍,凝眉吐出一聲嘆息。
醫生從監護病房出來,岳漠推了推齊又涵,齊又涵胡亂抹了兩下眼睛問醫生:「我外公是不是……」
醫生是個上了年紀的男性,有著深深的魚尾紋和法令紋,他猶豫了兩秒:「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齊又涵發出粗糲的呼吸:「房醫生,我求你……」
房醫生年紀和外公差不多大,平時和外公聊得很開,也有一個和齊又涵一般大的孫女,看見齊又涵的痛苦和哀求,他禁不住拍了拍齊又涵手臂:「孩子,人終要有那一天的,我們會盡全力和死神抗爭,也請你保持理智。」
說得很不委婉,讓齊又涵接受現實。
再一次被剝奪期望,齊又涵捏緊雙手,最後卻什麼都沒做。
醫生告訴齊又涵會把外公暫時換去普通病房,趁著最後的機會,和外公好好說說話,陪他走過人生的最後一程,齊又涵說好,打通了媽媽的電話。
媽媽急匆匆趕來醫院是早晨八點,進病房的時候看見齊又涵在給外公喂吃的,外公吧唧吧唧吃得很開心,齊又涵面上笑著,每喂一口,心裡就想是被挖去一塊。
外公吃完,自己抹了抹嘴:「喂,小赤佬,你的獎狀呢。」
齊又涵:「岳漠回去拿了,馬上來。」
外公一副懷疑齊又涵幹壞事兒的模樣:「是去拿,還是臨時去印啊。」
齊又涵眼睛瞪大了:「外公我晚上不喂你吃飯了!」
外公咂摸咂摸嘴:「哦,看來是真的獎狀。」
齊又涵擺出生氣的模樣,外公摸摸鼻子:「啊,你媽媽來了。」
「別給我轉移話題!」
外公嘿嘿嘿笑,招招手要和齊又涵咬耳朵,齊又涵無奈,湊過頭去,只聽外公神神秘秘說:「乖外孫彆氣,今天外公給你幹一件大事情。」
剛說完,外公板起臉指著媽媽:「來,坐好,家庭會議。」
齊又涵心裡一頓,震驚地看外公,外公意味深長地眨眼,等媽媽坐在床邊,外公對媽媽說:「我們家一直窮,沒什麼遺產,只有一個外孫,就留給你啦。」
媽媽一抹眼睛就想哭,被外公堵了回去:「開會呢,嚴肅點,開完再哭。」
媽媽背脊一緊,不出聲,外公滿意了:「我的遺願只有一個,他現在很幸福,你不要再自以為為他好的插手他的事。」
媽媽愣了愣,一時沒聽懂,外公又說:「之前我的乖外孫退學養家,你們幾年沒說上一句話,你後悔嗎?」
媽媽的臉一下白了,看一眼齊又涵,齊又涵就坐在媽媽左手邊,他握住媽媽的手。
媽媽用另一隻手摀住眼睛,點點頭。哪個母親不後悔?
「爸爸給你講人生最後一個道理,希望你不要再做令自己後悔的事。」外公嘆一口氣,「他長大了,是個能扛起責任的男子漢了,能自己做判斷,有自己的選擇,是好是壞,所有的後果都由他自己承擔,你懂嗎。」
媽媽搖搖頭。
外公挑明了說:「如果我告訴你,又涵以後要和一個男人過一輩子,你會阻止嗎?」
媽媽震驚地看齊又涵:「當……」可是當然這個詞,在看到齊又涵緊張和哀求的眼光後,又吐不出來了。
「你當初反對他輟學,他卻靠著他自己還了幾百萬的債務,還負擔著我的醫藥費,他扛起了家裡的經濟重擔,你不但不安慰他支持他,反而要和他絕交。我那時候就罵過你,我說你不配當一個母親,你記得嗎。」
媽媽滾在眼眶裡的淚水突然滑落。
「你犯了那麼嚴重的錯誤,不但不反省,還想再犯一次嗎?」
媽媽使勁搖頭,外公說:「你給了他沒有母愛的三年,今後的日子,就讓他自己選擇幸福吧。逼迫孩子以你的意志生活,並不是為他好,又涵是好孩子,沒有因為你以前的錯誤決定恨你怨你,不然你早就失去他了。」
如果很久以前齊又涵真的和媽媽斷絕關係,現在也輪不到媽媽對齊又涵的另一半指手畫腳。
媽媽僵硬著身體,垂下頭想了很久,後來又紅著眼睛離開了病房。齊又涵想追,被外公攔下:「小赤佬,外公重要還是媽媽重要啦!」
齊又涵又把屁股挪了回來:「當然是外公重要了!」
「就是嘛,算你小子識相。」外公深深看了眼齊又涵,「放心,你媽媽會想通的。」
外公有很多話,想趁現在說完,之後的一小時他一直沒停嘴,教訓了媽媽又開始教訓齊又涵,說什麼齊又涵都在一旁點頭,和外公在一起的時光,真的是說一句少一句了。
媽媽在外頭哭了10分鐘就進來了,進來也不說接不接受齊又涵要和男人過一輩子的事實,一邊紅著眼睛一邊聽外公教訓,直到一小時後,岳漠滿頭大汗拿著兩張獎狀尋到病房,踏進病房的那刻,外公突然哎呀一聲,一句話剛開口就停了。
齊又涵:「外公你怎麼不說了?」
外公揉揉眼睛,嗓音突然沒了中氣:「小駒頭(小赤佬)啊,外公看不清啦……」兩顴異樣的潮紅慢慢褪去,露出了灰敗的死氣。
齊又涵鼻子一酸,抬頭,好似這樣就能把淚水堵回去,張張嘴,好幾秒才說:「外公你這老駒頭,我那麼帥,你居然說看不清。」
外公心虛地哈哈笑,一聲比一聲氣短:「你的獎狀呢。」
直到這時,都惦記著齊又涵的冠軍夢。
「在的,在的。」齊又涵急忙從岳漠手裡把獎狀抽過來,舉到外公眼前,「外公你看,我拿了兩個獎!一個冠軍,一個亞軍!你看,你看……」
外公又揉了揉眼睛:「哎呀老花眼看不清啦,你唸給我聽。」
齊又涵還沒開口念,聲音就哽嚥了,他發不出聲。
「我來吧。」岳漠又將兩張獎狀抽回來,「外公這個獎狀是英文的,我翻成中文唸給你。」
「好,好……」外公強撐著點頭。
「恭喜齊又涵獲得2017年法國魔方世錦賽三階魔方單手亞軍。恭喜齊又涵獲得2017年法國世錦賽三階魔方速擰冠軍。」
齊又涵錯愕地望岳漠,岳漠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朝他輕搖頭。
外公已經迷糊了,沒有看見他們的小動作,眼睛也失去焦距:「你之前說玩得人最多的是哪個?」
岳漠替齊又涵回答了:「外公,是三階魔方速擰。」
「好,好。」外公又連道兩聲好,伸出手想去摸那兩張獎狀,卻沒摸對地方,「哎呀你們兩個小赤佬,外公看不見啦,快給我遞過來,讓我摸摸。」
齊又涵吸了鼻子把獎狀恭恭敬敬放到外公手裡,外公摸著摸著,眼淚也流出來了:「好,好,我沒白等,好。」
說完又轉向媽媽的方向,雖然他已經看不清:「你看他們兩個,相處得很好嘛,你還有什麼不放心。」而此時,外公的聲音要豎起耳朵仔細聽,才聽得見了。
「做一個好媽媽。我愛你,也愛又涵,這是我最後一個心願。」
媽媽早已泣不成聲,看看外公,又看看傷心欲絕的齊又涵,和一旁擔憂的岳漠,啞著嗓子喊:「我放心,只要涵涵高興,我都放心。」
外公想笑,結果張了張嘴,卻連笑都困難,氣若游絲,還不忘邀功:「小駒頭……你看……外公今天是、不是為你辦了件大……事情……」
齊又涵的眼淚終是沒忍住,掛在嘴角,他跪在床邊握著外公的手,一開口,全是鹹濕的味道:「是,大~事情,很大~很大的事情。」
「真好。」外公躺在床上,眼睛定定地望向前方的空氣,「我看到……你外婆啦。」
「外公好高興……我……想她想……了幾十年。」
外婆在齊又涵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齊又涵都不記得外婆長什麼樣。
「外婆好看嗎。」齊又涵邊哭邊問。
「好看啊,你外婆是世界上最好……」嘴邊勾起嚮往的笑容,話沒說完,齊又涵握在手裡的手掌就再也沒了回應,軟軟的搭在齊又涵掌心,重如千斤。
心跳儀顯示屏上的線條,變成了一直線,發出刺耳的鳴叫,齊又涵輕柔地將外公的手放在他身側,好像這樣,外公就只是睡著了,明天還會醒過來。
齊又涵一瞬間泣不成聲,拍著按鈕死命地叫醫生,流著淚看醫生進來給外公做搶救,又模糊著雙眼聽見醫生說節哀順變。
他看見醫生將白被單一點點蓋過外公的臉龐,看見外公嘴邊的笑被掩蓋在了白布底下,外公微笑著離開了人間,哪怕面對死亡,他都樂觀地坦然接受。這是齊又涵的老頑童外公,看著那一床潔白的被單,齊又涵知道,這個用亂七八糟的理由給他起名,這個樂觀積極大大咧咧的老頑童,真的永遠離開了他。
岳漠以為齊又涵要趴在床上再送外公一程,不料他不顧坐在椅子上哭泣的媽媽,衝到床邊,撿起掉在地上的兩張獎狀就想撕了。
岳漠心驚膽顫,死死抓住齊又涵手背:「幹什麼!」
齊又涵眼睛鼻子全是紅的,嘶啞地吼:「反正就是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胡說什麼!」岳漠也吼。
「我根本沒拿冠軍!」眼淚從眼眶裡滾落,被痛苦、後悔和絕望包裹,「我答應要讓外公摸摸三速的冠軍獎狀的,我沒做到,我答應了外公好多好多次,我說我要拿個冠軍給他看,可是我一次都沒做到!」
「我一次都沒做到……」自責爬上了臉龐。
岳漠咬牙,猛地把齊又涵攬進懷裡:「不是拿了個單手的冠軍嗎?」
「有什麼用……」
「三速的亞軍不好嗎?」
「不好……」
岳漠嘆了口氣,齊又涵埋在他胸前,那哭泣聲一點一點從胸膛裡擠了出來,越來越響,衝擊著岳漠,心情無比沉重。
齊又涵哭得撕心裂肺,岳漠不知要如何安慰,只能一直抱著他,一直抱著,抱到懷裡的聲音逐漸減小,抱到胸口濕了一大片,齊又涵終於冷靜了下來。
「後年。」岳漠開口說,「後年的世錦賽,真真正正拿一次三速的冠軍給外公看。」
拿來幾張紙巾,讓齊又涵把鼻涕擤乾淨,齊又涵悶悶地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岳漠認認真真將他臉上的淚痕也擦去:「你很厲害,你是中國最厲害的速擰選手,外公不會怪你的,他以你為榮。」
「岳漠,我難受。」
「我知道。」岳漠動了動身子想把齊又涵抱緊,齊又涵突然如驚弓之鳥。
「怎麼了?」
齊又涵死死抱住岳漠:「你別離開我……」
岳漠從上往下一遍遍順著齊又涵後頸:「我在,我一直都在。」
等齊又涵情緒穩定了,岳漠才輕輕推開齊又涵:「去看看你媽媽吧。」
「嗯……」
三天後,外公遺體被火化,岳漠幫著齊又涵一起辦完了外公的喪事。
外公只有媽媽一個女兒,來參加葬禮的不多,下葬這天,天空格外晴朗,他們頂著豔陽,親手將外公葬在了外婆身邊,空中偶爾飄過一朵雲,那陰影將外公和外婆的照片一起攏在陰影下,彷彿在說,這對分離了幾十年的伴侶,終於又走到了一起。而那天空,就是外公和外婆重逢之後,明朗的心情。
再也沒有比我的外公更好的外公了,齊又涵想,祝你在生命的那一頭也快快樂樂。
……
外公臨終前,逼著媽媽答應齊又涵和岳漠的事,媽媽每次看見岳漠都很不自在,卻真的沒有為難過他們。喪事是齊又涵一手操辦的,岳漠天天陪著他,那麼多天的接觸,也讓媽媽看清了,自己的兒子早已無法離開這個名叫岳漠的男人,她看到岳漠對齊又涵的包容,看到齊又涵對岳漠的依賴,她心裡想,大概他們真的能抗住社會的壓力,走得很遠很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