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虎狼(五)
也許是因為年齡漸老,容易懷舊。也許是因為被上一次契丹大軍壓境,逼迫過狠。回憶起銀槍效節軍曾經的輝煌戰績和最後的淒慘結局,符彥卿心裡竟是五味陳雜。
仰著頭獨自唏噓了好一陣兒,才又將目光轉向滿臉驚詫的兒子和眉間含笑的女兒,低聲問道:“那個,那個率部殺入李守貞府中救下你的將軍,你問過他的名姓沒有?郭家雀兒命好啊,居然能找到如此虎將襄助!”
“當然是郭威的養子柴榮了,阿爺,難道您老對河中的戰事,一點都沒關注過麼?”符贏被問得微微一愣,帶著幾分詫異反問。
作為老父曾經的掌上明珠,她對符家的實力非常了解。光是常年分散在外邊執行人物的細作和斥候,恐怕就不下五百人。若是哪裡有大事發生,則派往該處斥候的細作會更為密集。
像郭威剪滅李守貞這種惡戰,按常理,符家的斥候應該將整個過程都打聽得一清二楚才對,怎麼可能到現在,身為家主的老父居然還不知道最後一刻率軍攻入李守貞府邸的人姓是名誰?
“咳咳!咳咳,咳咳!”符彥卿被問得老臉微紅,連忙咳嗽了數聲,以掩飾自己的失態。“原來是郭榮啊!他真的身先士卒攻入了李家?鷹兒,你親眼看到他衝殺在最前頭?”
柴榮是郭威的侄兒,也是郭威的養子,素受郭威器重。而以假子領兵,是從太祖李克用那時留下的來傳統,絲毫不足為怪。但別的假子如果做到柴榮那個位置上,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再親自提刀上陣。畢竟戰場上刀箭無眼,有時候不知道從哪裡飛來一根流矢,就能奪走黃忠、張頜一類的勇將性命。而主將身死,再輝煌的勝利也頓失顏色。
所以,當在細作送回來密報上看到最後給了李家致命一擊的領軍者為郭榮之時,符彥卿本能地以為,柴榮只是在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上臨陣指揮。卻萬萬沒有料到,那個做了好些年商販的小傢伙兒,非但眼光精準,頭腦出色,居然還是個如假包換的萬人敵!
“女兒當然看清楚了!”不知道為何,符贏的臉上,也忽然湧現了幾絲紅暈。低下頭,話語裡帶著幾分輕微的戰栗,“女兒親眼看到李家留下來準備拉我殉葬的死士,被他一刀一個,從後院門口一直殺到了荷塘邊上。女兒以為自己會死在他的手上,卻沒想到,沒想到他居然,居然確定了女兒身份之後,立刻派人將女兒保護了起來,然後又一路護到了郭威身邊。”
'你安全了,從現在起,沒有任何人能敢碰你一下!'從始至終,對方只說了一句話。但是,在符贏眼裡,整個世界,都為之而明亮。如果自己能和此人早相遇三年,自己的生命,絕不會像現在一樣黯淡無光。
不過,現在相遇,依舊不算晚。
“鷹兒,那,那個柴榮,在郭家軍中,地位如何?”終於注意到了自家女兒的神態古怪,符彥卿的心臟猛地一抽,緊跟著,便鬼使神差地追問了一句。
有萬夫不當之勇,有運籌帷幄之才,還能令麾下兄弟們爭相效死,如此百年難遇的良將,重現銀槍效節軍於世間,絲毫不足為怪。大頭兵出身的郭家雀兒,運氣也的確好得沒了邊兒。不過,假子終究是假子,不是郭威的親生。而符家卻有女兒,長得傾國傾城。
“地位?阿爺……”一絲寒意忽然從腳底湧起,直沖頭頂。符贏愣了愣,心中彩色夢幻瞬間四分五裂。“阿爺,女兒與他,不過是萍水相逢,怎麼可能知道他在郭家軍中地位究竟如何?不過,女兒卻聽人說過,他的姑姑,當年不嫌郭威貧賤,委身下嫁。而在他姑姑過世之前,郭威居然未曾納過妾,對送上門的美姬,亦不假辭色。”
柴榮的姑姑柴媯,原本是唐莊宗的妃子。唐莊宗死於兵變之後,各地手握重兵的諸侯們,紛紛欲迎娶皇帝的女人以嚐新鮮。失去了依仗的前朝妃嬪們,也願意在這些“人中之龍”身側尋求庇護。雙方幾乎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例外的只有柴媯,竟然主動託人說媒,將她自己嫁給了在亂軍中對她有過救命之恩的光棍漢郭威。而那時的郭威,年齡已經三十好幾,官銜才混到一個區區的指揮使,連諸侯的腳指頭都比不上。
消息傳開,前朝的妃嬪和他們的新婚丈夫們,無不覺得柴媯瞎了眼睛。然而,多年之後,他們卻都不得不承認,當時真正瞎了眼睛的人,正是自己。
娶了柴媯的郭威,瞬間脫胎換骨,一步一個腳印向上走,迅速從指揮使,都指揮使、兵馬使,一路升到了劉知遠帳下第二大將位置,進而又做到了節度使和大漢國的副樞密使,權傾朝野。
雖然因為身子骨弱,柴媯沒等看到郭威成為當朝數一數二的權臣,就已經亡故。但在她生前,郭威對她的感情卻是有目共睹。當初那些一道逃出皇宮,隨即攀上高枝的姐妹們人老珠黃,陸續做了下堂婦,她卻始終都是郭威唯一的妻子。從去世後直到現在,雖然有史弘肇等老友的不斷催促,郭府女主人的位置,始終空虛。
有道是,響鼓不用重錘。符家父女兩個都是頂級聰明人,話根本不用說得太明了,彼此間就能心領神會。
既然郭威至今還念念不忘跟柴媯的夫妻之情,柴榮在郭家軍的地位,當然非同尋常。將來比郭威的親生兒子,估計會差一些。但作為郭氏的一個旁支,就像眼下符氏的一些附庸那樣,將來在郭家的支持下自立門戶,出任一方節度使,坐擁兩三州膏腴之地,卻是板上釘釘。
如此,想利用自家女兒的美色,將柴榮從郭家拉入符家,注定也是好夢一場了。哪怕符贏自己,對柴榮非常崇拜,欣賞。哪怕柴榮對符贏也曾經怦然心動,都無濟於事。郭威和柴榮父子兩人之間沒有太多隔閡,符家能給柴榮的,郭家一樣不會少!
“呼——”紅著臉沉吟良久,老狼符彥卿,忽然仰起頭,長長地吐息。“時也,命也,運也,郭家雀命好,老夫心中雖然不服,徒呼奈何!”
“恐怕,不僅僅是命好。”符贏這次沒有出言安慰自己的父親,而是悄悄地退開了半步,重新振作起精神,認真地反駁,“女兒總覺得,郭樞密院帳下,善戰者不止是當日殺入李府那五百勇士。應該還有其他隱藏實力沒有展現。女兒甚至以為,當日柴榮所部那五百人,與傳說中的銀槍效節軍,也不是十分類似。哪怕領兵的不是柴榮,換了另外一個勇將,亦能在轉眼間就殺入李府,勢如破竹!”
把自己看到的真實情景告訴父親,才是最好的辦法。符贏相信自家父親的理智,亦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已經為這個家做得足夠多,哪怕是父親聽完之後,依舊不肯放棄心中的雄圖霸業。接下來,她依舊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絕不回頭。
“不同於銀槍效節軍?”果然,聽了她的話之後,符彥卿的臉色又是瞬息數變,最後,則換上了深深的思索。
銀槍效節軍不能沒有靈魂人物,失去了靈魂人物,則會迅速變得平庸。而按照自家女兒的說法,柴榮在軍中的位置,卻可以有別的將領來取代。這,喻示著什麼?喻示著郭威掌握了一種全新的領兵,或者練兵方法,威力巨大,當世幾乎無人能敵。
如果那樣的話,一旦小皇帝跟郭威之間起了衝突,符家恐怕沒有多少機會坐收漁翁之利。鷸和蚌之間的實力相差太多,鷸剛剛俯下身子,就被成了精老蚌張開殼子一口吞下。漁夫即便壯起膽子靠近,恐怕也是送到老蚌嘴裡的第二餐。
“阿爺,阿姊,你們倆在說什麼啊?我怎麼完全聽不懂!”符昭信的聲音,忽然在屋子裡響起,令符彥卿和符贏兩個人的臉色都變了變,隨即又都堆滿了笑容。
“是郭家軍,不管怎麼著,你姐姐的性命為他們所救,阿爺我不能沒有任何表示!”
“說郭家軍練兵有道,令人眼界大開!小弟,乖,不要打岔。等日後有了時間,姐姐慢慢再解釋給你聽!”
兩個成年人的話,聽在符昭信耳朵裡,每個字都非常清楚。但是,作為屋子裡唯一一個未成年人,他卻覺得自己愈發地糊塗了。眨巴著眼睛思考了好半晌,最後,卻只能沮喪地點頭,“好吧,阿爺,阿姊,你們繼續說,我不插嘴了,我旁邊聽著就好!”
“小東西!”符贏用手蹂躪弟弟的頭髮,笑著搖頭,“本來跟你關係也不大。你還小,將來說不定還能做得更好。”
“是啊,咱們符家也非後繼無人!老夫已經等了半輩子,老夫不在乎繼續等下去!”符彥卿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兒子,也搖頭而笑。“鷹兒,為父明白你的意思了。為父日後行事,會加倍小心。只是你自己……”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想辦法!”符贏笑了笑,滿臉驕傲地搖頭。“父親做父親的,女兒做女兒的。女兒這一回,絕不會輕易罷手。縱被無情棄,不知羞!”
最後一句,出自蜀國宰相韋莊所寫的春閨詞,流傳極廣。但原詞中的婉約味道,從符贏嘴裡說出來,卻帶上了幾分金戈鐵馬。
符昭信聽得暈頭轉向,眼睛再度睜得滾圓。
在他困惑的目光中,自家老父符彥卿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大笑著撫掌:“不愧是我符家的女兒!行,咱們爺倆兒就說定了。符家有了機會不會放過,沒有機會也不會強求。你心有所屬就自己去爭,爭不過也不要哭鼻子。盡人力,安天命!”
在他困惑的目光中,自家姐姐符贏頷首,下拜,風姿翩翩,宛若夏荷盛開,“女兒謝阿爺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