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帝王(二)
隨著鄭子明的職位越來越高,大夥已經很少再直呼其名。即便以官職相稱,通常也會自動加上大人為後綴,以示尊重。
所以,當“子明”兩個字,在潘美口中突然出現之時,在場所有文武,幾乎俱是微微一愣。旋即,每個人臉色,都變得格外的凝重。
鄭子明本人,也知道潘美能把急得顧不上小節,肯定非同小可。因此,稍作斟酌,便大聲做出決斷:“好,就依仲詢之見。咱們早做提防,也省得事到臨頭被弄得手忙腳亂。”伯陽,你下去後,立刻著手收攏各營兵馬。同時朝河對岸加派細作,盯緊幽州軍的一舉一動。文長公,遣信使將刺客的供狀遞送朝廷的事情,就麻煩您老!”
“遵命!”陶大春和范正起身,一併肅立行禮。
“其他人安排照舊,咱們外松內緊,盡量以不擾民為要!”鄭子明向二人點點頭,繼續大聲吩咐。
“是!”眾文武齊齊起身,拱手領命。
“仲詢,你回去後收拾一下,明日起,跟我繼續去巡視下面的縣城和堡寨。”揮了下胳膊示意大夥自便,鄭子明再度將目光轉向潘美,沉聲命令。
“什麼?”潘美身子打了個明顯的踉蹌,轉過臉,愕然反問:“還去啊?你背上的弩傷可是剛剛結痂!”
“這回多帶些人馬就是!怎麼也不能因為受了傷,就半途而廢!”鄭子明笑了笑,斬釘截鐵地答道:“況且海邊上有幾個緊要地方,我早就想過去親自看看。”
“那倒是!”潘美知道再勸下去也不會有效果,悻然點頭,“去去也好。滄州這地方,據說每年都不少向外販運私鹽,可在賬面上卻見不到幾文錢的鹽稅。趁著幾個大鹽梟都被你宰了,新的鹽梟還沒站穩腳跟,咱們去巡視一圈兒,至少能讓府庫多一些進項!”
“嗯!”鄭子明也笑了笑,對潘美的說法算是默認。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卻再度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
大海,可不止是光產私鹽。木材,也不止是光用來燒火。萬頃碧波之上,數百年前,就有人能駕舟直抵扶桑。遼東比扶桑近了至少三分之二,能抵達扶桑的客船,絕對可輕鬆抵達遼東……
第二天一早,潘美帶著兩個營的兵馬,將鄭子明護在了隊伍正中央,浩浩蕩盪殺向了海邊產鹽區。老長史范正,也將親手替刺客精心潤色過的供狀,交給了一隊信使,風馳電掣趕往了汴梁。
三日後,信使抵達汴梁城內,按照正常途徑,將供狀呈給中書省。中書省當值小吏見了內容之後,頓時被嚇了個汗流浹背,不敢做任何耽擱,一溜小跑就又將供狀送到了宰相楊邠案頭。
楊邠讀罷,也嚇出了一身冷汗。趕緊找到了史弘肇、王章和蘇逢吉,跟他們三人一道入宮請求面聖。同時派人將供狀抄了一份,送到正因墜馬受傷在家中休養的郭威手中。
“這,這十有八()九是,是刺客胡言亂語!”儘管心裡頭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宰相楊邠,依舊不希望君臣之間的衝突被激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一邊向內宮走,一邊低聲跟史弘肇、王章和蘇逢吉三個勾兌。
“肯定是胡言亂語。那小吏分明就是受了遼國人的收買,然後臨死之前,倒打一耙。以期能離間我大漢君臣!”吏部尚書蘇逢吉一邊擦汗,一邊迫不及待地點頭。唯恐自己說得慢了,讓史弘肇被“遼國的死間”所“蒙蔽“。
三司使王章,早已不問政事,連財政大權都拱手讓給了郭允明,當然更不希望君臣之間刀兵相見。猶豫半晌,昧著良心在一旁補充道:“我昨日還去看過郭樞密,他只是說出打獵,不小心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根本不是民間傳言所云,遭到了大群刺客的圍攻!”
“如此說來,姓鄭的小子和郭家雀兒兩個幾乎同時遇刺,乃是巧合嘍?”史弘肇根本不肯買其他三人的賬,猛地將腳步一停,回過頭來,冷笑著質問。
“巧合,絕對巧合!”蘇逢吉被問得心裡打了個哆嗦,立刻點著頭大聲回應。
話音落下,他才發現,自己的回答非常成問題。趕緊又用力將頭搖了幾下,灰頭土臉地遮掩,“巧,巧合的只是,他們兩個都受了不輕的傷。但,但一個是被遼國刺客所刺,一個是打獵時不慎墜馬。根本不能往一塊扯!”
“扯你個雞八蛋!”史弘肇忍無可忍,一晃肩膀,將蘇逢吉撞了個四腳朝天,“我跟郭家雀兩個並肩作戰多年,只見過他掄刀策馬,在敵軍殺進殺出,卻從沒見過他從馬背上掉下來。如今不打仗了,他卻忽然落馬摔傷,怎麼可能沒有半點而貓膩?”
“也,也許是巧合吧!”王章雖然沒有被蘇逢吉直接針對,也羞得面紅耳赤,向旁邊側了側身子,結結巴巴地狡辯。
“你,你怎麼不說他是喝水不小心嗆裂了肺!“史弘肇猛地將頭轉向他,大聲冷笑。“姓王的,沒想到你居然是這種人,跟小皇帝一道巴不得大傢伙早死!”
不像郭威,半途中重新撿起了書本,言談舉止當中儒將氣息十足。史弘肇從小到老就沒摸過書本兒,因此發起怒來,滿臉絡腮鬍子根根乍起,雙眉倒豎,虎目當中殺氣四溢。
“這,這……”王章被鋪面而來的殺氣驚得後退半步,濡囁著嘴唇無言以對。
事實上,只要不是真傻,滿朝文武,都知道郭威受傷受得蹊蹺。然而,這朝廷畢竟姓劉,臣子們再有委屈,也不能去皇宮裡頭追兇。否則,君臣之間,除了束甲相攻之外,還有什麼其他選擇?
如今之際,最妥善的辦法,是雙方各退半步。五顧命將手中權力主動交還給皇帝一部分,皇帝從內宮中隨便推個人出來頂刺客的缸,然後,雙方彼此繼續相安無事,知道下一次實力再度失去平衡,後者其中一方再度不安於現狀。
然而,他這份心思,卻不可能得到其他四個顧命大臣的響應。首先,在史弘肇眼裡,皇上就是個永遠長不大的頑劣後輩。保其穩坐龍椅可以,卻絕不能由著此人性子來。其次,蘇逢吉最近已經倒向小皇帝劉承佑,不會再跟其餘四個人共同進退。再次,郭威無緣無故挨了一通亂刀,不可能立刻就表示讓步。否則,就意味著小皇帝的刺客戰術卓有成效,可以再接再厲!
正進退兩難間,耳畔忽然又傳來了蘇逢吉的厲聲慘叫: “哎呀!疼,疼死我了。史樞密院,蘇某好歹也是一樣的顧命大臣!你我雖然政見不合,你,你卻不該如此侮辱於我!”
卻是此人,聽到內宮裡頭好像有了動靜,趁機打算跟其餘幾名顧命大臣劃清界限。
“一味地逢迎討好,你也配得上顧命二字?”史弘肇恨他骨軟身子輕,向前跨了一步,單手下指,“先帝以國事相託,是期待我等輔佐少主,早日一統天下,重建太平。而除了討好逢迎之外,你什麼時候給少主出過一個好主意?若滿朝文武都變成你這樣的佞幸之輩,咱們大漢國不被別人給滅了就燒高香了,還指望什麼蕩平群雄,九州一統?”
“哎呀,哎呀……”蘇逢吉被他數落得心裡發虛,用手臂遮住臉和眼睛,繼續慘叫不止。
“化元,內宮門口,咱們最好不要高聲喧嘩!”宰相楊邠實在看不下去,走到二人之間,低聲勸阻。
“出來又怎麼樣。就是當著皇上的面兒,我一樣揍他!”史弘肇急火攻心,根本聽不出楊邠話語裡的回護之意。揮舞著胳膊,大聲咆哮。“他們做得這種鳥事,難得還怕老夫來說?你讓開,看我今天如何收拾這個軟骨頭!”
“吱呀!”就在此時,宮門被人從內部奮力推開,樞密院承旨,右衛大將軍聶文進帶著二十幾名禁衛,大步衝了出來。先俯身從地上將蘇逢吉扶起,然後皺緊眉頭,對著史弘肇輕輕拱手,“史樞密,此乃內宮門口,請多少給大夥留點兒顏面!”
“留你娘的蛋!”他出來攙和還好,一攙和,史弘肇頓時愈發怒不可遏。又朝前跨了一大步,掄起缽盂大的拳頭,照著鼻樑骨上就是一記重錘,“臉是自己掙的,不是別人留的。他蘇逢吉如果一心為國,兩袖清風,老子給他下跪都來不及,哪來的膽子加害於他?既然自己犯賤在先,就別怪旁人拿你們不當東西!”
“哎呀——!”聶文進沒想到蘇逢吉連自己也敢捶,被打了向眼前金星亂冒,鼻血長流,後接連踉蹌數步,全靠著禁衛們的攙扶及時,才勉強沒有栽倒。
這下,他臉上可真掛不住了。站穩身形,一手摀住鼻子,一手緊按刀柄,“樞密使大人,末將可是肩負護衛禁宮之責。在宮門口毆打末將,你應該此舉知道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你這小王八蛋欠揍!”史弘肇追上前,兩隻缽盂大的拳頭毫不猶豫地朝著聶文進臉上猛砸,“有種,有種你就拔刀啊。看老夫赤手空拳收拾不收拾得你下?護衛禁宮,你還想起護衛禁宮之責來了。這兩年,哪怕你盡到半點兒責任,也不會容忍什麼那些賣屁股的兔兒爺半夜往禁宮裡頭鑽兒。老子平素對你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不願讓老哥哥的在天之靈蒙羞,卻不是真瞎!如今既然你們這幫賣屁股的給臉不要,老子又何必替你們操那閒心?拔刀,有種你就拔刀,或者叫禁衛們一起上來拿下老夫。看老夫就憑這一雙拳頭,能不能將你們全都活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