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麋鹿(一)
北風捲地白草折。
太行山區雖然不屬於胡地,冬天的滋味一樣不好受。呼嘯的朔風夾著雪粒子,從遙遠的塞外長驅直入,吹斷樹幹,壓垮房屋,將身體不夠強壯的野獸凍成一具具硬梆梆的屍體。
這種鬼天氣,絕不是趕路的好時候。當地的山民早在半個月之前就躲進了土坯屋或者窯洞中,用釘了厚厚一層稻草的木板封死門窗,然後在房間裡點上一個偌大的火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露頭。
然而,在通往陵川城的山路上,卻有萬餘名壯年男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而行。山路上的積雪被人腳踩得又硬又滑,稍不小心,就會直接滾到路邊的深淵裡去,摔個粉身碎骨。北風則冷得就像萬根鋼針,稍有懈怠,在山路旁的野樹下歇上一歇,就有可能被活活凍成一具殭屍!
“老天爺啊,你沒良心咧!”
“狗日的老天,狗日的契丹人,狗日的郭家雀,狗日的慕容野驢……”
“該死,全都該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僥倖暫時還未摔死或者凍死的漢子們,將脖子縮進短褐裡頭,罵罵咧咧的繼續向前走。他們身上的短褐大多數都是葛布所做,沾上雪水之後,再被風一吹,很快就變得又冷又硬。而更多的雪粒子,則層層疊疊的黏在短褐表面,將整個人裝飾得銀光閃閃,就像一具具可以移動的土偶木梗。
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冰雪的鎧甲下苦苦掙命,隊伍正中央,就有十幾個身穿錦袍,頭戴狐狸皮帽子的傢伙,個個看上去生龍活虎。他們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無論江湖輩分還是行軍打仗經驗,都比其餘的人超出甚多。所以其餘的人可以凍死,餓死或者掉下山谷摔成肉泥,他們卻連寒毛都不能少一根。
“老三,老五,給我傳下令去,都他娘的閉嘴!萬一引起了雪崩,大傢伙今天全都得埋在這兒,誰都逃不了!”策馬走在隊伍正中央,衣著最光鮮的一名漢子,忽然扭過頭,衝著身邊距離自己最近的兩名穿錦袍者吩咐。
“是!”被點了將的兩個頭目立刻撥轉坐騎,在各自鐵桿心腹的保護下,向隊伍前後兩個方向快步急行。一邊走,一邊揮動皮鞭,將周圍弟兄們身上的短褐,抽得叮噹做響,“閉嘴,不想死的都給老子閉嘴。萬一引發了雪崩,大夥全都得埋在這兒!”
“閉嘴,都給老子閉嘴,誰再哭天蹌地,老子先扒光了他的衣服,讓他活活凍死。冷什麼冷,走快點兒就不冷了。等出了山,酒隨便喝,肉隨便吃,女人隨便搶!”
“真的?那敢情好!”
“三爺,三爺,您說咱們還得走多遠才能見到人煙?”
“河東那邊,河東那邊女人長啥樣?是不是個個都是薄嘴唇兒,大屁股?”
“謝五爺,咱們要是能搶到女人,屁股最大的肯定給您送過去!”
……
凍得半死不活的漢子們,瞬間又恢復了幾分精神。一邊幻想著出山後肆意搶掠的生活,一邊低聲拍三當家謝智勇和五當家彭蓮峰的馬屁。
“閉嘴,都閉上嘴。想活著睡河東女人,就全都閉上嘴巴!”
“閉嘴,想睡女人,也得有命才行!一旦被雪給埋在這兒,就只能睡一輩子石頭了!”
三當家謝智勇和五當家彭蓮峰聽著心裡頭舒坦,手中的鞭子放低了些,繼續連聲吩咐。這個節骨眼兒上,不能太心慈手軟,也不能太不近人情。太心慈手軟了,就會讓底下人失去敬畏之心,發出的命令就難以被嚴格執行。太不近人情了,則容易讓底下人失去歸屬感,等出了山,隊伍就有可能一哄而散。
在他們兩個的齊心協力之下,隊伍中的咒罵聲漸漸變低。一張張滿是凍瘡的臉上,也重新湧起幾分生命的光澤。
酒水、肉塊、女人,想想就讓人心裡頭熱乎。而有酒水、肉塊和女人的日子,其實距離現在並不遙遠,三個月?或者兩個月?甚至四十幾天?倒霉就倒霉在大當家史洪傑運氣實在太差,居然在大漢和大遼之間站錯了隊,押寶押錯了地方。
想起前一段時間的風光日子,眾人就又忍不住嘆息著搖頭。唉,時也,勢也,運也。誰能料到,明明能一路打進汴樑的契丹鐵騎,居然硬生生被劉知遠那廝給擠出中原呢?誰能想到,新上任的遼國皇帝耶律阮卸磨殺驢,居然直接滅了南樞密使趙延壽的滿門呢?誰又能想到,杜重威居然如此孬種?明明手頭還有上萬兵馬,軍糧輜重無數,卻忽然開城投了降?
他杜重威投降了其實也不打緊,只要提前派人跟四下里的州縣知會一聲兒。大不了,弟兄們也跟著一道歸漢唄。反正鄴都周圍,十個節度使、刺史裡頭,至少有六個是綠林好漢自封的。只要有人給官做,是扛著大遼的旗號還是打起大漢的旗號,根本無所謂。
可缺德就缺德在,杜重威悄沒聲的自己投降了,卻未曾派人給周圍的同行們送信兒!這下就慘了,成功奪取了鄴都之後,漢軍立刻關閉了繼續招降的大門。隨即揮槊橫掃,將洺州、武安、邯鄲、魏洲等地,所有沒及時改換門庭的地方豪傑,殺了個屍橫遍野。直殺得滹沱水南岸,再也沒有遼國一兵一卒,才施施然奏凱而歸。
直到此刻,僥倖及時逃入山中的“亂世豪傑”們,才終於聽說,大漢天子劉知遠已經中風多日,良久不能視事了。最近這半個多月來,軍中諸事,全是大將軍郭威一手操控。楊邠、王章、蘇逢吉三個,則“為虎作倀”,硬生生封鎖了劉知遠病入膏肓的消息。只可憐那杜重威,明明再多堅持半個月,就能魚躍龍門,卻硬生生給郭威騙得解甲束手,從此生死再也不由他自己掌控。
“唉!命,這都是命!”非但嘍囉們心中感慨萬千,大當家史洪傑自己,想想最近一年多來的遭遇,也不斷搖頭。
他本是林慮山中一條好漢,原本已經被官軍給剿得無處立足了,忽然有一天,官軍卻不戰而潰。派人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杜重威帶領十萬大軍臨陣投了敵,將半個河北拱手出讓。契丹人在降將張彥澤的帶領下,直撲汴梁。沿途州縣的文武官員,要么投降,要么各自逃命,竟無一人敢擋在契丹人的馬前。
林慮山下不遠處就是林縣,既然縣令棄官潛逃了,史洪傑就覺得自己沒必要再客氣。帶領麾下的殘兵敗將追著官軍的馬尾巴,直接衝進了縣城。然後隨便抓了個讀書人當師爺,寫了封效忠信送到了距離縣城最近的一夥契丹人軍營。再往後,則不管對方答應不答應,就給自己封了個天義軍節度使官職,開始發號施令。
緊跟著一年多兵荒馬亂,誰也顧不上林縣。史洪傑這個自封的天義軍節度使,就成了地方上的土皇帝。招兵買馬,集草存糧,麾下隊伍從幾十號,迅速膨脹到兩萬餘。期間又跟別的豪傑來了兩次火併,僥倖大獲全勝。於是乎,再也沒人敢小瞧他,連天雄軍節度使杜重威,都專門派人來表達了拉攏之意。
然而好景不長,很快,風向就漸漸混亂了起來。漢王劉知遠忽然豎起了驅逐契丹的大旗,河北大地上,很多群雄起兵響應。天雄軍節度使杜重威東征西討,忙得腳不沾地。契丹人也因為被打個措手不及,而損失慘重。
當時有人勸史洪傑也趕緊順應時勢,然而,他卻不太看好劉知遠的漢軍,不認為天下還有誰能擋得住契丹人的鐵騎。所以高行周北上平叛之時,他果斷站在了杜重威這邊。雖然沒有派兵去助戰,卻也沒忘記替大遼搖旗吶喊。
憑著這份耿耿忠心,他成功打動了遼國南院樞密使趙延壽。成功將自封的天義軍節度使,換成了遼國皇帝欽封,並且被賜予了知樞密院事的虛職,風光一時無兩。
這個有名無實的職位,給他和他手下的弟兄們,帶來了滅頂之災。杜重威獻城投降之後,漢軍迅速接管了鄴都。為了避免班師之後,地方上再生動盪,郭威、慕容彥超、高行周等人,毫不猶豫地朝周圍兀自打著遼國旗號的州縣舉起了屠刀。一眾來不及改換門庭的“英雄豪傑”,要么被漢軍捉獲斬首,要么丟棄了老巢,帶著手下弟兄逃入深山老林苟延殘喘。
過慣了舒心日子的人,乍以回到山中,誰都無法習慣。很快,史洪傑麾下的弟兄,就從兩萬出頭縮減了一萬上下。如果再不想辦法尋找出路,恐怕等不到春暖花開,他就要徹底被打回原型,再度變成原來那個人人喊打的小蟊賊,從此永無出頭之日。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猛地咬了咬牙,史洪杰拉住坐騎,回頭用力揮動胳膊。他不敢喊得太大聲,卻努力讓周圍身穿錦袍的心腹們人人都聽清楚,“殺人放火受招安!咱們這回利落些,拿下陵川之後,立刻請求招安。澤州那地方,向來是官匪一家。只要咱們表現出足夠的實力,就不愁官府不來上趕著拉攏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