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仕途(二)
“這,微臣,微臣遵命!”大漢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章猶豫了一下,強忍住心中的懊悔緩緩躬身。
早知道麻煩最後會落到自己頭上,他絕不會去對孟景玉施什麼援手。反正看皇帝剛才的樣子,也不像真想殺了姓孟的,自己何必爛好心去出那個頭?這回好了,孟景玉算是從漩渦裡逃出來了,王某人自己卻一頭扎了進去。
劉知遠的感覺非常敏銳,很快就發現了王章的神態不對,皺了皺眉頭,沉聲問道:“怎麼,你是覺得賊人來得蹊蹺,還是覺得此事過於簡單,不值得你這個當朝宰相浪費心思?”
“微臣不敢!”王章天生就是一幅柔順性子,當了一國宰相,也沒能改變多少。聽劉知遠聲音裡頭又帶上了幾分怒氣,立刻大聲回應,“微臣,微臣只是覺得,此刻朝廷當以前線戰事為重。不應耗費太多精力在後方上。只要陛下解決了杜重威,領大軍班師。賊人即便有什麼圖謀,也不敢輕舉妄動。而如果大軍在這裡耽擱太久,後方的麻煩事兒恐怕就不止這一樁了。畢竟,畢竟不只是孟節度一人領傾鎮之兵而來,眼下歸德、曹州、宋洲等地,也同樣兵力空虛。”
“嗯——”劉知遠眉頭緊鎖,眼睛裡頭精光四射。握在劍柄上的手,也因為過於用力而青筋凸現,看上去就像一根根被風吹雨打多年的枯樹枝。
王章是個不愛得罪人的和事佬,這點他心裡非常清楚。同時,他心裡也非常清楚,王章此刻說的,的確是老成謀國之言。沁陽靠近大漢國的京畿,乃是不折不扣的腹心之地。此刻那裡出現了險情,最大的影響,就是打擊前線的軍隊士氣,令此番平叛之戰無功而返。所以,從長遠角度,此刻自己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盡快攻破鄴都,結束戰鬥班師。而不是就追究到底兩支“流寇”來自何方?
換個更令人鬱悶的角度來說,即便查到了流寇的真實身份,眼下朝廷也無力去深究。除了史弘肇還帶著一部分生力軍留守汴梁之外,大漢國所有能動用的力量,現在幾乎都被拉到了前線上。沒查到“流寇”的真實身份還好,朝廷和流寇的幕後主使者還能暫且相安無事。萬一查明了對方身份,打草驚蛇,嚇得對方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搶先一步豎起了反旗,朝廷的兵馬就要進退兩難了。
“有道是,水至清則無魚。當年官渡之戰後,魏武也曾經燒掉了一大筐書信!”早就猜到自己的建議提出之後,劉知遠會非常不高興。王章猶豫了片刻,繼續硬著頭皮勸諫。“也許兩支流寇只是藉了懷州的地面兒,解決一些私人恩怨罷了。只要他們沒敢明目張膽地亂來,就意味著他們短時間內沒有正面對抗陛下的勇氣。而只要杜重威這個最大的麻煩被解決掉,其他人自然就會主動收起爪牙,偃旗息鼓!”
“私人恩怨?你可真會說話!”劉知遠又是憤怒,又是無奈,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為了解決私人恩怨,他們就敢把兵馬派到沁陽城下頭。這次是懷州,下次,他們有了恩怨,是不是就得去汴梁?朕,朕這個大漢天子,在他們眼裡到底算什麼東西?又聾又瞎的糟老頭子,還是膽小怕事的軟骨頭?”
“您當年不也這樣對付石敬瑭父子的麼?”王章心裡偷偷嘀咕了一句,然後繼續笑著開解, “陛下息怒,微臣只是提出一種假設而已。無論如何,上萬兵馬的惡戰,不可能一個當事者都找不到。在班師之後,陛下若是想查,肯定查清楚。”
“微臣也覺得,陛下沒必要在此事上過多耗費精力。此刻賊兵已散,沁陽無憂,汴梁更是一點波及都未曾受到。早查幾天,晚查幾天,沒什麼區別。”蘇逢吉難得給王章幫了一下忙,走上前,笑著附和。
“嗯?!”見自己麾下的兩個重要文臣都希望先將追究流寇身份的事情放一放,劉知遠雖然不開心,態度也開始動搖,“真是氣煞老夫也!郭樞密,你意如何? ”
“啟奏陛下,待班師之後,末將願意親自去查問此事。無論肇事者是誰在幕後主使,只要陛下有令,末將都會其擒來獻於陛下馬前!”郭威肅立拱手,毫不猶豫地承諾。
“嗯!”劉知遠最後一點猶豫也消失殆盡,手捋鬍鬚,緩緩轉身走回了帥案之後。
兩名心腹謀臣都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橫生枝節,郭威身為武將之首,也不想分心他顧。自己即便固執己見,又能指派誰去做事?也只能順水推舟,暫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未做皇帝之前,自己總覺得當年是石敬瑭做皇帝做得窩囊。如今換了自己,其實也是一模一樣。
兩伙先後出現的流寇,既然不是真正的山賊,就一定是來自不同的節度使麾下。而河陽節度使孟景玉、歸德節度使高行週都帶著傾鎮之兵到了前線,史弘肇是奉命留守汴梁,動用任何兵馬都無需偷偷摸摸;趙匡贊被自己以參謀軍機之名扣在了身邊,常思麾下那點人馬不夠南北兼顧。
剩下駐地距離沁陽近,並且手頭有兵馬可派的,就只有李守貞和白文珂兩人。如此明顯的答案,偏偏王章就沒勇氣直接說出來,偏偏蘇逢吉還幫著王章一起打馬虎眼,偏偏郭威還揣著明白裝糊塗,說什麼今後只要陛下有令……
想到此處,劉知遠心裡又是一陣濃濃的失落。本能地,就想起另外一個宰相楊邠來。與王章的老好人性格不同,楊邠向來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剛正不阿。可正是因為其說話做事不懂得迂迴,才被關進了苦囚營中去面壁思過。
“陛下……”見劉知遠情緒低落,蘇逢吉躡手躡腳湊上前,低聲呼喚。
“散了吧,明天還要攻城呢!”劉知遠回過頭,衝著大夥笑了笑,將雙手都壓在了帥案上,支撐住疲憊的身體,“你們說的對,凡事都講究輕重緩急。”
“遵命,臣等告退!”眾文武也覺得心裡頗不是味道,紛紛躬身施禮,陸續走出中軍帳外。
蘇逢吉卻故意落後了數步,拖拖拉拉地來到了門口。探頭看看沒有其他人留下,又小跑著回到劉知遠面前,“陛下,此事真的急不得。”
“滾!朕怎麼做事還用你來教?”劉知遠正一肚子邪火沒地方發,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命令。
“是,陛下!”蘇逢吉再都躬身行禮,倒退著離開。劉知遠卻猛地又一拍桌案,厲聲補充,“楊邠呢,你去把楊邠給朕召來!”
“楊邠?是,微臣遵命!”蘇逢吉先是愣了一下神,隨即滿臉堆笑。“陛下英明,楊平章素來殺伐果斷,讓他來處置此事,最恰當不過!”
楊邠雖然被囚禁了數月,但是他空下來的同平章政事的位置,卻一直沒有人頂上。在蘇逢吉看來,很顯然,劉知遠並不是真心想收拾此人,只是迫於妻子李氏和情面,先讓楊邠去反省幾天而已。
“既然知道,還不快去!”劉知遠心情煩躁,又狠狠瞪了蘇逢吉一眼,用力揮手。
“微臣遵命!陛下請稍待,微臣去去就來!”蘇逢吉連勝答應著,退下去找中書令、同平章政事楊邠。
他做事向來利索,不多時,已經又躡手躡腳返回,衝著劉知遠施了個禮,故意高聲說道:“啟禀陛下,罪臣楊邠帶到!”
“宣!等等,朕親自去迎他進來!”劉知遠正憋得愁腸百結,先沖蘇逢吉揮了下手,隨即大聲補充。
話音剛落,就听見門口有一個沙啞的嗓子大聲喊道:“罪臣何德何能,敢勞陛下屈尊相迎?陛下在上,罪臣楊邠叩見。願陛下早日一統四海,澤被天下萬民!”
隨即,就看見一個形銷骨立的干枯老頭子,快步入內。長跪在帥案前,緩緩俯首。
將對方放在苦囚營裡一關就是好幾個月,劉知遠當初心裡即便憋著再大的火氣,也早已經消了。此刻看到楊邠居然瘦成了一根高粱桿,忍不住勃然大怒,“是誰,是誰將你折磨成這般模樣?朕,讓他們將你關起來,卻沒讓任何人去折磨你!是誰,是誰這麼大膽子?朕去殺了他,朕現在去殺了他替你報仇!”
說著話,雙手將楊邠從地上拉起來,怒不可遏。
楊邠笑了笑,輕輕搖頭,“陛下連微臣的官爵都沒有奪,誰敢折磨當朝宰相。是微臣這些日子靜心思過,稍有些累,所以看上去就比先前略瘦了一些。”
“你……”劉知遠一時語塞。他的確既沒宣布剝奪楊邠的官爵,也沒有讓人虐待此人。但一個當朝宰相忽然失去了所有權力,直接跟罪囚們關在一個地方反省,對精神上的打擊,恐怕比身體上的打擊更為強烈。更何況,楊邠還是開國第一任宰相,為大漢國的建立耗費了半生心血。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楊邠倒是頗有宰相心胸,見劉知遠面露尷尬,又微笑著補充。“陛下是君,邠乃是臣。君當面頂撞陛下,理當受到重罰!”
他說得越謙卑,劉知遠心裡越覺得過意不去。擺擺手,大聲道:“算了,算了。朕是一時糊塗,你也是個死犟種,這麼長時間,也不知道跟朕服個軟?不說了,待班師回朝,朕一併補償與你。但是你不能從此記恨朕,不肯再替朕出謀劃策!”
“微臣不敢!”楊邠笑著拱了下手,低聲道:“微臣願為陛下,為大漢,死而後已。”
“死什麼死,咱們君臣都要活著,活著結束亂世,一統九州!”劉知遠也搖頭而笑,然後快速補充,“朕今天遇到的事情,他們的謀劃都不對朕的脾氣。所以還得勞煩於你!”
“陛下請說詳情!”楊邠早就從猜到,劉知遠忽然把自己放出來,定然有事。所以也不覺得奇怪,笑了笑,低聲催促。
劉知遠抓起丟在帥案一角的告捷文書,親手遞給楊邠。一邊示意對方觀閱,一邊快速地,將先前群臣的看法複述了一遍。難得的是,居然毫無疏漏,將每個人的意思,都概括得八()九不離十。
楊邠聽了,先是閉上眼睛沉吟了片刻,然後猛然將眼皮睜開,正色道:“恐怕微臣又要讓陛下失望了。微臣以為,先前王相和蘇尚書所說,全是老成謀國之言!”
“朕,朕當然知道,現在不是動手解決麻煩的時候。朕,朕是,朕是無法容忍,他們居然連肇事者的名字都不想提!”劉知遠老臉微紅,氣惱地跺腳。
“這麼大的事情,手裡沒有切實證據,誰又敢信口雌黃?萬一推斷錯了怎麼辦,豈不是讓地方節鎮與陛下離心?”楊邠嘴角微微上翹,笑著反問。“況且即便他們真的就猜對了是誰下的手,陛下,您現在能發兵去討伐麼?”
“這?”劉知遠被問得如鯁在喉,真恨不得命人將楊邠架出去,再丟進苦囚營反省幾天。然而看看對方那風吹就倒的模樣,他又強壓住了心中怒意,搖著頭回應,“當然不能,但朕至少可以讓汴梁那邊做一些提防!”
“恕臣直言! ”楊邠衝著他拱拱手,繼續低聲冷笑,“此事最蹊蹺處,恰巧就在汴梁。”
“嗯?”劉知遠大吃一驚,兩條濃眉高高地挑起,豎立如刀。
“陛下,按奏摺上說,沁陽被圍攻了七天。第八天,另一夥流寇才匆忙趕到。而從開戰到現在,汴梁卻沒跟您發一張紙片來。”楊邠頓了頓,面色冷硬如冰,“如果說汴梁根本不知道沁陽遭遇匪患的消息,總計不到四百里的距離,有人敢相信麼?如果知道,史樞密為何沒有派兵去救?他也是老行伍了,陛下一看就知道流賊乃是有人假冒,他怎麼會從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