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血與水(一)
“什麼?”寧子明如聞霹靂,被震得接連倒退出四五步,直到後背已經頂上了帳篷壁,才艱難地停了下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寧采臣,臉色蒼白,身體搖搖欲墜!
父親還活著!
自己在這世間被非孑然一身。自己有家,有父親,雖然這個家早已殘破不堪!雖然父親的面孔,在記憶裡無比模糊!
自己只要偷偷潛往塞外,潛往遼陽,就有機會趁著遼國內政動蕩的時候,將父親偷偷救出苦海。
可自己真的就是石延寶麼?在相見的剎那,答案也必將水落石出!
萬一自己不是石延寶,而是另外一個人,自己該怎麼辦?將來去哪?
如果自己不是石延寶,自己到底是誰?
如果自己不是石延寶,將如何面對常思,如何面對韓重贇?
如果自己不是石延寶,常婉瑩怎麼辦?自己該如何面對兩個人之間曾經的白首之盟?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怎麼當得起她往昔情重?
……
驚喜、迷惑、恐懼、失落,林林總總,千百般滋味,一併湧上了心頭。令他剎那間幾乎無法呼吸,只覺得頭沉甸甸的,雙腿一陣陣發軟,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墜。
“你先不要著急,聽我慢慢細說!這件事情,除了你我之外,尚無第三個人知曉。”見少年人狀態不對,寧采臣一把拉住了他,將其硬拖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後快速跑向門口,探出半個腦袋四下張望。
待再度確定周圍沒有人偷聽,他才長長地喘了幾口氣,走回寧子明身邊,用只有彼此二人能聽見的聲音緩緩補充,“原本這件事,我應該晚一些才告訴你。一來免得你亂了方寸,二來也怕走漏了風聲,對你……”
前一段郭威寫信來請常思幫忙用反間計除掉趙延壽,因此寧采臣和常府若干細作,都混在常家的商隊中,偷偷潛往了塞外。而此刻契丹剛剛立國不久,國內各項法度都不完備。因此行賄、索賄,官員公然插手買賣,乃是司空見慣之事,從中樞到地方,誰也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因此,安插在常家商隊中的細作,很快就憑著口袋裡的金銀,跟契丹北院高官的心腹爪牙們打成了一片。每日迎來送往,呼朋引伴,喝酒狹妓,關係處得比親兄弟還要親近。
作為常思派去的主力之一,寧采臣當然沒落在任何人的後邊。畢竟他出身於北地富豪之家,少年時縱情聲色犬馬,懂得花樣絲毫不比契丹貴冑子弟少。再加上擅於察言觀色,知道投其所好。故而比任何細作,都更討貴冑們的喜歡。其中一個名叫耶律述的契丹北院高官,甚至起了惜才之念,差一點兒就將他舉薦給遼國朝廷,當作漢地俊傑委以重任。直到後來聽聞另外一名權臣早已為自家幕僚盯上了同一個空缺,才悻然作罷!
官雖然沒當上,然而有了這位耶律大人在背後撐腰,寧采臣在契丹貴冑當中就混得愈發如魚得水。非但暗中打著韓家兄弟的名頭,成功搬倒了趙延壽,還順手探聽到一個極為驚人的消息——大晉末代皇帝石重貴,此刻和若干家人就住在遼陽府。
因為前一段時間耶律阮與耶律李胡爭位的餘波尚未結束,遼國內部動盪不已,眼下誰也沒思念似再管這位晉國皇帝的死活。將石氏一家人丟在遼陽府城外的某處村落中,給了五十頭羊,十幾頭牛和一片荒地,任其自生自滅!
“我在回來路上悄悄打聽過,此刻陛下身邊,只有三名妃子,一個公主和十幾個太監、宮女。”寧采臣做事非常謹慎,介紹完了自己找到後晉被俘皇帝石重貴的經歷之後,立刻開始描述起一些對寧子明來說至關重要的細節,“兩個皇子,齊州刺史和鄭州刺史,都不知所踪!”
“等等,二叔,你先等等!”寧子明掙扎著從座位上揮了下手,有氣無力地請求。“等會再說,讓我先緩緩,緩緩心神!”
對方剛才最後幾句話,說得很委婉。但寧子明聽在耳朵裡,卻字字宛若響雷。他已經不是那個剛剛甦醒後,一張白紙般的傻小肥了。他在磨難中迅速成長,也在磨難中,不斷地學習、了解,掌握,不斷地加強著自己對身邊世界的認知。
前一個朝代叫做大晉,劉知遠登基後,為了與南北朝時期的晉國區別,稱其為後晉。後進末代皇帝名叫石重貴,因為不肯繼續給契丹人做乾孫子,而國破家亡。後晉皇帝膝下有兩個嫡親兒子,都是已故皇后張氏所生。一個被封為齊州刺史,名叫石延熙;另外一個,被鄭州刺史,名叫石延寶……
如果此刻兩個前朝皇子都在石重貴膝下承歡,那自己就肯定與後晉皇家半點關係都沒有。可眼下兩位皇子都不知所踪了,自己若是還想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恐怕跟前朝皇帝石重貴會上一面,就是最後的選擇。
到底去,還是不去?
萬一被契丹人發現了,自己還有幾分希望,活著返回澤州?
倘若自己真的是石延寶也罷,做兒子的不能對父親見死不救。
可如果見面之後,卻發現自己根本跟石延寶一點關係都沒有,自己將何去何從?
……
軍帳之內一片寂靜,然而此時此刻,寧子明耳畔卻彷彿有無數人,在啞著嗓子,大聲呼喊。有人勸他不能忘記人子之義;有人則勸他將錯就錯,頂著石延寶的名字稀里糊塗渡過此生。有人冷笑著提醒他,對常思的承諾還沒到期,此刻離開,將是對常思,對整個武勝軍的背信;有人卻大聲告訴他,他留在武勝軍中,對所有人都沒好處;而離開武勝軍,卻可以讓常思、韓重贇,以及常婉淑和常婉瑩等所有人,肩上都一陣輕鬆。
“你不是石延寶,為何你認得和尚打傘?”
“你不是石延寶,你怎麼會用火炙法替韓重贇療傷?
“你不是石延寶,你又怎麼懂得用鹽石水替那個強盜頭子清洗腸胃排毒?”
“你不是石延寶,為何你始終不敢抬起頭看我的眼睛?”
忽然間,一個尖細的女聲,擊碎了耳畔所有嘈雜。常婉瑩的身影忽然在記憶裡湧現,成串的淚水,淅淅瀝瀝,滑過玉石般瑩潤的面孔,
“我—— ”寧子明身體僵了僵,迅速坐得筆直,兩眼圓睜,雙眉倒豎如箭。
此次時刻,他已經不似最初在瓦崗白馬寺時那樣白白胖胖。雖然臉膛看上去依舊稚嫩,雖然眉宇間依舊寫滿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困惑,但雙目中所映射出來的光芒,卻極為明澈。
有些事情,必須有個答案。自己不能糊塗一輩子,也不能讓別人跟著稀里糊塗地付出一輩子。
“先皇今年才四十有五,又頗通武藝,三五年內,身子骨不會有任何問題!”寧采臣怕他倉促就做出決定,趕緊壓低了聲音,快速補充,“而你好不容易才在虎翼軍中立住足,又好不容易收攏了一批嫡系弟兄,眼前這功夫,其實不宜……”
“二叔,我必須去!”寧子明緩緩站了起來,身體忽然變得非常魁梧,“必須知道我自己是誰。該是我承擔的,我必須去承擔。而原本不該是我的東西,我,我……”
咬了咬牙,他以前所未有的堅定語氣補充,“我即便拿到了,恐怕這輩子也難讓自己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