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心 (六)
滾滾黃河向東流去,日夜不息。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棣州北側白馬坡,河水因為河道驟然收窄,而變得湍急異常,就像一條被激怒的黃色巨龍,不停地拍打在剛剛加固過的堤壩上,濺起一團團金色的水霧,被陽光一照,如夢似幻。
比河水拍打堤壩聲的,是河工們整齊的號子聲,「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
「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
「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一二,起……」
紅旗招展,繩索隨著號子聲緩緩扯動,將一塊兩丈高矮,五尺見方的石碑,緩緩立了起來,就像一根定水神針般,威嚴地聳立在了河道最窄處,與一座剛剛加起來的索橋遙遙相對。
石碑的正面,龍飛鳳舞雕著七個漢字,「棣州治河功德碑「,每個字都有芭斗大小,表面還專門塗了一層銅粉,被陽光和水霧一襯托,立刻瑞氣繚繞。
石碑北面,則是治河有功的當地士紳名姓及事蹟。每個名姓連同下面的文字,雖然都只佔了窄窄的兩行,總計加起來也沒有三指寬,卻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張寶財,棣州白馬人,正直良善,富而不驕。憂水患危害鄉鄰,於廣順二年舍家為國,購進無主荒地兩千四百畝,捐贈粟米五千石……」石碑沒等立穩,已經有好事者,迫不及待,將背面第一行字大聲念了出來。
「多謝皇上,多謝太子,多謝諸位鄉鄰,草民,草民何德何能,敢,敢居此碑之上,慚愧,慚愧啊!」一名花白鬍子,肥頭大耳的鄉紳跳起來,抱著肥碩的拳頭,向四周團團行禮。一張圓臉,早已因為激動走了形。雙目當中,也湧滿了驕傲的淚水。
勒石記功,勒石記功啊!當初他聞聽太子殿下派人下鄉購買糧食,抱著破財免災的想頭,捐出的五倉陳年粟米,沒想到居然換回了如此殊榮!當年,族裡那群短視的傢伙,還笑他笨!如今,看誰後悔得捶胸頓足?!
的確,這功德碑不禦寒,不頂飢,可這,卻是實實在在的名望。從從此之後,他白馬張家,就是天下聞名的良善門第,忠厚縉紳。無論哪朝哪代,無論今後換了誰做皇帝,在黃河兩岸,也沒人再敢把手朝張家頭上亂伸。否則,必將淪為千夫所指,在地方上寸步難行!
「劉二山,棣州大劉莊人,約己厚人,樂善好施。哀流民衣食無著,特購進無主荒地兩千畝,捐贈粟米三千石,麻布兩百匹,活羊……」好事者們沒功夫接受張寶財的感激,繼續扯開嗓子,大聲唸誦功德碑背後的文字。
一個四十多歲,滿面紅光的漢子立刻衝了過來,帶著七八個家丁,將熱氣騰騰的肉包子,朝石碑附近的河工嘴裡塞,「辛苦,辛苦,真正辛苦的是你們。草民,草民,草民不過是沾了太子殿下的光,殿下如此厚待,草民,草民真是愧不敢受,愧不敢受啊!」
嘴裡喊著愧不敢受,他的脊背卻挺的筆直,面孔左轉右轉,唯恐周圍看熱鬧的官員、士紳和百姓們,記不住自己劉二山長啥模樣!
「李達,棣州臨河村人,樸實無偽,心懷鄉里……」誦讀聲繼續,又一個地方士紳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帶著自家佃戶,將熟肉,酒水,不要錢般朝維護秩序的滄州兵腳邊擺。「愧煞了,愧煞了,都是軍爺與河工們每日拚死拚活,我等,我等不過是受陛下和太子的感召,才捐出了些糧食物資而已,真的愧煞了!」
「錢小六,棣州……」
「許浩達……」
「李方鋒……」
更多的地方士紳名字被念出,人群中,擠出更多的身影,每一個都努力將胸脯挺起,將腰桿豎得筆直。
在當初購買荒地和平價出讓存糧的時候,無論他們當中有人是打算破財消災,還是真的對鄉鄰和災民們動了惻隱之心,至少,在此時此刻,他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當年的行為,是如假包換的積德行善!
這年頭,皇上換的快,朝廷換得也快,但一個家族的好名聲積攢起來,卻分外耗時。而隨著治河工程開始收尾,各渡口和橋樑附近的功德碑開始豎立,他們和他們身後的家族,就迅速變成了真正的地方望族。
今後,無論是換了皇帝,還是換了刺史,縣令,輕易不會再有人敢窺探他們的家產和土地。否則,就是欺壓良善,就是荼毒百姓,就會被全天下人所嘲笑,就會失去民心,自毀根基!
「梁小大……」
「黃四……」
「周方正……」
更多的名字被念出來,隨著咆哮的黃色水,傳向遠方,傳遍黃河兩岸。
站在距離黃河不遠處一座臨時搭建的高台上,太子柴榮轉過身,以鄭子明最喜歡的慶賀方式,跟他默默擊掌。
三年以前,二人聯手,以「發賣荒地,平價收糧並許諾勒石記功」等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段,為朝廷募集到了巨量的資金和糧食,為治河工程提供了豐厚的物資保障。但是那時,卻沒有人相信,他們事後會真的兌現承諾,真的把「只是吐出了不該得的國難財」那些吝嗇鬼的名字,刻在功德碑上。
而現在,功德碑真的立起來了,「吝嗇鬼」們真的變成了遠近聞名的良善士紳,人們回過頭來再看當初,才豁然發現,太子殿下的目光當年有多長遠。
那些名字被刻在功德碑上的「良善士紳」,以前真的樂善好施麼?明眼人其實都知道答案!那些名字被刻在功德碑上的「良善士紳」們,在被迫平價出讓原本打算用來囤積居奇的糧食之際,沒在肚子裡問候太子殿下的祖宗八代,沒偷偷朝寫著冠軍侯名字的小人上扎針麼?答案也是不問可知。但是,從功德碑準備豎起消息傳開之時,一直到現在,甚至還會延續到今後若干年,那些名字被刻在功德碑的傢伙,一定會盡力約束自己和族人,盡力去表現得像個良善士紳,絕不敢再輕易去踐踏幾輩子積攢都未必能積攢起來的好名聲。而讓每一件善行都有善報,從現在起,也將會成為黃河兩岸百姓官府公認的默契,往下流傳百年乃至千年。
「子明,你,真有你的!」作為當年的見證者和整個治河工程的主要領軍者之一,符昭文激動得兩眼發紅,也湊上來,跟太子柴榮和鄭子明兩個陸續擊掌為賀,「如此,如此一來,殿下,殿下一諾千金之名,必將流傳天下。而,而這黃河兩岸的民風,也,也必將為之大變!這,這都是實打實的功德,古,古之聖賢,也,也未必……」
「是殿下當初敢於決斷,才有今日之結果!」鄭子明笑了笑,輕輕搖頭。
「孤絕不敢貪此奇功!」柴榮內心深處,也是熱流奔湧。揮了下胳膊,以顫抖的聲音強調。「沒有子明,沒有文仲,沒有潘美、藏用和陶大春,孤,孤對今天想都不敢想!」
一個言出必踐的好名聲,一樁解決黃河水患的蓋世奇功,對現在的他來說,簡直就是雪中送炭。面對王峻、王殷、李重進和那些投機之輩的聯合打壓,他這個太子,已經連續數月不敢返回汴梁。而隨著水患被解決的消息和移風易俗的壯舉被傳回朝堂,那些聯合起來窺探太子之位的人,必將受到當頭一擊!
「別謙虛了,這個時候,你不能謙虛。有些事情,你不敢想也得想,誰叫你是太子呢!」鄭子明抬手輕輕錘了柴榮肩膀一下,一語雙關。「有些責任,也是命中注定,咱們誰都逃不掉!」
說罷,也不管柴榮如何理解自己的話。轉過頭,看著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會心而笑。
修橋補路雙眼瞎,坑蒙拐騙福滿門。當生活在某一個國家,某一片地域上的大多數人,,失去了對「善」的追求,失去了對「善」的敬重,轉而不分青紅皂白,以明火執仗為勇敢,以巧取豪奪為榮耀的時候,這群人的精神,就會日益衰弱下去,甚至會走向死亡。
當生活在某一個國家,某一片地域上的大部分的人,連自己的左鄰右舍都坑,怎麼可能有勇氣捨生取義?怎麼可能在面對入侵者之時,挺身而出,眾志成城?
以石敬瑭為楷模,以韓匡嗣為榜樣,為出賣族人者做傳,為引狼入室者立碑,將敢於站出來抵禦外辱者以莫須有的罪名殺死,將與敵偕亡的反抗者以「愚昧」二字打入另冊,不過是其精神衰退的一種外在表現而已。
是病,就得治,這是醫者的信條。
鄭子明的岐黃之術居當世之首,鄭子明對當世頑疾的認識,也遠超同輩和各位前輩。記憶裡那些越拼湊越清晰完整的時光碎片,令他生出了一雙遠比普通人銳利的眼睛。可以透過疾病表象,看進患者的骨髓。甚至在某一局域,能穿透時光,看清三世三生!
採取由上到下的手段,主動去回報那些善行,無論當初行善者是被迫無奈還是有心,只是他給眼前世界開出藥方的中的一副。在他的背囊中,還有更多的藥方,更多的針石,隨時可以拿出,只待外界有足夠的空間,只待能找到恰當的時機。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黃河奔流,日夜不息。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