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心 (二)
「我說你們仨,一個當朝太子,一個掌管七州的節度使,好好的錦衣玉食不享受,跑到這裡來抗沙包,我也是服了你們了。!」就在三人躺在水坑旁喘氣歇息的時候,一個銀甲白袍的武將大步走了過來,笑著數落。
回應他的,是一大團黏糊糊的老泥。直接命中盔纓處,順著銀盔的邊緣淌了此人滿臉滿身。
「哎呀,我新做錦袍!」銀甲將軍頓時大怒,揮舞著雙拳要上前拚命,「鄭子明,你個不識好歹的殺材。高某人今天跟你沒完!」
「啪!」「啪!」「啪!」「啪!」又是數團老泥凌空而至,將其打得抱著腦袋,盔斜甲歪。「太子,符胖子,你們,你們兩個居然跟姓鄭的狼狽為奸。哎呀,別打了,投降,高某投降。再打,我一會兒就沒法去見家人了!」
「今日且留你一命,改日再取!」見這麼快就開始討饒,鄭子明悻悻丟下手中的泥巴團,裝作皮影戲裡楚霸王的模樣,叉著腰道。
「既然投降,就速速過來跟本將軍見禮!」太子柴榮也笑著朝銀甲將軍點了點,大聲吩咐。
只有符昭文「仁義」,見對方主動認輸,便不為己甚。丟下泥巴,將髒手搭在嘴邊上,大聲喊道:「兀那賊將,既然已經投降,就速速過來通名!」
「呸!好心沒好報。虧得高某一到齊州,連口氣兒都沒歇,就趕過來看你們。早知道這樣,高某今天一定躲得遠遠的!」銀甲將軍一邊用手清理身上的泥巴和髒水,一邊大聲抱怨。嘴裡說得雖然委屈,雙腿卻毫不猶豫地朝三人身邊邁。
「好了,既然投降了,孤就不難為你了,賜座!藏用,你不在前線防備北漢和契丹犯境,怎麼有空跑到齊州來了?」柴榮順手拉過幾張稻草編織袋丟過去,叫著對方表字詢問。
「謝殿下賜座!」高懷德單腳接住編織袋,然後輕輕一挑一甩,將其摞成墊子。順勢坐了下去,嘴裡發出一連串遺憾的嘟囔:「北漢和契丹哪裡用得著我防備啊?耶律家的那幾個,為了爭奪皇位,自己殺得人頭滾滾!得不到耶律氏的支持,北漢和幽州就全成了斷了脊樑的野狗,根本沒膽子犯境!只可惜了,老天爺不作美,竟然讓咱們大周接連鬧了兩年水災。否則,否則咱們即便不能趁機光復燕雲十六州,打進太原城裡去,活捉劉崇老兒應該不成任何問題!唉!」
「唉!」聞聽此言,柴榮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歪在稻草袋子上,仰頭長嘆。
「唉!」受二人的情緒感染,符昭文也跟著長吁短嘆。
他雖然是個文官,可畢竟是出身於符家。平素對天下大事,都甚為關心。據他所知,遼國皇帝耶律阮在前年八月,因為不顧群臣勸阻執意在秋冬兩季出兵找大周的麻煩,搞的天怒人怨。結果,才走到火神淀,便被耶律察割和耶律嘔裡聯手割了腦袋。
隨即,耶律察割稱帝,命群臣向自己效忠。誰料才登上皇位不到五天,大惕隱耶律屋質已經領著平叛大軍殺至。雙方在火神淀附近惡戰一場,叛軍潰敗,耶律察割被俘。耶律屋質乘勝追擊,將耶律察割本人和耶律嘔裡、耶律盆都,耶律底裂等一干可能參與謀反,或者平素與自己關係不睦的勳臣宿將,盡數以謀逆罪亂刃分屍。就連早已被流放到祖州替耶律阿保機看守陵墓的耶律劉哥,也沒逃過一杯毒酒。
將所有政敵都清理一空之後,耶律屋質擁立耶律德光之子耶律景為帝。耶律璟非常「知道好歹」,終日與美酒佳人為伴,將朝政盡數託付給了耶律屋質。君臣各得其所,倒也彼此相安無事。
然而,此舉卻惹得其他重臣的不滿,很快,太尉忽古質就跳了出來,指責耶律屋質擅權誤國。
耶律屋質大怒,立刻以謀反罪,誅殺了忽古質。緊跟著,又發現了其他的潛在謀反者,政事令耶律婁國、侍中耶律神都、郎君耶律海裡等,發兵將這些人全部捉拿歸案,斬殺一空。
俗話說,拔出蘿蔔帶起泥。在搜查耶律婁國的宅邸時,耶律屋質又「目光如炬」地發現了此人與耶律李胡之子耶律宛的書信,順藤摸瓜抓獲了陰謀篡位的太平王耶律罨撒葛、林牙耶律華割、郎君耶律新羅等,於是將他們全部拘捕,或殺或囚,明正刑典。
連續兩年多的大清洗下來,遼國的領兵將領被洗掉了一大半兒。剩下要麼昏聵無能,要麼作戰經驗淺薄。可以說,此刻,乃是遼國自立國以來,最為虛弱之時。如果老天爺去年沒讓黃河決了口,如果大周朝能君臣齊心,興兵北伐,恐怕燕雲唾手可得。
然而,如果終究是如果。
去年和今年的多雨天氣,令黃河兩岸哀鴻遍野。大周連賑濟災民的錢糧都湊不齊,拿什麼來支撐北伐大軍?更何況,眼下大周最英勇的將軍,最善戰的兵卒,都被洪水拖在了黃河沿岸,沒有他們做先鋒,就憑朝堂上那群光知道窩裡橫的老朽,能不在燕都城下損兵折將,才怪!
「有什麼可惜的,太原和燕雲十六州又不會挪地方?」四人當中,唯一沒有嘆氣的,只剩下鄭子明。只見他低著頭沉吟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大聲說道。「與其以傾國之力,去搶太原和幽州,我寧願像朝廷像現在這樣,把心思都花在治水和賑災上。否則,自己家裡頭的百姓都餓死了,搶別人家的兩塊地盤迴來何用?更何況劉家佔據太原已久,韓氏在幽州也頗得人心,我軍貿然打過去,即便能打得垮劉崇和韓匡嗣,沒有足夠的錢糧往外灑,也安撫不了這兩地的百姓!」
「怎可能安撫不了,他們應該知道,韓氏和劉氏都是契丹人的走狗!」高懷德雖然對於鄭子明這個人很佩服,對於他的觀點,卻堅決不敢苟同。
「老百姓哪會在乎誰做皇帝啊!只要少收賦稅,少服徭役,官府處理事情再多少公道點兒,不要明火執仗,大夥就滿足了。至於誰來當皇帝,是契丹人統治,還是中原人統治,他們根本不會關心!」看了一眼高懷德那寫滿憤懣的臉,鄭子明笑著搖頭。彷彿自己已經活了好幾輩子,而對方只是個乳臭味干的毛孩子一般。「不信,你仔細去數數?數數那歷年跟著契丹人南下打草谷的隊伍裡頭,多少兵卒本來都是中原人?」
「你……」高懷德氣得兩眼噴煙冒火,卻找不到一個字來反駁。
被鄭子明推薦為節度使,鎮守邊塞這兩年多來,他沒少跟越境打草谷的遼國流寇作戰。每次獲勝後抓到的俘虜裡頭,總是一大半兒是中原面孔。剩下的一小半兒,才是契丹、奚、秣鞨、室韋等塞外諸胡。並且那些生著中原面孔的「二鬍子」,殺起中原百姓來,絲毫不比真正的胡人手軟。
這種情況,令他在震驚之餘,痛恨異常。然而,卻找不到其中緣由,也找不出任何解決辦法。
「戰國之時,天下七分,齊楚燕韓趙魏秦,如今,誰還記得自己祖上是齊人還是楚人?」明知道高懷德不會認同自己的觀點,鄭子明也不生氣,拍了拍對方肩膀,繼續笑著補充,「自魏晉之後,咱們的祖上之所以都自稱為漢人,並非漢高祖劉邦能打敗項羽。而是有文景之治,讓大部分人都過上了安穩日子。有漢武北征,讓敢犯我漢境,殺我百姓者,都死無葬身之地。如果在哪邊都是餓肚子,在哪邊都是朝不保夕,做漢人還是做胡人,能有什麼分別?」
「這……,這……」高懷德本能地就覺得此話狗屁不通,偏偏又找不出其中漏洞,直氣得臉色發青,額頭上青筋根根亂蹦。
倒是柴榮,早已習慣了自家三弟鄭子明的信口開河。輕輕推了高懷德一把,笑著打起了圓場,「你別跟他認真,他那張嘴巴,死人都能說活。你若是較真,可就輸了。不過……」
輕輕嘆了口氣,他又幽幽地補充,「子明此話,其實也未必沒有道理!飽學之士,都可以朝秦暮楚。又怎麼能苛責百姓為了活得好一些,就甘心做遼國的臣民?孤心急了,光想著機不可失。卻沒想過,有些機會未必是機會!」
「是啊,當年隋煬帝親征高麗,看上去倒是有機會將遼東一戰而下呢。結果,沒等拿下遼東,先亂了山東!」符昭文讀書多,反應也快。見柴榮隱約已經認同了鄭子明的說法,立刻開始旁徵博引。
「要真有隋煬帝當年那實力就好了。隋朝官倉的米,可是一直吃到了貞觀初年。不像現在,官倉空空。若沒有馮樞密捨命在荊楚奔走,滄州軍拚死出海打漁,這河堤上的軍民,累個半死之後,連口飽飯都沒的吃!」
「的確,多虧了馮樞密和滄州水師。」符昭文想了想,輕輕點頭。
正感慨間,忽然見一匹快馬急匆匆趕至。馬背上,一個背上插著青色認旗的信使,扯開嗓子大喊,「太子殿下,高將軍,齊州急報!」
「怎麼回事?」柴榮等人被嚇了一大跳,齊齊站起身,異口同聲追問。
「唏噓噓噓……」戰馬被信使拉得嘴角出血,咆哮著揚起前蹄。緊跟著,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順著馬鞍滾落於地,「太子殿下,鄭將軍,高將軍,屬下可找到你們了。齊王,齊王病重,請,請高將軍速速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