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三生(二)
「臣附議,五家伐週,定可將郭氏一族連根誅滅!」樞密副使趙華眼神一亮,果斷在張元徵身後表示贊同。順勢,還隱隱點明了張元徵不識數的事實。
張元徵也不計較,笑了笑,低聲補充道:「幽州韓氏乃遼國養的一頭惡犬,當然不能單獨算一家。只要大遼皇帝願意出兵,幽州韓氏願意出兵得出,不願意出兵也得出!」
「還是單獨派人跟韓匡嗣打聲招呼為好,否則,其難免會出工不出力!」趙華臉色微微一紅,笑著提議。
他二人分別是武將和文臣之首,既然意見已經基本上達成了一致,其他文武心中縱有疑慮,也不方便當眾再說出來了。於是乎,今日的廷議很快就定了調,冬天時暫且按兵不動,積聚力量,同時派遣使節連橫各國。力爭在明年開春時,無路大軍多頭並進,攻入汴梁,分了「偽週」的如畫江山。
這個策略可行性很高,然而執行起來,卻頗費力氣。
首先,北漢只與另外四家當中的遼國、幽州接壤,想要跟西蜀、南唐聯絡,必須繞過大周的地盤。
其次,眼下遼國的內亂雖然已經結束,天順皇帝耶律璟,卻沒有任何實權。大遼的內政外交,全掌握在北院大王耶律屋質之手。而那耶律屋質害怕自己成為史弘肇第二,輕易不敢離開駐地半步。所以,遼國即使出兵,可供派遣的兵馬數量也非常有限,想重來一次耶律德光入汴,短時間內絕無可能。
再次,就是保密問題了。大遼國的高官裡頭,有很多都是遊牧部落酋長,心中壓根兒不存在保密這個概念。而這幾年滄州跟遼國各部做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任何事情只要部落頭領們知道了,用不了幾天,滄州那邊就會知道,消息傳得比奔馬都快!
五家相約伐週的消息既然傳到了滄州,就不可能不在最短時間被送往汴梁。大周皇帝柴榮聞聽,勃然大怒。立刻就將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員請入皇宮,共同商量應對方略。
他雖然在登基之時,得到了符彥卿、高行週、常思、馮道、白文珂等一干老臣的聯手擁戴,但畢竟才只做了一個多月的皇帝,威信還遠遠沒有豎立得起來,更無法做到像傳說中那樣一言九鼎。因此,情況剛剛由張永德介紹完畢,底下的文武官員,立刻就分成了水火不容的兩大派。
符彥卿和高行週都已經返回各自的封地,武將自然由資格最老的常思為首,擦拳磨掌,要與來犯各路敵軍決一死戰。只要大周能將五家入侵者一一擊敗,就可以趁勢發起反攻,北上燕雲,南下吳越,西入巴蜀。即便再不濟,也能逆勢攻入太原,徹底解決掉劉崇父子這一路隱患!
而大多數文官,則以馮道為首,堅定地認為,先主郭威剛剛逝世,王峻和王殷的叛亂也剛剛平息,大周的元氣尚未完全恢復,倉促與多路敵軍交戰,實乃下下之策。最好的選擇是,分頭送給遼國、孟蜀、南唐一些好處,令偽漢的謀劃徹底落空。然後花費數年臥薪嘗膽,積蓄實力,待國內百業俱興之後,才可出兵先滅北漢,再圖南唐、孟蜀;待將腹背之敵挨個消滅乾淨之後,再起傾國之兵,與契丹決一死戰!
當然,也有個別文官如範質、呂餘慶等,想法更傾向於常思。但與馮道、魏仁浦等老臣比起來,他們畢竟人微言輕,起不到任何作用。
同時,也有一些武將中的異類,如曹彬、李漢瓊、郭進等,也認為馮道的提議更為穩妥。但是,與範質、呂慶餘等文官一樣,他們幾個在常思面前,也屬於小字輩。意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雙方的說法都有道理,彼此不能妥協。爭論來爭論去,話語中就帶上了煙火味道。其中以楊光義的話,聽起來尤為刺耳。「那劉崇老賊為了討好契丹,以區區十州之地,每年就要向契丹人上供絹二十萬匹,糧草生鐵無數。逢年過節和契丹賊酋的生日,還得再額外增加一筆孝敬。我大周的疆域是偽漢的七倍有餘,想讓收買契丹人不出兵,豈不是得花費上百萬貫才行?諸君口口聲聲說許以好處,許以好處,這上百萬絹,誰又肯自家掏?還不是要搜刮民脂民膏!」
「可不是麼?給契丹百萬,給孟蜀、南唐、幽州一家二三十萬,再加上沿途損耗,差不多就得兩百萬計。」大將王全斌也是個暴脾氣,衝著馮道及其身邊的人,一邊笑一邊撇嘴,「呵呵,從自家百姓頭上刮來,再轉手送將出去。這一進一出,恐怕有些人會吃得滿嘴流油!」
這下,可是揭了太多人的短。自打後唐明宗以來,各朝各代,文臣武將,就很少有兩袖清風者。包括大周,立國時間雖然短,太祖皇帝郭威雖然簡樸到最後以紙衣瓦棺入葬,眾文武大臣的宅院,卻一個修得比一個富麗堂皇。特別是前樞密使王峻和樞密副使馮道的私邸,簡直都是小一號的皇宮。內部陳設,甚至比皇宮裡面還要奢華!
當即,吏部尚書,鄭國公張昭就站了起來,顫抖著雪白的鬍子,大聲斷喝:「豎子,豈能如此血口噴人?各部經手錢糧,都有賬冊,先皇在位時,每年也會派遣專人覆核,不敢說每一筆進出都清清楚楚,至少其中九成九,都經得起查驗!」
「是啊,做假賬麼,誰不會?」王全斌火氣上來,才不在乎張昭的鬍鬚是白色還是黑色,撇撇嘴,冷笑著還擊,「不信咱們就核實各位的家產,誰家的田產宅院及庫中所藏,如果也能進出有賬,清清楚楚,並且總額低於十年俸祿之和,就當我剛才是在放屁!」
此話,比先前那句還要過分,頓時,如同滾油中落入了一滴冷水,掀起了劇烈的反應。非但絕大多數文官忍無可忍,甚至連一些武將,也都對王全斌怒目而視。
而那王全斌,卻毫無自覺,繼續冷笑著補充,「怎麼,我說錯了麼,諸君誰的家產,都是清清白白而來?百姓供著爾等吃穿,供著爾等揮霍無度,先皇對爾等監守自盜,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敵當前,爾等卻不思拼將一死報效國家,卻仍然琢磨著如何從老百姓頭上搜刮更多的錢糧,然後截留好處自肥。爾等對外卑躬屈膝,拿錢不當錢。對內則殘忍兇暴,敲骨吸髓。如此一群忘恩負義之輩,國家養爾等何用?還不如餵幾條狗,好歹賊人來了,也能張開嘴巴汪汪幾聲!」
「你,你該死!」鄭國公張昭被數落得眼前陣陣發黑,手指王全斌,哆哆嗦嗦地反擊,「文官屁股底下不乾淨,爾等就乾淨了。論家產之厚,誰比得上你的老上司常克功?!」
「老匹夫無恥!」作為常思的心腹和弟子,楊光義怒不可遏。一個箭步跳到張昭面前,拳頭高高舉起,「我師父的家財,都是放錢吃利息而來,比你等清白得多。」
「鄭公,請慎言!」唯恐楊光義當著柴榮的面兒毆打大臣,犯下不恕之罪,韓重贇趕緊閃身擋在了兩人之間,大聲斷喝。
緊跟著,原本準備最近就離開汴樑的鄭子明也站了起來,將楊光義強行拉回武將行列。臨回頭之時,卻衝著張昭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鄭國公張昭這才想起來,常思的兩個女婿都是誰?頓時脊背處就是一涼。趕緊收起肚子裡的委屈,斟酌該如何去補救。還沒等他把說辭編好,卻見常思長身而起,走到柴榮的御案前,大聲說道:「陛下,臣常思,在澤潞兩州放貸圖利,多年來,得利息數十萬,除去養兵和築城的花銷,還能折銀十萬。今日願將本錢和利息一併捐獻於陛下,以充抵禦外辱之資!」
「這……」話音落下,非但張昭本人,先前跟著他一道對常思含沙射影的眾文官們,也全都目瞪口呆。緊跟著,就紛紛低下了頭,臉孔紅得如同猴子屁股。
澤潞節度使常思有錢,會賺錢,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常思當年以五百親兵平定澤潞兩州,以高利貸逼迫地方豪強對自己俯首帖耳的創舉,也是得到了劉知遠的默許,並且令很多文官表示歎服。今天張昭被王全斌擠兌狠了,情急之下去翻常思的舊賬,原本做得就有些虧心。而常思毅然將高利貸的本錢和利息都交給國家的舉動,更令許多人自慚形穢!
唯獨瀛國公馮道,此刻依舊氣定神閒。見眾文官紛紛低頭看地,笑了笑,朝著唐國公常思輕輕拱手,「唐公,好手段,用十萬錢息和百萬不可能收得上來的舊債,逼滿朝文武三緘其口,這筆買賣,絕對合算。」
說罷,也不管常思如何反應,將身體又迅速轉向柴榮,鄭重躬身行禮,「陛下,老臣家底兒雖然沒有唐公豐厚,也捐捐出良田三千頃,汴梁城內商舖十二間,連同貨物,本錢,大概也能湊出十萬貫上下。不做抵禦外辱之資,只做收買敵國權臣之本,令其想方設法阻止各自的國主出兵,避免我大週四面受敵!」
「微臣願捐資兩萬,收買敵國!」
「微臣家底單薄,願捐資一萬貫,換取我大周百姓休生養息!」
「微臣願意捐資……」
「微臣……」
無論任何時候,文官的頭腦都比武將靈活,紛紛跟在馮道身後,鄭重表態。
捐出部分家產雖然令人肉痛,可是跟讓主戰派的意見佔據上風比起來,這點痛楚就可以直接忽略了。況且以前太祖皇帝念舊情,不追究大夥損公肥私,新皇帝卻未必有如此「雅量」。捐出部分家財換取對以往的貪污行為不予追究,這筆買賣,怎麼看怎麼划算!
「夠了,諸位愛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事關國家生死的廷議,竟然變成了募捐大會,柴榮被氣得臉色鐵青。用手拍了下桌案,大聲吩咐,「陳留侯何在?替朕把眾愛卿剛才的捐獻數額記錄在案,擇日將捐獻收齊,充實國庫!」
「臣遵命!」趙匡胤大步上前施禮,然後接過太監送上了紙筆,就開始動手「記賬!」
「真收啊?」眾官員肉疼地偷偷咧嘴,卻沒膽子當場耍賴,只好低下頭,默默地盤算,自己家裡那些產業可以讓出,哪些地方可以挪些錢財來,以彌補今天因為一時衝動所造成的虧空。
將眾人臉上的表情看在了眼裡,柴榮嘆了口氣,將目光再度轉向常思,「唐公,當年你在澤潞兩地放債之舉,乃是為了逼迫地方豪強們就範的權宜之計。朕聽先皇不止一次說過,先皇對此事也頗為贊同。然而,事情已經過去四、五年了,澤潞兩州的城防都已經整飭完畢,地方豪強們也沒有力氣繼續殘民自肥,所以,錢息朕收下,至於本金的債條,你回到任上之後,就一把火全燒了吧!」
「老臣已經將其獻給了陛下,陛下說燒,老臣絕無二話!」常思早就想好了自己該怎麼辦,再度站起身,肅立拱手。
「唐公坐,朕絕不辜負您老的一番苦心!」柴榮虛按了一下手臂,示意常思落座。隨即,又大聲吩咐,「來人,替朕擬旨,唐公常思,有大功於國,晉中書令,唐王。賜汴梁城外莊園一所,良田一千畝,以嘉其忠!」
「謝陛下!」常思第三次起身,恭恭敬敬給柴榮行禮。
君臣之間如此做作,武將們焉能還轉不過彎子來。也學著先前的文臣們那樣,紛紛表態要捐錢捐物,替國家籌備軍資,以御外寇。
柴榮對武將與文官們一視同仁,照先前的辦法,讓趙匡胤負責把大夥答應捐獻的錢財一一記錄在案。然後又勉勵了武將們幾句,笑著說道:「父皇剛剛龍駑歸天,偽漢就敢聯合諸國伐週,實在辱我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況且用錢縱使能買來一時平安,卻易令我大周上下心生懈怠。今後凡有外敵入侵,無論打得過,打不過,首先想到的就是花錢消災。長此以往,日削月割,我大周亡國無日矣!」
「陛下,即便大唐太宗剛剛即位之時,亦有渭水之恥。可短短幾年之後,便令突厥灰飛煙滅!」馮道越聽越不對勁兒,趕緊起身行禮,大聲打斷。
「朕不是唐太宗!」柴榮心裡微怒,皺了皺眉,低聲回應。
「大唐太宗,當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幾朝幾代就只知道順著國君意思說話的馮道,今天卻突然一反常態,又躬了下身,大聲補充,「但陛下卻可以大唐太宗為楷模。此生甭說與其比肩,只要達到其一半,則天下幸甚!」
「你,你……」柴榮即便再尊老敬賢,也被氣得臉色鐵青。忍了又忍,咬著牙道,「瀛國公說得是,朕開春之後,就效仿唐太宗,禦駕親徵太原!」
明知柴榮已經到了暴怒的邊緣,馮道卻絲毫不做收斂,搖搖頭,冷笑著提醒。「陛下慎重,當心做了石重貴第二,喪師辱國!」
「住口,漢軍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朕,朕麾下有子明,有元朗,有諸位將軍,定然如泰山壓卵!」
「陛下不是泰山!」
「你……」柴榮終於忍無可忍,拔出寶劍,對著禦書案狠狠劈下,「休要胡說!朕意已決,親徵太原。群臣如敢再出言慢我軍心者,有如此案!」
「喀嚓!」書案從中央應聲而斷。柴榮扭過頭,提劍不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