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短歌 (九)
一句話沒等說完,老淚已經淌了滿臉。三女聽了,連忙出言安慰。這個說婆婆如果有在天之靈,一定會為公公的平安脫險而開心。那個說無須什麼見面禮,全家人平安團聚就好,真的是一個大氣,一個爽利,一個溫柔,春蘭、夏荷、秋菊,爭妍鬥豔,各有所長。。
石重貴見了,不覺老懷大慰。心中暗道:「二寶這些年雖然受了不少苦,可有這三個女娃娃在,他下半輩子,即便不當皇帝,恐怕是掉進蜜罐子裡頭了。」
正開心間,忽然發現常婉瑩臉色有些白,便笑了笑,端起當公爹的架子,大聲道:「行了,你們三個乖孩子,就不用故意哄我老人家開心了。今後二寶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儘管跟我說,我來你你們撐腰。特別是你,常家小娃兒,我記得你叫小瑩子對吧! 趕緊下去加兩件衣服,河上風大,你又剛剛累出了一頭汗,不對,你的腳,你的腳邊怎麼流了那麼多血!」
起初還帶著幾分慈祥,說到後來,聲音迅速帶上了顫抖。「啊!」眾人被嚇了一跳,齊齊朝常婉瑩腳邊望去。只見一股鮮紅色的血跡,順著護甲的邊緣正瀝瀝而落,就這麼一小會兒功夫,已經在腳邊的甲板匯了小溪。
「師妹,你受傷了,傷在哪裡?」有鄭子明緊張得額頭冒汗,趕緊衝過去,單手扶住常婉瑩的胳膊。
「沒有啊,你小心些,你的右肩膀還在流血!」常婉瑩溫柔地對他笑了笑,輕輕掙脫。
她性子生來有些靦腆,當著這麼多人和未來公公的面兒,更不願跟未婚夫過分親密。然而,身體剛剛一動,忽然間,眼前卻是猛地一黑,雙腿不由自主地就軟了下去。
鄭子明反應極快,迅速收攏左臂,將常婉瑩抱在了懷裡。陶三春和呼延雲也雙雙撲上,手忙腳亂檢查傷勢。大夥仔細翻看,這才在常婉瑩的披風下,找到了一支秣鞨人用的簡陋羽箭。幾乎是貼著脊背射入肩胛,深入數寸。先前大夥一直忙著作戰和救人,綢緞做的披風又不怎麼沾血,才陰差陽錯疏忽了過去,誰都沒有留意。
「快,準備一間乾淨的船艙,準備麻沸散,準備刀具。師妹剛才說過,她把我常用的藥物和刀具都帶來了!」鄭子明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子,單臂托起常婉瑩,大步流星朝船艙門口衝去。
「去呼延妹子的房間,呼延妹子的房間最乾淨!」陶三春也急得兩眼發紅,一邊叫喊著,一邊跑到頭前去開路。
「麻沸散,刀具,還有你平常救人用的東西,都放在同一個箱子裡,擺在常姐姐的床邊上上。她,她一直親自保管,每天,每天都將箱子擦好幾遍!」呼延雲急得滿臉是淚,哽嚥著大聲提醒。
她因為父親和哥哥都在敵國,所以平素少不得要聽見一些風言風語。而常婉瑩非但不肯落井下石,反而擺出一幅大姐姿態,將所有明槍暗箭都擋在了家門外。所以,在呼延雲心裡,早已把常婉瑩當成了親姐姐一般,此刻真恨不得以身相待,讓受傷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夫人,夫人怎麼了!」
「夫人的傷要緊不要緊!」
「鄭將軍,你,你快救她,你一定能救她對不對?」
「將軍,你需要藥材什麼就趕緊說,我們拼著一死也去給你把藥找回來!」
「將軍,將軍……」
「夫人,夫人……」
周圍的其他男性將領雖然不像陶三春和呼延雲一般慌亂,也個個心急如焚。紛紛跟上來,七嘴八舌地追問。
「都站住,別耽誤將軍救人!將軍,將軍他能生死人,肉白骨!」陶三春見勢不妙,大喝一聲,擋在了鄭子明身後。張開胳膊,將所有男性將領全都擋在了船艙大門之外,「你們跟著瞎攙和什麼?你們誰能幫得上忙?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守好戰船。萬一再有個閃失,大夥都百死莫贖!」
「這,是!」眾將領愣了愣,終於恢復了幾分冷靜,答應著,轉身跑回甲板各處,各司其職,嚴守崗位。
「子明,這個節骨眼兒上,你心千萬不要亂!」陶大春轉過頭,準備跟鄭子明交代幾句,然後再去掌控整座戰艦。卻看到鄭子明踉踉蹌蹌走向左側一間倉房,殷紅的血跡,順著肩胛淅淅瀝瀝而下,與常婉瑩身上滴下鮮血混做了一團。
「子明!」他急得汗毛倒豎,撒腿便欲沖上前幫忙。卻被自家妹子陶三春,一把推出了船艙,「去,你負責管好戰船,讓人把船開穩一些。裡邊的事情,交給我們。」
陶大春衝著自家妹子用力點了下頭,轉身邊走。一邊走,心中一邊默默祈禱:「子明,你要穩住。這個節骨眼兒上,你千萬不能亂。只有你自己先穩住了,才能救得了你家夫人!子明,你,你能生死人而肉白骨,這都是我們曾經親眼看到的。」
「呯!」船艙大門從他身後關閉,將艙內艙外,徹底隔成了兩個世界。
「呯!」鄭子明雙腿一軟,單膝跪在了床邊。左臂卻穩穩地托著常婉瑩的身體,與呼延雲一道,小心翼翼地將常婉瑩放到了床榻上。
陶三春帶著七八個女兵,小跑著抬來裝工具的箱子、烈酒和雪白的棉布。然後又慌慌張張地去準備熱水和麻沸散。呼延雲則親手去推開了窗子,讓陽光照了進來,將整個睡艙照得無比明亮。
「鄭大哥,你一定要冷靜。」抬手擦了把眼睛,她低聲求肯,「常姐姐只是左肩胛中箭不是致命傷,你要冷靜下來,她還等你救呢。」
「我知道!」鄭子明用烈酒洗了左手,哆哆嗦嗦地拿起剪刀,準備將狼牙箭的箭桿貼著皮肉剪斷。然而,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左手遠不如右手靈光,他接連嘗試了三次,卻始終未能如願。
「我來!」陶三春忽然風風火火地衝入,搶過剪子,喀嚓一下,將箭桿貼著衣服剪為兩截。然後一邊繼續用剪子剪開常婉瑩肩膀和後背處被鮮血染紅的皮甲,一邊喘息著匯報:「我剛才用烈酒洗了手,漱了口,也擦了臉和胳膊。你說,我動,就不信閻王爺敢不給老娘面子!」
「抱緊她,讓她坐起來!」鄭子明深吸一口氣,點頭示意。隨即單手拿起了一把鋒利的短刀。
呼延雲說得對,此刻他必須冷靜,否則,小師妹就救不回來了。他以後再遇到任何危險,小師妹都不會再來了。他以後再想出什麼稀奇古怪的點子,也沒有人耐心地陪著他胡鬧了。他,他準備在心裡的種種補償,將永遠沒有機會兌現。他,他連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解釋清楚的機會,也永遠都不會再有。他將永遠活在負疚當中,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永遠!
陶三春雙手抱住常婉瑩,將對方的頭搭在自己肩膀上,面對面支成一個牢固的三角形。鄭子明連連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拿起棉布,沾滿乾淨的烈酒,開始替常婉瑩擦洗傷口。
濃烈的酒氣,熏得他眼淚之流。淚眼朦朧中,他彷彿又看見一個淡綠色的影子,擋在手持利刃的呼延琮面前,張開雙臂,將自己牢牢地護在了身後。
「呼延琮,你要不要臉?」
「石小寶,真的是你麼?」
「石小寶,你別怕,有我在!我父親是常思,他們不敢拿我怎麼樣!」
「石小寶,只要我在,就沒人能傷到你!」
「石小寶,你真的是石小寶麼?」
「師兄,過去的事情,你不想記得,就盡數忘了吧!以後有我呢,我會永遠對你好就是!」
「師兄……」
劇烈刺痛,從他心頭湧起,痛得他簡直無法正常呼吸。
他發現,自己是如此卑鄙無恥。從常婉瑩身上索取了那麼多,卻從沒給予過任何回報。
他發現,自己早已習慣了對方的無私付出,就像習慣了生活中有水和空氣。直到即將失去之時,才知道,如果沒有對方,自己簡直一天都無法生存!
「師兄……」一聲柔柔的輕喚,忽然在陶三春的肩頭響起。帶著幾分痛楚,幾分依戀。
鄭子明又被嚇了一跳,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幻聽。丟下被烈酒染紅的棉布,站起身,繞到陶三春背後,跪下去,單手輕輕托起常婉瑩的頭,宛若托著一件稀世珍寶。
「師兄,我要死了,是麼?」不是幻聽,常婉瑩真的醒了!溫柔地笑著,低聲詢問,就像在詢問外邊的鮮花是否盛開,天上是多雲還是晴空萬里。
「不,你不會,永遠不會!」鄭子明用力搖頭,淚如雨下。「有我在,你永遠不會。麻沸散一會兒就好,你喝它,我這就替你把箭簇拔下來。你知道,我醫術精湛,只要病人還剩下一口氣,我都能將他救活!」
「師兄,你又騙人了!」常婉瑩笑了笑,眉毛完成了兩道好看的月牙,「師兄一騙人,耳垂就會動。師兄你自己不知道麼?」
「我,我沒騙你,我發誓,我發誓。麻沸散,麻沸散真的馬上就好!」鄭子明急得火燒火燎,仰起頭,對天發誓,「如果我剛才有半句假話……」
「好好的,發什麼誓啊,你?」常婉瑩輕輕白了他一眼,低聲嗔怪。就像新婚的妻子,嗔怪丈夫弄花了自己的妝容。
「真的,我真的沒有!」鄭子明的心臟,痛的縮做一團,看著常婉瑩的眼睛大聲解釋,「你知道我最擅長救人,我……」
「我知道,我從小就知道!」常婉瑩笑了笑,溫柔地回應。隨即,閉上眼睛,微微喘息了幾下,又努力將眼睛睜開,帶著幾分調皮問道:「師兄,你真的是石延寶麼?告訴我,你到底是石延寶,還是別人奪舍而來,佔據了他的軀殼?這句話,我,我一直想問,但,但我一直不敢。」
「我,我是石延寶,真的是,如假包換!」鄭子明被問得身體一顫,硬著頭皮叫嚷,「真的,師妹,你別多想,我這就救你,我一定要救你!」
「師兄,不急!」常婉瑩虛弱地笑了笑,聲音漸漸變低,「那你跟我說一件,咱們小時候的事情。慢慢說,我閉著眼睛聽。」
「師妹,我是石延寶,真的是石延寶!師妹,你醒來,你不要睡,我不准你睡!」鄭子明輕輕搖晃左臂,試圖將常婉瑩喚醒,卻又不但動得太劇烈,以免扯到對方肩膀上的傷口,流出更多的血。
他到底是誰,他自己真的也不清楚。原本覺得,這輩子就稀里糊塗過去便是,卻沒想到,平素從未追究過此事的師妹,一直想要一個確切答案。
「咱們小時候,咱們小時候……」他急得咬牙切齒,汗流浹背。眼睜睜地看著,常婉瑩的皮膚變得越來越白,眼睛越閉越緊。忽然間,心臟猛地一抽,痛得渾身顫慄。隨即,一道亮光劈入腦海,無數記憶的碎片噴湧而現,在半空中,拼湊成了一幅完整的圖案。
「我想起來了,我真的想起來了!我是石延寶,我就是石延寶!」他扯開嗓子,大喊大叫,唯恐聲音低了,令常婉瑩昏睡過去,永遠無法聽見。「我,我曾經捉了毛毛蟲,逼著你用刀子割開它的身體,看它有沒有五腑六髒!」
「我曾經用草藥煮了給你喝,說喝了就會長得跟我一樣高!」
「我曾經掀過你的裙子,羞得你哇哇大哭!」
「我曾經跟你說,我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那裡的人坐著個盒子飛來飛去,大車從來不需要馬和牛拉,按一下機關自己就走。」
「我曾經跟你說,有一種辦法,可以把你的畫像和聲音刻在石頭上,萬古不滅!」
「我曾經拿姜粉抹在胳膊上,給你演示如何……」
「我曾經……」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他小時候,跟常婉瑩在一起時,幹過的搗蛋事情。每一件,都在記憶裡鮮活如初。
而常婉瑩的頭,卻越來越來越沉,越來越沉,如泰山般,壓得他左臂微微顫抖。
「小師妹,你醒醒。我真的是石延寶,我真的想起來了。我曾經,我曾經許諾過,建一座三層高的屋子,做我們倆的新房。娶你的時候,讓汴梁城內的綠樹,十里紅妝!」他大叫著,說出兒時最美麗的諾言。
也許,當初只是童言無忌。
他現在卻知道,此諾既然許下,就永生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