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七章 胎孽

梅村，是一個閉塞落後的小山村， 村裡很多年輕人甚至初中剛畢業的半大孩子，都早早背井離鄉，到沿海一帶打工。那邊工廠多，工作辛苦，但只要不遇到黑工坊，工資待遇大體還是不錯的， 起碼放在梅村這種小地方是很夠看的了。

不少年輕人在外面賺了錢回來，蓋起了漂亮的小洋房， 再娶個差不多的媳婦兒， 結了婚生了娃， 把娃留在老家讓父母帶著，他們繼續到外面打工掙錢， 有些乾脆連孩子也帶走了。

因此， 梅村一年到頭， 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冷冷清清的，只有到了過年的時候，在外面打工的人回來了，村子裡才會真正熱鬧起來。

攀比，大概是人類的天性之一。

每年到了這時候，大家聚在一起聊得最多的，無外乎誰家賺了大錢，誰家要起新房子，又或者誰家買了小四輪……在外面打工的人多了，村裡人的日子漸漸變好了，眼界打開了，大家的思想也漸漸發生了轉變，最明顯的改變就是村裡女孩們的日子比以前好過了。

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男多女少的情況比以前嚴重多了，哪怕是在梅村這種小地方，要娶個媳婦兒最起碼得有套小洋房，彩禮最少五萬起，金銀首飾更是一樣都不能少，有些女方家裡還會要求男方買車。

現在都說生女兒是招商銀行，生兒子是建設銀行。

在這種情況下，梅村的女孩們從賠錢貨變成了值錢貨，這些女孩兒早早出去打工，見識自然跟老一輩的人不一樣，就這樣的條件，她們還不一定樂意。

梅村這邊計劃生育管得不嚴，頭胎要是生了女兒，還可以再生二胎，直到生第三胎才會涉及罰款，反過來，如果頭胎就生了兒子，再生二胎就會罰款。當然，罰款也就象徵性的意思意思，在梅村一多半的家庭都有兩個孩子，有些一直生不出兒子的家庭，孩子更多。

村頭就有一家，人稱老梅頭，家裡前前後後生了三個女兒，不少人背地裡嘲笑他們家是絕戶。老梅頭的婆娘是村裡有名的潑婦，不僅老梅頭讓她管得死死地，村裡人誰要敢在她面前說她幾個女兒的不是，她能堵上門去罵人家大半天。

她對她男人、對村裡人潑辣，但是她對她的三個女兒卻是再慈愛不過。她以前在娘家時就受女兒不如兒子的氣，那時候她就發誓，要是她生了女兒，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她們受一丁點委屈。女兒又怎麼了，女兒一樣可以出人頭地！

為了給女兒們更好的生活，她和老梅頭背井離鄉，到縣城裡打工，掙的錢全部拿來供女兒們讀書。

如今她的三個女兒，一個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在大城市的外企上班，月薪兩萬起還不算豐厚的獎金，嫁了他們公司做技術的小夥子，結婚後小倆口一合計，乾脆自己創業，不出兩年，他們的公司已經搞得有聲有色，還在大城市裡買了房。前不久，大女兒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一開始老梅頭兩口子還擔心女婿、親家他們不高興，哪知他們高興得跟撿到寶一樣，簡直恨不得天天捧在手心裡。

二女兒比大女兒還有能耐，大學還沒畢業就開始自己創業，大女兒兩口子創業的錢，她還資助了一部分，如今妥妥是個小富婆。比較遺憾的是，二女兒太有主意了，一般二般的男人根本瞧不上眼，到現在都二十六七了還單著，沒少讓老梅頭兩口子操心。

三女兒就要比兩個姐姐柔弱靦腆一些，師範大學畢業後，回到梅村當地的縣城，在一所高中當老師，因為她最小，上面兩個姐姐都疼她，在縣城裡給她買了兩間商鋪，她每個月工資加上租金，在縣城裡算是高薪族了，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兒的。前不久還貸款在城裡買了套房，買了輛二手車，放假的時候，載著老梅頭兩口子把周邊好玩的地方都玩了個遍。

如今，老梅頭兩口子在村裡住著氣派的小洋樓，一到換季的時候，女兒們就給他們買上大包小包的衣服鞋子營養品送回來，逢年過節的女兒們還會給孝敬，這日子過得，村裡誰不羡慕？

反觀那些生了幾個兒子的家庭，兒子有出息的倒是好說，遇到那沒出息的，光是想給兒子娶個媳婦兒就夠發愁的了。

同樣生了女兒，又同樣是村裡出了名的潑辣貨，梅老大家的日子就遠遠不如老梅頭家裡了。幾年前，梅老大兩個女兒去沿海打工，起初那段時間，每個月都要給他們寄好幾千，有時候甚至上萬塊回來，比好多男人在外面都掙得多。梅老大的婆娘在村裡很是得意了一陣，成天開口閉口就是要把兩個兒子培養成大學生，要如何如何。後來，他們大女兒梅花積勞成疾，打電話求到了家裡，兩口子愣是一分錢都不肯給女兒寄過去。

他們兩口子也是心狠的，不肯拿錢給女兒治病，光顧著拿那些血汗錢給倆兒子蓋新房子，結果房子修到一半，錢就不夠了。他們到處找人借了些錢，承諾別人等女兒拿到工資了，就還債。

結果，這一等等到過年，梅花和梅朵不僅沒寄一分錢回來，人也不見了。

這下子，他們兩口子有點心慌了，他們跑去找帶女兒出去做工的中間人梅叔，問他要女兒。

梅叔告訴他們梅花和梅朵到國外去做工了，具體到哪兒，在幹什麼，他也不知道。

梅母一聽就急了，撒潑耍賴問他要女兒，剛開始梅叔不想鬧得太難看，屢屢避讓，結果梅母蹬鼻子上臉越來越得寸進尺，非要梅叔把她兩個女兒給交出來。梅叔可不是什麼善茬，索性揭了梅母臉上的遮羞布，直接將梅花姐妹倆出國的原因公諸於眾。

這下子，梅老大兩口子算是徹底的顏面掃地了。

在梅村這地方，雖然重男輕女的現象嚴重，但不管女兒再怎麼是賠錢貨，那總歸是自己的種，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女兒生病了連一分錢都不肯給，逼得女兒去借高利貸看病，狠心到這種程度的父母，實在少見。

那些借錢給他們的人，一聽他們女兒早就跟他們鬧掰了，現在連人都跑沒影了，一個個的都著急了，見天逼著梅老大兩口子還錢。

梅老大兩口子都沒什麼本事，唯一的收入來源就是鄉下那點田地和養點家禽家畜，偶爾打點零工，一年能有多少收入？

催賬的人可不管這麼多，天天上他們家裡鬧。

梅母被逼得沒辦法了，就跑去找梅叔要女兒，還威脅梅叔要報警說他拐賣人口等等。梅叔敢接中間人的活兒，敢帶那些未成年人出去打工，自然是有些門路和關係的。他當著不跟梅母多說，背地裡找人把梅母的兩個兒子給狠狠教訓了一頓。

兒子就是梅母的心肝寶貝肉，她自己都捨不得動一根手指頭，被外人打成這樣，她險些沒心疼死。剛開始她還不服氣，堵到梅叔家裡哭天搶地的鬧，結果，她鬧一次，梅叔就找人收拾她兒子一次，偏偏梅母又找不到任何證據，這下子不僅梅母的兩個寶貝兒子被打怕了，她也害怕了再不敢找梅叔鬧了。

從梅叔那裡鬧不出錢來，梅老大兩口子只能自己想辦法還錢。他們沒文化沒技術，去打工也只能到工地上做苦力，兩口子在縣城的一個工地上找了個背沙子、磚塊的苦力活，一干就是幾年，總算是把欠的債一點點還清了。

他們忙著掙錢還錢，兩個兒子疏于管教，初中畢業幾門功課加在一起還不到三百分，他們花錢把兩個兒子送進職高。結果到學校裡也不學好，沒事兒就三五成群的出去上網打架泡妞，職高沒畢業就把女孩兒的肚子給搞大了，他們千求萬求，總算求那女孩兒和她家裡人鬆口把孩子生了下來。

那女孩兒倒是爭氣，給他們生了個大胖孫子。梅老大兩口子高興得很，結果孫子越大越不對勁——竟然是先天性智力發育不全。

那女孩兒見勢不對，直接丟下孩子拍拍屁股走人。

梅老大的兩個兒子早就被他們寵壞了，好吃懶做，職高都沒讀完跑到了社會上混。啥名堂都沒混出來，混了個五毒俱全，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貸。為了躲債，他倆偷偷跑了，最後這些債全落到了梅老大兩口子身上，賠上了房子不說，一大把年紀了還在工地上做苦力，經常工錢還沒到他們手上，就讓借貸的人給拿走了。

好不容易把債還清了，老兩口落了一身的病，帶著傻子孫子回到了梅村，在村裡磕磕求求，好不容易才求到一處破爛得不像樣的公房。

眼見著村裡人的日子越過越紅火，梅母羡慕得眼睛都紅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有時候，她忍不住想，要是她的梅花和梅朵能回來就好了，梅花的心最軟了，梅朵其實也是個嘴硬心軟的，她們姐妹倆肯定不會像老四和老么那樣不管他們。

看到老梅頭一家的好日子，她又想，她家梅花和梅朵可比老梅頭那仨女兒漂亮多了，梅花溫柔賢慧肯定能嫁個好男人，梅朵的成績一點都不比老梅頭女兒差，那時候她要是肯讓梅朵繼續讀下去，梅朵肯定能考上大學，肯定比老梅頭的女兒更有出息。

可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

梅母悔得腸子都青了，可是又有什麼用？

梅花和梅朵不是不回來，而是早就死在異鄉，回不來了。

又是一年春節，老梅頭女兒們帶著女婿和孩子們回老家陪他們老兩口過年，彼時，老梅頭的兩個大外孫女已經五六歲了，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時候，跟著沾親帶故的大孩子們拿著鞭炮滿村子上躥下跳。

梅母則帶著癡傻的孫子坐在破爛的公房門口，給孫子餵著豬食一樣的飯，忽然，她看到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兒跑了過來，她們的模樣和她的記憶巧妙的重合了。

“花兒！朵兒！我的花兒啊，我的朵兒啊……”邋邋遢遢像瘋子一樣的梅母哭嚎著沖了上去。

兩個小女孩兒當時就嚇懵了，不過姐姐很快反應過來，拉著妹妹就跑了，邊跑邊叫那些帶她們出來玩兒的大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們紛紛撿石頭丟鞭炮，轟走了梅母，成功‘營救’了姐妹倆。

姐妹倆到底是受了驚嚇，當天回去就發燒了，嚇得她們的傻爸爸連夜將她們送到醫院。

後來，她們就再也沒見過那個像瘋子一樣的女人，很久之後，她們才聽說那個女人死了。那套老舊的公房在某天夜裡突然倒塌，他們一家全部死在了那裡。

然而，這一切跟她們又有什麼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