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墜入雁峰之下了?”鬼千機皺眉,低下眼沉默了。
“還請鬼師設法幫忙,只有你是最瞭解雁山的人了。”看鬼千機的表情,許晏之心裡一緊,竟是雙手抱拳,對著鬼千機深深鞠了一躬,“莫明宮和殷無跡能為鬼師做到的事情,凡莊和我只會做的更好。”
“呵!”站在一旁的鐘雲龍驚詫,忍不住出了聲。連成焱碰了他一肘子,鐘雲龍忙閉嘴。
此時李霜鶩倒是施施然站出來說話:“在下從來沒見過許莊主對他人如此禮敬過,希望鬼師也能成全許莊主,助我們一臂之力,秋凰樓底下的人也任由差遣。”
李霜鶩這人情著實是賣得巧妙,既得了無名劍,本來他就得幫著許晏之,鬼千機應不應也跟他沒關係。
“若是其他地方我倒是可以幫得上。”鬼千機把羽扇蓋到桌面,抬起眼,眉眼間一片肅然。“但是雁峰底下,我真的愛莫能助。”
本來維持著鞠躬姿勢的許晏之,全身一怔,緩緩抬起身子,抱拳的雙手放到身側掩到衣袖間,只有這樣才能掩飾住他顫抖的雙手,“理由?”
“雁峰之下,其實並不是空穀,而是一片水地。”鬼千機又低下眉眼,緩緩道來,倒像是在回憶什麼似的。
“水地?”乍一聽到這個消息,許晏之捏緊了雙手,還有希望。
“呵呵,別高興得太早。”鬼千機輕笑出聲,卻不像是在嘲笑許晏之,更像是自嘲,“雁峰底下沒有別的路徑可通,唯一的方法就是從崖頂將人用繩子吊著進入穀底。而這一片水地跟甌江相連,穀深流急,怪石林立,下去之後你會發現根本沒有人能下腳的地方,流水的沖刷聲令人耳鳴,水流打在身上仿佛一把把利刃。而且峽谷的石頭要麼已經被流水浸磨得光滑無比根本無法立足,要麼就是盤踞水面的巨石,雖然可以站立,但是這些巨石對於快速墜落穀底的人來說卻是致死的兇器。若是墜落之時遇到這些巨石,必死無疑。就算幸而能墜入水中,但是水流非常湍急,很快就會沿著水流沖到江河之中,便難再尋蹤跡。”
鬼千機的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後仿佛陷入深思,而他說的一切那麼詳細,如同這一切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身經歷,最後他輕歎一聲:“大概能找到屍首都已經算是幸運了……要是能找到屍首就好了……只求能找到屍首……”
隨著鬼千機的話語,在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誰都能看出,這一次鬼千機沒有一絲玩笑的意味。
“我帶人下去。”許晏之打破了沉默,“命人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最結實的鎖繩。”
他看向鬼千機,伸出手,“不知鬼師那裡是否還有殘留的繩索,可否全數借給我。另外,請告知我所有穀底能立足的巨石方位。我想鬼師應該已經非常熟悉。”
鬼千機抽了抽嘴角,卻完全不像笑的樣子:“我知道,不管我說什麼,你總會要下去。”
“你沒能找到你要的人,不代表我也不能。”許晏之深深地看了鬼千機一眼。
秋凰樓和凡莊聯手搗毀莫明宮老巢的消息很快傳遍天下,各門各派彈冠相慶,可是明明江湖首惡已被剷除,卻不知道為何最近江湖上的氣氛卻還是非常緊張,據說凡莊和秋凰樓一眾仍然盤踞在溫州府雁蕩山一代遲遲不離去,讓江湖上其他勢力隱隱覺得不安。
“還沒有找到?”蘇謙咋舌,自從許庚掉下山崖後,凡莊傾全莊之力下山尋找,每天讓一批人吊著繩索,進入穀底搜尋,穀底的情況嚴峻,難度非常之大,找了近三日了,卻依舊沒有什麼發現。
“谷底地勢複雜,水泊盤枝錯節。”連成焱苦惱,“莊主更是不眠不休沒日沒夜地帶頭在底下搜尋,再這樣下去,我怕人還沒找到,莊主先倒下。”
蘇謙以指節扣桌,他只有在非常焦慮的時候才會做這個動作,“誰能去勸一勸。”
“我是不敢勸,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時間,多拖延一刻,可能人就會被沖到江河中去,便再難找到。”連成焱昨晚跟許晏之一起下穀,現在稍事休息,但是莊主還在底下,你讓他這個手下的怎麼坐得住。
“你說他這是不是瞎折騰?”蘇謙在心中翻了個白眼,他們幾個這麼多年一直跟在許晏之身邊辦事,關係非常密切,不過也就蘇謙敢這麼直白地對許晏之的行為表示不滿,“既然如此重要,當時就不該讓許庚來這裡。”
“我想莊主大概也是因為雲蕭的緣故,多少有了些顧忌。”連成焱抿著嘴,心裡現在更加擔心的是,若是找不到許庚該怎麼辦。“你不會武功倒好,可以坐著說風涼話。我和雲龍還有暗羽可是天天在底下呆著。”
“哎,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但是許庚畢竟是自己人,知根知底,莊主如此謹慎大可不必。”蘇謙歎了口氣,“現在好了,後悔都來不及。”
“這話你倒是去莊主面前說。”
蘇謙努努嘴:“我還惜命。”
“莊主,你回去稍微休息一下吧。這裡交給我和暗羽,我們保准盡全力找人。”鐘雲龍腰上捆著粗粗的麻繩,手中握著火把,艱難地往許晏之靠近,現在已是入夜。
“無妨,你和暗羽繼續找,入夜後視線昏暗,讓內力稍弱的人上去休息,他們也看不清。”湍急的水流,在無垠的暗夜裡,帶著鋪天蓋地的嘶吼,令人膽裂。許晏之的聲音卻似乎完全不受這水聲的影像,穩穩地傳入鐘雲龍耳中。
“莊主,你需要蓄積些體力。”稍遠處的暗羽也以內力傳話而來,夾雜著水聲,言簡意賅。
“不用多言,我清楚自己的狀況。”許晏之使勁扯了扯牽繩,示意上面的人往上提一點,然後借著力飛掠到另一處岩石之上。右手高舉著火把,火光掩映下,幾縷垂掛下來的頭髮,被水花濡濕,貼著臉頰。衣衫大半也被染濕,在這幾天裡,也不知道反反復複多少次,幹了又濕,濕了又幹。額頭一處明顯的傷口,已經結痂,卻又因為頻繁拭汗和水流濡濕而裂開沒辦法癒合,這是兩天前在穀底無處立足,站立不穩而跌滑摔傷的。再往下衣衫上好幾處模糊難辨的血跡,在晦澀不明的火光中,在水流沖洗下有些已經幾不可見。
這樣狼狽不堪的許晏之,以前沒有人見過,現在在場人卻已經見慣不慣。
又是幾個無眠夜,到第六日,一些武功稍弱的已經漸漸體力不支紛紛倒下,現在留在穀底的都是三樓實力不錯的人手,但也是每三個時辰輪換一批。可是許晏之六天來一次也沒有上去,餓了就就著溪水吃幾口乾糧,連個盹都沒打。
“莊主,劉叔來看你了,他擔心你的情況,你上去見見他吧。”鐘雲龍覺得自己現在苦口婆心的樣子,跟劉叔倒是很像。為了讓莊主歇一歇他們也是想盡了辦法,一直坐鎮本莊的劉叔也請來了,現在整個凡莊除了莊主,也就是從老莊主開始就跟著打理凡莊的劉叔輩分最大,也算是莊主難得又親又敬的人。
許晏之的臉色已經有點發白,乾裂的嘴唇張了張,聲音已經有些暗啞:“你讓蘇謙別再做些無用的事情,這麼閑不如花點力氣把李霜鶩給弄下來。”
“哦。”鐘雲龍覺得自己不適合做說客,這活還是交給連成焱吧。
正在二人話音剛落,許晏之眼角突然瞥見上流若隱若現似乎有什麼東西順流而下,也顧不得現在牽引繩正是放鬆的狀態,足尖一點踏水而上,飛掠至目標近前,卻沒有立足點,但是水流太快,眼看再不及時下手,水裡的影子就馬上要被沖下去。許晏之也顧不得自己,一頭紮進水裡,右手先緊緊抓住目標,入手的感覺竟是人的衣衫!許晏之心裡一緊,但是現在不及細想,他已經順著水流被一起卷走,他左手揮著,試圖去抓牽引繩,但是眼睛耳朵都被水花衝擊著,連呼吸都困難,緊接著是強烈的撞擊感和疼痛感,他順著水流被不斷摔打在峽谷的岩石上,可是岩石光滑卻又根本抓不住,揮舞的左手在岩石壁上只留下道道血痕。許晏之緊緊地將右手抓住的東西靠到自己懷中,用身軀阻擋住盡可能多的衝撞。
終於混亂中他抓住了牽引繩使勁一扯,此時上方的人似乎也感覺到異樣,牽引繩很快向上拉起。暗羽、連成焱、鐘雲龍此時都已經以極快的速度靠近,暗羽飛身以連成焱的肩膀為著力點,一個跟鬥翻去一腳以巧勁踢在牽引繩上,另一邊鐘雲龍也已經準備好,一把接住朝自己這邊蕩來的許晏之,連連後退幾步,好在他所在的是一塊足夠站立多人的巨石。
“莊主,沒事吧!”三人齊齊出聲。
許晏之卻無暇顧及自己,他迫不及待地把右手一攤,入眼的卻是一件破舊衣衫裹挾著枝丫水草,卷成一團。不是許庚,甚至都不是許庚的衣服。許晏之緩緩放下手,眼中一片灰暗,無力地坐在巨石上,身上再也沒了平日一絲一毫的傲氣,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一次次燃起希望,一次次被澆滅,但是每次看到還是忍不住拼全力去撈取,卻次次入手都不過是幻影而已。身上的疼痛沒有實感,有人在為他處理傷口,他只是低眉看著奔流不息的水流,這幾天日日盯著流水,有時候甚至都會產生幻覺,就算在夜裡眼中也總是白茫茫一片。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是勉強支撐,已經是第六日了,還有多少希望呢?
第十日。
幾乎所有人已經都支撐不住了,已經有不少人開始抱怨,誰都知道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再繼續下去也只會徒勞無功。大部分秋凰樓的人已經開始消極怠工,不肯再下穀。凡莊的人雖然依舊定時輪換,卻大都已經是強弩之末,情緒都不高。所有人都不再言語,只是麻木地繼續著搜尋工作,消極的沉默和隱隱的抵抗彌漫在穀底。
第十五日。
“莊主,你歇一歇吧。”連成焱幾乎已經語帶懇求。
“莊主,歇一歇吧。”暗羽也沒有了往日的冷淡,眼中滿是擔憂。
“……”許晏之空洞的雙眼幾乎已經是下意識地在水流之間來回逡巡,耳中似乎根本聽不到身旁人的苦勸。
一旁的三位樓首,互相使了個眼色,看來,只有下下策了。
當蒼嵐看到躺在床上的許晏之的時候,歎了口氣:“怎麼不直接裝棺材裡?”
“都這時候了,蒼嵐你就留點口德吧。”連成焱按了按額頭。
“連你的手刀都覺察不到,看來確實是沒救了。”蒼嵐翻開許晏之的眼皮,涼涼道。
“……”能不能別說出來?連成焱無語。這可是三人一起做的決定,他可不想一個人全擔下來。
蒼嵐號完脈,道:“精疲力竭,內力耗盡,憂思過度,而已。好好修養吧,等他醒來了才是問題。”
在場人俱是沉默,是啊,等莊主醒來才是問題。
許庚醒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比熟悉這種暈倒了又醒來的感覺,這次他非常淡定地先回想了一下暈倒前的事情,哦,對了,他跟殷無跡掉下了山崖,在掉下懸崖的過程中由於崖壁伸長而出的樹木遮擋減力,他掉進水中時受力並不重,而在水流中他也和殷無跡被沖散了,也好,雖然那一刀他也是用了全力刺的,但是他也不敢保證殷無跡是否喪命,分開了安全。他在水中意識模糊,浮浮沉沉,也不知過了多久,沒想到還能醒來,回顧自己的經歷,許庚第一次覺得自己命真的挺大。
他這次受傷其實並不嚴重,只不過能感覺到身上幾處瘀傷,睜開眼他轉頭看了看四周,一顆黑黑的腦袋靠在一旁,因為他的動作,那顆腦袋突然抬起來,呃,是一個陌生的姑娘。
“公子,醒了?”姑娘開口說話了。
“我……好。”許庚想回答,奈何口中乾澀,詞不成句。
陌生女子似乎早有準備,端起放在近前的水遞上去,許庚想伸手接,但是人家的碗都遞到他嘴邊了,他只能開口抿了抿,“多謝……”
“感覺好點了嗎?”陌生女子放下碗。
“好多了。”許庚活動了一下口舌,終於能開口說話,“多謝姑娘,是姑娘救了我?”
女子臉一紅,低頭道:“說不上救不救的,我架船打漁……只是沒想到,打上個活人來。”
誰曾想呢,本以為一網下去撈上來老重老重的,以為是大魚上網,卻沒想到網一個大活人上來,跟說書人嘴裡說的故事似的,漁夫打撈到一個美麗的女子,只不過在她這裡換了性別,女子想著想著臉更紅了,甚至公子這麼文雅的稱呼都是她想了許久才想好的。
許庚也不知道對面姑娘的心思:“多謝姑娘相救。”
“嗯嗯,公子有哪裡不舒服嗎?我看你好像受了些外傷。”女子又低下頭,不好意思道:“但是我沒有細看,我給你準備了跌打的草藥,既然醒了,你自己擦一擦吧。”
說著一個粗制的小陶瓶已經塞到許庚手裡。
“都是我自己這兩天剛碾的,你,你試試。”說著女子起身一步三回頭地退出了屋子。
許庚還沒反應過來,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瓶子,又看了看闔上的房門。土陶小藥瓶,一看就是農家自己燒制的,屋子簡陋,四壁是泥土和著石子稻草壘砌的,屋頂是不規則的磚瓦疊著稻杆,非常貧苦的人家。再仔細一瞧,整個屋子灶台睡床餐桌一應俱全,也就是說這個房間便是整座屋子,那麼這幾日那位姑娘都睡在哪裡?她的家人呢?
不管如何,許庚對周遭做完評判後,就開始給自己上藥,先養傷,儘快恢復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過了好一會,門口響起了敲門聲,“公子,你好了嗎?”
“好了。”許庚應道。
女子再進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些小魚幹,她走到房內一角,那裡正是灶台,灶臺上冒著熱氣,好像在煮什麼,她一邊把魚幹扔到鍋裡,一邊說:“我熬了些粥,比較適合生病的人喝。”
“真是叨擾了。”許庚對於這位貧苦女子的善意,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