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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樣錦》第181章
第181章 上書

  雲娘自知當不起俠骨柔腸這樣的讚美,其實她就是想認真講一講道理而已。

  湯玉瀚聽了,免不了要問:「只是你的道理是如何想出來的?一向與人不同,卻越想越覺得駁不倒。」

  「我也沒想過,只是心中便是如此認定的。」

  湯玉瀚讀了很多書,見識亦廣,便不覺得雲娘的道理是平白生出的,細細一思量,便笑道:「你的話也不錯,果真是你心中就有的。」

  又剖析一番,「我也在盛澤鎮住過兩年,現在回想,江南織娘果真與別處有所不同,因會織錦,能為家裡賺錢,便與別處的不同,聽說還有自己梳起了頭一生不嫁的,家裡父兄亦不能管。概皆因你們能養自己,便覺得身為女子也不必一定不如男子吧。」

  雲娘卻沒有想這麼多,現在也沉思了一回,「似乎也對,蘇娘子、於寡婦,還有好多人似乎正是如此。」突然又想到一事,「你會不會嫌我太過剛硬了?」當初雲娘再嫁前便因此不安,只怕玉瀚不喜。

  卻看玉瀚瞧著她只管笑,便也知道自己問的好蠢,玉瀚若不喜歡自己,他們豈會十分的融洽?於是便又問:「可是,你怎麼會喜歡我這樣的呢?」

  玉瀚既然不答,她便也學著他方纔的樣子剖析一回,「我想著,若只要美貌的溫順的女子,以你的身份家世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你卻不是那種只看皮囊的俗人,更在意情投意合,且你如此有本事,反不必非壓著妻子一頭了。」說著撲到他的懷裡,捏住他的鼻子問:「是也不是?你不許再笑,趕緊答我。」

  湯玉瀚被她這樣一撲,心都化了,「自然是的,而且又有一樣,天下只你對我最好。」他先前也沒有這樣細想過自己,倒是雲娘看得比自己明白。

  說著拿起折子念:

  女子若不幸嫁與歹人,是從歹人為非做歹乎,亦不從乎?若是應從,便應盡忘其家國父母朝廷律令,以歹人之意為意,以歹人之心為心,犯上作惡無所不為,並教子女為歹,其實也正與朝廷律令不合,故大謬哉!當此之時,雖為人妻,亦應大義為先,對上思忠心報國,對下思教導兒孫,至於勸諫反駁告發,皆屬正道,至於危急時刻,手匕惡賊,亦不為過!

  今有史友之妻,本名左蘭,本性剛毅,未嫁時曾手刃二夷,此番襄平被圍之際率子守城,子喪而不下城,知夫叛而自盡,兒孫輩亦皆英烈。如今為左蘭請封誥命,彰表並恤其子孫。

  再次讚歎不已,「寫得果真好,縱然文辭只是一般,但卻真情實意,反更動人,我竟不能改動一字!」

  杜雲娘一腔憤慨,當晚又在燈下重新謄寫,五更方畢,第二日一早便令人將書通過驛站送往皇宮,她是誥命夫人,既然遇到如此之事,斷沒有不上書之理,正應送至皇后面前,為天下女子爭上一爭。

  其實最初寫折子的時候,雲娘並沒有想太多,可是她越是寫,越是覺得這其間的道理越是要辯個明白。皇后是有才學的女子,她見了應該能明白自己所思吧。

  就是皇上,亦是個極通情理的明君,他自然會選擇如史夫人一般的為國盡忠的女子,而不會因為什麼「夫為妻綱」,便要好端端的女人一定跟著歹人為非才對。

  是以雲娘根本沒有想到她的這封折子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官員們分成了兩派爭論不休,然後是太學裡的學生們,最後就是尋常百姓,以至幾月內,市井之間,茶樓酒肆到處都在議論此事。

  概此事在她想來簡單,可是在許多人眼中卻又十分複雜了。

  如果否認武定侯夫人的折子,那麼就等於否認人間正義、朝廷律法,可是反之,又要否認大家一直信奉的三綱五常,時常要女子們遵行的《女誡》、《女則》之類。

  在京城裡因此而過著一個格外火熱的夏日時,雲娘卻有許多閒暇時光,因此開始織新錦,遼東的風光,極少有人描畫,其實這一方土地有著十分動人心魄之美,她便思忖著織出一套四張遼東的春夏秋冬景色。

  織好了鑲在屏風裡,擺以家中豈不正應景?

  其實最好是玉瀚幫她畫了再織,但是玉瀚整日裡忙,又經歷了給姑姑織錦那一事,因此也能自己打了稿子。雲娘一向又是極勤快的,沒幾日便織出一段,這一日方下了織機,心裡算著再給家中寫信時,順便要買些絲了。遼冬四季很分明,各有特色,色彩亦十分地豐富,絲線一定要備得齊全才好。

  便有人進來傳話,「馮指揮同知回來了,聽說總兵出城,便要給夫人請安。」

  雲娘卻不想玉瀚果真將馮指揮同知從京城要了來,又想起馮指揮同知這樣大的人了,倒十分會胡鬧,自然玉瀚也是一樣,竟還會擔心自己被馮指揮同知勾引了,實在好笑。

  只說馮指揮同知陪自己去北地找玉瀚,雲娘便一直牢記在心中,感激萬分,因此趕緊笑道:「請馮指揮同知到堂屋裡坐了,我這就過去。」

  換了大衣裳出去,見馮指揮同知一身錦繡,面色也早恢復了最初見面時的白淨,卻苦著一張臉,過來行了禮,「嫂夫人,玉瀚可恨上我了,我這一次到了遼東,哪一日便如那霸陵尉一般地被他殺了,你可要救我!」

  雲娘也知那典故,便一笑道:「玉瀚的心思怎麼會那樣窄?且你們從小玩到大,現在到了一處還彷彿在年少時一般,你逗我,我騙你地胡鬧起來,又能認真生氣?要我說,其實你們情誼不僅不差,反十分深厚呢。且他調你來,一定是因你有過人之處,請你來幫他呢。」

  又將玉瀚最近的忙碌講給馮指揮同知聽,「每日裡要親自選兵、練兵不算,又因為遼東自高祖時便廢州縣,建衛所,因此又有吏、戶、禮、兵、刑、工六科官員也要他管,先前在京城時也沒見他這樣忙過……」

  馮湘自然也明白,便笑道:「既然嫂夫人如此說,我自然聽玉瀚的將令,用心幫他。」只是又求情道:「我在這裡也沒有親眷,還請嫂夫人將我安置在總兵府裡才好,衣食住行都能有嫂夫人幫我操持。」

  雲娘便點頭,「這都是應該的。」說著便叫了蕙蓮為他收拾出一間客房,又吩咐道:「平日裡馮指揮同知屋裡的事你便幫忙管了吧,有什麼做不了的,便來回我。」畢竟一同去過草原,他們早熟了,是以雲娘才將此事交給蕙蓮。

  馮指揮同知方才在雲娘面前的一番作態,便是為了眼下的結果,如今便笑嘻嘻地起身作了揖,「多謝嫂夫人了!」他原是打聽了玉瀚出城才這個時候過來的,現在便拿了禮物出來,自然是他一向最擅長的脂粉之類,「我見遼東氣候十分乾燥,便在臨行前特別為嫂夫人配的。」說著一瓶瓶地講用什麼做的,又有什麼好處。

  漸又說起了京城中的風尚、趣事等等,因馮湘是在女人群裡混得熟了的,因此說起話來十分討人喜歡,就連府裡的丫環婆子們也都不知什麼時候聚了過來,在屋內的,站在廊下的,個個入神。

  湯玉瀚回到家裡時便見到這個情形,廳堂門口站了不少人,個個伸著脖子看向屋內,雲娘坐在正座,懷裡抱著崑兒,身邊坐著嵐兒,前面圍著不少的丫頭婆子們,大家都瞧著坐在東邊的馮湘,聽他指手畫腳地講著話,突然後悔起來,怎麼就將這傢伙弄來了?

  就算他能幫自己做些事,恐怕也得不償失。

  一時見沒有人發現他回來,只得先咳嗽了一聲,又將腳步放得重重的,走上堂屋,雲娘才看見他,起身笑了,卻先道:「馮指揮同知來了呢。」

  嵐兒崑兒見了父親,都笑著撲過來,湯玉瀚一向見了小兒女都要抱的,一手一個在懷裡,又向兩個小傢伙笑道:「如今你們馮叔來了,正好可以給你們講許多笑話聽。」轉身亦向馮湘笑問:「趕了許多天的路了,恐怕很累了吧,公事又不急,明日再說,不如早些去歇著。」

  馮湘受寵若驚,陪笑答道:「也不需要,反正我就住在總兵府裡,一切都方便得急。」

  湯玉瀚瞧瞧雲娘,「倒也罷了,畢竟你在這裡也沒有個親眷。」

  雲娘見他們見面並沒有打機鋒,也十分開心,就笑道:「方纔只顧聽馮指揮同知說話,卻忘記了,現在我就去做兩樣小菜,你們正可以對斟說話。」說著要將嵐兒和崑兒帶走,湯玉瀚卻攔住道:「又不是外人,將他們留在這裡我抱著。」

  雲娘便將嵐兒叫了過來,「母親帶你回去,讓你父親帶著弟弟。」

  嵐兒還有一點不捨的,畢竟平日裡她都是與母親在一處,而與父親見面的機會就少了,而且父親一向又特別疼她,於是便扭著身子,「不,我要隨父親在堂屋裡。」

  男孩跟著父親與長輩們在一處喝酒也能學些人情事故,女孩最好還是跟著母親,因此雲娘便笑著向嵐兒道:「母親帶你去做好吃的,再給你父親和馮叔送來。」方將嵐兒哄走了。

  堂屋裡的人散盡了,馮湘卻不提方纔的那些笑話,趕緊道:「你夫人的那折子可真是一石驚起千重浪啊!我聽說先前閣老們票擬了上去,皇上卻發了回來,令閣老們再議,想來十分地為難。」他先前在雲娘面前只說些雜談,此事卻一句不露,現在才說起,又問:「你一定是見過那折子了,當日怎麼沒有攔下?」

  湯玉瀚便一揚眉,「我為什麼要攔?」

  馮湘不想湯玉瀚卻如此說,便搖頭道:「也是,你這個人從來都是如此的,如今再看,你們竟有些夫妻相,就連做事也都一般。」

  湯玉瀚得了這樣的考語,反而笑了,竟還帶著得意,「我覺得夫人問得十分有理,若是想反駁的,還真駁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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