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窮人家的女兒
從老根嫂家出來,莊善若遲疑著是要去伍家呢還是要回許家,正在道上躊躇著,突然聽到了張山家的亮嗓門:「呦,這不是許大家的嗎,有些日子沒見著了,趕緊的,進來坐坐!」
莊善若這才恍然發現自己竟就在張山家門口的徘徊著,張山家的雖然嘴碎些,可是人不壞,她也並不排斥。
張山家的依舊富態,穿了件辨不出顏色的衣裳,胸口還洇著一圈圈的奶漬,頭髮蓬鬆,面孔粗糙,只有那笑容倒是一如往昔的熱忱。
莊善若坐在張家的院子裡,目之所及全都是破破爛爛的。特別是西邊角的那個廚房,倒了半邊,用幾塊略略規整的石頭墊著。
張山家的苦笑道:「這家裡沒個男人終究還是不行,倒叫你笑話了。」
莊善若問道:「快到秋收了,你當家的快回來了吧?」
張山家的眉眼立刻飛揚了起來:「可不是,早早地就托人捎信回來了。算那腳程,總在這十來天裡,剛好趕上收麥子。我看他是心心念念想著兒子,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飛回來了,怕是只有早到不會晚到。」
莊善若這才想起張家的寶貝兒子寶根,往日總是黏在張山家的身邊,這回不知道哪兒去了。
「寶根呢?」
張山家的疲倦地一抬手:「喏,在那裡不知道鼓搗個啥。」
莊善若順著張山家的手方向一看,只見一個又黑又瘦的娃娃穿著條開襠褲,正坐在門廊旁玩著手裡的破布老虎。門廊邊本堆了些雜物,寶根又黑又小,怪不得沒發現。
「快九個月了,會爬了,整個院子都被他爬遍了。」張山家的看著瘦猴般的兒子,目光柔柔的。
莊善若想起寶根剛出生的時候難產,還是她及時請了伍大娘才將他接生下來的。剛三兩個月大的時候她還見過,白胖可愛,怎麼才半年不到便成了這個邋遢模樣了?
莊善若將身體俯下去,對著寶根張開手。道:「寶根,來——」
寶根玩得起勁,聽到有人叫他名字,愣愣地抬起頭,看到莊善若和藹可親的笑臉,她左手腕子上戴著的那個碧綠的玉鐲子吸引了他的目光。寶根將手上的破布老虎隨意那麼一丟,咧開嘴笑了笑,雙手撐著地,挪動兩個膝蓋,飛快地朝莊善若方向爬去。
張山家的笑道:「爬得可快了!」卻對地上的泥巴砂礫視而不見。
莊善若不由得有些心酸。想起了連淑芳的狗蛋,周素芹的平安,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別的孩子全都養得白白胖胖,穿得整整齊齊。哪像寶根就當小狗小貓似的養著。
寶根像條小狗似的爬到莊善若面前,抬了小臉,瘦瘦的兩頰糊滿了鼻涕,都結成了薄薄的一層亮殼,兩隻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機靈得很。
莊善若也不嫌他髒,伸了手笑道:「寶根乖。讓姨抱抱!」
寶根的眼睛亮了亮,沒有就勢沖到莊善若的懷裡,而是伸出黑乎乎的指縫裡嵌滿了泥巴的小手,一把就抓住了莊善若左腕上的那個玉鐲子。
張山家的和莊善若都愣住了,還是張山家的先反應了過來,道:「寶根。你攥著你姨的鐲子做什麼?那可不是你玩的東西!」
寶根不聽,依舊用小黑手緊緊地勾住玉鐲子。
莊善若看著寶根渴求的眼神,不由得歎了口氣。這鐲子是王大姑的遺物,若是旁的東西,她倒是願意褪下來給寶根玩玩。
「寶根。這個不好玩,姨給你做個新的布老虎,可好?」
寶根理也不理,雙眼依舊直勾勾地盯了那玉鐲子看,雞爪似的小手一刻也不肯放鬆。
張山家的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神色,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只見寶根咧了嘴笑了一笑,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嘴湊上去,咬了鐲子一口。
這鐲子可不是吃的,又冰又硬。寶根怕是使的力氣大了,磕到了自己的牙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委屈的什麼似的。
張山家的趕緊起身,一把將寶根攬到自己的臂彎裡,伸了另一隻手虛虛地往寶根的屁股上揍了兩下,喝道:「沒眼力見的東西,那鐲子也是你能咬的?若是咬壞了,將你賣了也賠不起的!」
莊善若也嚇了一跳,往腕上看了看,玉鐲子上除了糊了點口水,倒是沒什麼損傷。她趕緊攔了張山家的,道:「張嫂子,小孩子,哪有不愛這些新鮮的玩意的。」
張山家的抱了寶根,伸了手掌往寶根臉上一抹,抹下一手的鼻涕眼淚,大喇喇地往地上一甩,道:「這孩子從六個月大開始,逮著啥便往嘴裡塞。我這奶水也足,天天也沒餓著他,也不知道咋回事,竟越吃越瘦。」
莊善若看著寶根臉上被眼淚沖下來的白道道,道:「瘦也不打緊,看著倒精神。」她想著讓張山家的給寶根洗洗乾淨,可又不好說出口。
「我看著也是,他隨他爹,也是這樣精瘦精瘦的!」
說話間,寶根將頭拱在張山家的胸前,要找奶喝。
張山家的也不避諱,就這樣掀起了衣裳的下擺,將赤黑的奶頭塞到了寶根的嘴裡。寶根滿足地吮吸著,眼睛漸漸地上下打架了。
莊善若側過臉去,正準備告辭,張家的三個丫頭不知道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從外面進來了。
大妮、二妮和三妮,個頭依次矮下去,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露出小半截的手臂。三人都長了翹鼻子,大眼睛,臉上帶了笑,不知道說到什麼好玩的笑得前俯後仰。
張山家的回頭,眼睛一瞪,沉聲道:「這麼大的人了,也沒個眼力見,沒見著弟弟睡著了嗎?」
三人立刻噤了聲,將身子瑟瑟地縮了起來,排成一排。
二妮三妮年紀小,也不覺得怎麼,倒是互相悄悄地吐了吐舌頭;大妮大了,當了莊善若的面被母親訓斥,不免有些訕訕的,又下意識地往下扯著短了半截的褂子。
莊善若善意的目光溜過這三個女孩子,只有大妮羞澀地沖她笑了笑,又趕緊將頭低了下去。
莊善若特意多打量了大妮幾眼。大妮也十一二歲了,個頭雖然抽高了,可是吃得不好,身形便瘦長瘦長的。臉上帶了黃黃的菜色,更顯得眼睛出奇的大,可又少了水色,倒是顯得有些木木呆呆的。只有低頭羞澀一笑的時候,帶了幾分動人。
張山家的嗔道:「都恁大的人了,還不會喊人,一個比一個木,以後出嫁了可怎麼了得,哪個做婆婆的會喜歡?」
二妮三妮不覺得,倒是大妮畢竟是大姑娘了,立刻赤紅了耳朵。
莊善若心裡對大妮便憐愛了幾分,作為張家的長女,承擔了半個母親的責任,這日子怕不會太好過。
「撿了多少?」張山家的掩好了懷,將半寐半醒的寶根抱在懷裡搖著。
大妮怯生生地將手裡的竹籃子遞到張山家的面前,道:「不多,才小半籃子。」
「怎麼就這麼點?」張山家的帶了隱隱的怒氣。
莊善若打眼一看,原來那籃子裡裝著的是零星的麥穗,怪不得張家的三個女孩子全都灰頭土臉的,原來是去別人的地裡撿麥穗了。
大妮道:「割了麥子的地沒有多少,撿的人又多,我和妹妹們好不容易才撿了這麼些。」
莊善若也道:「張嫂子怕是不知道,這熟得早的麥地不多,八成麥子都還沒割呢!」
張山家的臉色緩和了一些,將睡著了的寶根遞給大妮。大妮趕緊將籃子放在腳邊,接過了寶根,熟練地摟在了懷裡,幫著他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嫺熟得就像是一個小母親。
張山家的沖著莊善若道:「家裡吃飯的人多,那幾個丫頭人雖小,可吃得不比大人少。自己地裡種的麥子收下來後大半都是要賣了換些油鹽的,這撿來的麥穗淘洗淘洗,用小石磨磨一磨,攙上些野菜,做成糊糊也能吃好幾頓呢。」
莊善若點頭,道:「張嫂子是會過日子的。」每天沒個油水,吃又吃不飽,怪不得那三個女孩子面有菜色。
「嗐,這幾個丫頭都是些賠錢貨,給口飯吃吃,拉扯著長大嫁出去也就是了。」張山家的歎息道,「他爹這半年在外頭起早摸黑也沒賺到什麼錢,前兩個月又得了場痢疾,撐不過去,吃了幾帖藥倒花了好些銀子。若是再不儉省些,這日子著實過不下去了!」
大妮面色一黯。
「若是張嫂子不嫌棄的話,我那裡有些番薯吃不過來,到時候送些過來。」
張山家的喜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窮人家的肚子也分不出個好歹,只要能糊弄個囫圇飽也就成了。」
「嗯,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行行,你先忙!若是你不方便,我改天打發大妮上門去拿些番薯,不用你親自送過來了。」張山家的又提醒了一句,生怕莊善若說過了就忘了。
莊善若應了,推開張家搖搖欲倒的院門出來了。
聽見張山家的喝道:「你們還傻站著幹嘛,二妮你趕緊將這些麥穗收拾出來,晚上就吃野菜糊糊;三妮你去拿兩個雞蛋,給寶根蒸個蛋羹——可不許偷吃了……」
莊善若心有戚戚然,眼前閃過大妮那雙帶了憂鬱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