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胡話
榮先生將莊善若的神情收在眼底,拈了鬍鬚又笑著問道:「怎麼,許娘子也知道這事?」
莊善若正思忖著該怎麼回答,卻聽到榮先生卻又將身子舒展起來,閑閑地靠在亭柱上,微閉了眼睛晃了腦袋念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後突然睜開了眼睛看著莊善若笑道:「謙謙君子,何嘗不是淑女好逑?」
莊善若知道這個榮先生不尋常,倒像聽聽他會說些什麼。
「我把這教導那些小猴子的差事託付給許秀才後,這日子可算是得了滋味了。每天,若是來了興致,給他們上個一兩堂課;若是倦怠了,便坐在這亭子裡喝喝老酒,吹吹風。神仙的日子怕是也沒我過得逍遙快活。」
莊善若道:「那是榮先生豁達。」
「許娘子,這你倒是抬舉我了。」榮先生拈了鬍鬚搖了搖頭,「人活在這世上,要吃要穿,這倒也罷了;吃飽了穿暖了,更想著權想著錢——想豁達卻也是豁達不了的。你看我這兒種了竹子桃花梨花,偏偏沒種應季的菊花。你道是什麼緣故?」
「菊花或是太過尋常?」
「世人看到菊花,便會想起陶潛那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世人皆贊陶潛有風骨,不為五斗米折腰。」榮先生臉上微微帶了戲謔,道,「可是,若不是他之前汲汲於功名,又哪裡有官可拋?他倒是官也做了,好名聲也得了。我偏不耐煩他這樣的,連帶憎惡了菊花。」
莊善若微微頷首,梅蘭竹菊四君子,文人墨客推崇備至。倒是花中之後牡丹,常被人詬病太過俗豔。莊善若很不以為然,她愛梅花的孤清高潔,也喜牡丹的雍容華貴。可是不論是高潔還是華貴。都染上了世人的目光。梅花與牡丹從怒放到凋謝,自與旁人無關。對它們來說世人的讚譽或是詆毀,還不上一場甘霖的滋潤。
榮先生又道:「我年輕的時候偏生看不穿這些。大概和許秀才差不多年紀的時候,日日秉燭夜讀。這鄉試過得是易如反掌,連我老師都贊我大有可為。你知道,年輕人總是會一時昏了頭腦。我記得那時我和我娘子說,讓她再等我幾年,等我考了舉人,中了進士,謝她一副鳳冠霞帔。」
莊善若聽著有些黯然,聽說榮太太是死於難產,可憐年紀輕輕卻埋進了一抔黃土之中。
榮先生談及故去多年的亡妻卻也沒有多少的傷感:「我家只有幾畝薄田,還靠了我娘子日夜幫人縫補換些零錢給我買筆墨。我雖心有不安。可總是勸自己,等熬過了這幾年,我要還她富貴榮華,卻從來沒想過,什麼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莊善若輕聲道:「世間太多變故。我倒是聽說過很多人富貴之後拋棄了糟糠之妻。苟富貴,勿相忘——也不是人人能夠做得到的。」
榮先生驚訝於莊善若的直接,苦笑兩聲,道:「許娘子,你說得不錯,這世上最難捉摸的便是人心。恐怕我此時敬愛我娘子是真,彼時另覓新歡也不假。幸虧。我娘子倒沒有給我忘恩負義的機會,卻讓我知道什麼叫做追悔莫及。」
莊善若心裡疑惑為什麼這個初次謀面的榮先生會好端端地跟她說這些。
「我娘子不在了,我突然如醍醐灌頂,一下子便看開了。」榮先生嘻嘻笑著道,「富貴榮華也好,高官厚祿也罷。到頭來也不過是賺得幾滴或真或假的眼淚,埋入黃土壟中,化成一具白骨。」
莊善若不由得有些惻然。
「我這個老頭子百無一用,幸虧能謅幾句之乎者也來換壺老酒喝喝,倒是樂得逍遙。」榮先生又下意識地拿起了那個酒葫蘆用手摩挲著。「喝得大醉了,便夢見我那娘子。我這鬍子都花白了,她倒還是滿頭青絲,既不怨我也不怪我。所以說,這人再逍遙,再豁達,總有情字看不穿。」
情?
「許秀才是傻,老朽是癡,兩個癡癡傻傻的人湊在一起卻要去教人進學求功名,倒真是天下第一滑稽的事啊!」
莊善若微微皺起了眉頭,聽著榮先生稀裡糊塗地說了一大堆的話,卻不知道他要講些什麼。正要托故告辭,只聽榮先生又道:「許娘子,俗話說月盈則虧,水滿則溢。許秀才在庶務上不通,卻把全部心思放到了學問上。你當他隔一日便寫一篇文章做什麼,倒真的不是為了光耀門楣,卻只是為了你。」
「為了我?」莊善若吃驚。
「不是為你又為了誰?」榮先生淡淡笑著,道,「我今兒第一遭見你,你倒是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樣,不過卻比先頭那個小娘子要更配得起許秀才一些。」
「先頭那個?」
「我當了這麼多年的鰥夫,這些小兒女的情事也不愛管了,可偏生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讓我不看也得看。」榮先生道,「那小娘子身材瘦弱,長得沒有許娘子美,卻勝在楚楚動人。她年紀雖輕,卻還帶了個小丫鬟,遠遠地跟著,自個兒卻像影子似的貼在後窗一動也不動。」
是鸞喜,莊善若暗忖。
「那小娘子呆的時間也不長,最多一炷香的時辰,便悄悄地走了,走的時候拿了帕子捂著嘴哭哭啼啼的模樣。」榮先生覷著莊善若的臉色,「上兩個月來了好幾回,每回來我恰好都在這蓬竹子後面喝酒,她看不見我,我倒是看她看得分明。她那雙眼睛分明是想要黏到許秀才身上了。」
「可還有旁人見了?」莊善若問。
「這地方還有誰會來?」榮先生見莊善若神色自若,不由得奇了,「你竟不想知道她是誰?我看她雖然梳了髮髻嫁了人,那脈脈含情的模樣可是連瞎子都看得出來。許秀才倒是豔福不淺。」
「那是自小和大郎一起長大的。」
「嘖嘖,青梅竹馬。」榮先生又搖搖頭,「不對啊,我有次實在按捺不住去問了許秀才,他卻是一副茫茫然的神情,倒不像是裝出來的。」
「大郎傷了腦袋,有些人怕是不認得了。」
「可惜,可惜,怪不得那小娘子回回哭成了淚人。」榮先生又奇道,「你倒竟不吃醋。」
莊善若心裡對鸞喜是又憐又惱。若是前幾回過來偷偷地看許家安是情不自禁,那她後來特意到許德孝府上將其中的利害說了個清楚,沒想到鸞喜卻竟然依舊我行我素,不將許家安的安危放在心上。
莊善若雖無力阻止鸞喜對許家安的愛,可是這愛若不懂得克制,怕會變成向兩人索命的繩索。
莊善若不由得心頭一緊,問道:「榮先生,最近她可曾來過?」
「最近啊?」榮先生眯了眼睛掐掐手指頭,道,「最近一個月倒是沒見著她。說起來我還怪想她,你知道人老了便有很多的怪癖。我見那小娘子楚楚可憐的樣子,倒是很有幾分我娘子當年的神采。」
莊善若有些哭笑不得,聽說鸞喜懷了身子,怕是不能偷偷地從府裡溜出來了吧!
「我最近哪,老是隔幾日便夢到我娘子,怕是她在下面等我等得急了,叫我趕緊下去給她作伴呢。」榮先生揉揉眼睛,又道,「她那時候也愛吃醋,我和別的小媳婦大姑娘多說兩句話,她面上雖不說什麼,可心裡卻是暗暗地擰上了勁兒。這點,怕是和你有幾分相像。」
莊善若暗笑,她哪裡表現出來吃醋的模樣:「榮先生看錯了。只是小女子認為既然有緣無份,倒不如發乎情,止乎禮。」
「非也,非也!」榮先生搖頭晃腦起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真的能夠克制住,那便不是真正的情了。」
一番話說得莊善若一愣,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鸞喜即便是滿腔柔情也只能化為綿綿愁緒了。
榮先生看著莊善若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由拈了鬍鬚微笑了:「許娘子,快下學了,小夫妻兩個一起回家吧。」
莊善若這才意識到不知不覺和榮先生說了許久,私塾裡倒是傳來了稀稀拉拉的說話聲。她趕緊擺擺手,道:「不了,我先走了。」
「哎?」榮先生伸手想攔。
莊善若展顏一笑:「榮先生,我自不會忘記和您肚中酒蟲子的約定。不知道榮先生喜歡喝什麼酒?」
一說到酒,榮先生便將旁的忘了:「不拘什麼酒,村釀濁酒亦可,佳釀美酒更妙,我肚裡的酒蟲子不挑食,有的喝就好,有的喝就好。」
莊善若點頭,又道:「榮先生,桃花梨花早過了時節,這蓬竹子也太素雅了些。秋季應景,榮先生倒不妨種些菊花倒熱鬧些。這菊花只是菊花,可不是陶潛詩中的菊花,它恐怕也不耐煩被寫進詩裡。」
榮先生聞言一愣,看著莊善若提了裙角急急地離開私塾,不由得歎道:「奇了,真是奇了!一個是哭哭啼啼捨不得走,一個是腳底抹油跑得飛快。偏生那哭哭啼啼的是別人家媳婦,那腳底抹油的是自己婆娘!嗐,想這些情啊愛的做什麼,有酒喝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