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所謂兄妹
琴兒掀開鎏金炭盆的蓋子,翻了翻裡面煨著的銀炭,然後又重新將蓋子籠上,房間裡彌漫了一股微醺的熱氣。
連雙秀披了狐狸皮做的袍子,依舊是懶懶的倚在美人靠上看書。手上的那卷書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翻得是舊舊的。
琴兒輕手輕腳地將一盞熱茶擱到連雙秀手邊的小幾上,然後籠了袖子對了火爐坐在小杌子上,開始打起了瞌睡。
冷不防,連雙秀揉了揉太陽穴,將手上的書放下,開腔道:「琴兒,琴兒……」
「哎,太太,有什麼吩咐?」琴兒趕緊揉揉惺忪的睡眼站了起來,這屋子裡火爐烤得暖和,不知不覺竟就睡過去了。
連雙秀也不以為意,只是隨意地將袍子攏了攏,道:「去將那副春聯拿過來。」
「春聯?」琴兒還沒清醒過來,迷迷瞪瞪的。
「就是那日在街上買的。」
琴兒恍然,趕緊去書架上將那副春聯取了過來,在桌上擺好。她實在是不明白了,這副春聯好在哪裡,太太一天要看個四五次的,這春聯上還有大舅爺踩了的一個腳印。
連雙秀起身,緩緩地來到桌前,雙手拂過那副春聯。
這副春聯內容寫得平常,不過是「五湖四海皆春色,萬水千山盡得輝」——這一撇一捺之間,盡見功力。
連雙秀嘴角噙了一絲笑,這春聯寫得太過書卷氣了,倒不如寫些「財源廣進,萬事如意」之類的通俗易懂。不過買春聯的人大多連這幾個字都認不全,買回家不過是圖了那點紅沾沾喜氣罷了。
琴兒在一旁伺候著,忍不住道:「太太,你若是喜歡這些字啊畫啊的,倒不如讓老爺給你買些好的回來。」
連雙秀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這其中的機竅,外人哪裡能懂?那日,她在轎子裡剛一打眼到這副春聯。全身便像是被定住了一般。這副春聯,她只消一眼便能確認是許大郎的手筆。這麼些年她陪在他的身邊研墨添茶,耳濡目染,這一撇一捺之中的細枝末節,像是火焰般灼燙了她的眼睛。
「太太,我見那賣春聯的媳婦穿著打扮像是從下處的村子裡來的,這也必是她家男人寫來換些零錢用的。」琴兒見連雙秀沒說話,又道,「她要價八文,我給了她一錢。回去還不知道有多歡喜呢。」
連雙秀眼前又閃過莊善若的模樣:穿得是樸素些。不過那容色卻是出眾的。更難得的是,她身上絕無鄉下人的那種畏縮之感。
連雙秀不由得一撇嘴角掛了一絲苦笑,心裡卻是空空落落的像是冬日的曠野——有這樣的女子陪在他的身邊,對她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連雙秀覺得鼻頭酸酸的。忙轉過頭閉了閉眼睛,囑咐琴兒道:「你將這春聯收好,把那炭盆撤了,開一開窗戶——這熱氣熏得人難受。」
琴兒心裡納悶,外面數九寒冬的,觸手成冰,撤了炭盆也就罷了,哪裡吃得消開窗透氣。不過太太既然發話了,她也不敢說什麼。只是一一去照做。太太什麼都好,也不苛待下人,只是性子略微古怪了些,成日裡也不見個笑模樣,怪不得老爺這段日子就不大愛過來了。不過。這些都不是她當小丫頭能操心的事兒。
連雙秀悶悶地坐在窗前,就由臘月裡的朔風這樣吹著,兩頰凍得呈現出不健康的紅色,倒是給蒼白纖弱的她添了幾分的容色。
「妹妹在嗎?」有人敲了幾下門,沒待回答,便自顧自地推了門進來了。
琴兒趕忙作揖:「舅老爺!」
連雙水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房間裡一轉,大驚小怪地道:「呦,妹妹,這臘月的天,你這樣大開著窗,可別凍著了。」
連雙秀聞言,頭也懶得抬。
連雙水見怪不怪,也不覺得尷尬,只支使琴兒道:「趕緊的,去把那窗戶關了,別把太太凍著了。」
「這……」琴兒倒有些無措了,不知道該去聽誰的。
「還這什麼?」連雙水嗔怪道,「若是太太凍病了,老爺第一個揭你的皮!」
琴兒嚇得臉色一白,顫顫地喊了聲:「太太……」
連雙秀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從窗臺前抽身,懶懶地又重新倚到美人靠上。
琴兒暗暗鬆了口氣,趕緊上前手腳麻利地將窗戶關好了,然後垂了頭,退到了一邊。
「妹妹!」連雙水訕訕地將屁股擱到一張繡墩上,將身子往前探,語氣裡不無討好。
「哥哥,怎麼今兒有空來看我了?」連雙秀抬了抬眼皮淡淡地瞥了連雙水一眼,又嫌惡地將目光移開。
「嘿嘿!」連雙水正要開腔,又看了眼一旁的琴兒,欲言又止。
連雙秀看在眼裡,吩咐道:「琴兒,你去小廚房囑咐一聲,晚上不用準備什麼,就清清淡淡地熬碗粥配幾個爽口的小菜就是了。」
「哎!」琴兒應了一聲,忙不迭地出去了。
連雙水這才輕鬆了一些,將一隻腳架到另一隻腳上,微微斜了身子道:「妹妹,怎麼吃得這般清淡?有什麼想吃的,和我說一聲,我去給你辦了來!」
「每日坐了不動,身子犯懶,也不愛吃那些油膩的。」
連雙水眼睛倏地一亮,道:「莫非……可有請大夫看過?」
連雙秀聽出他話裡的遲疑與期待,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道:「可要叫哥哥失望了,大夫不過是說脾胃虛弱,開了些藥吃幾帖便好。」
連雙水強笑道:「妹妹還年輕,只需慢慢將身子調養好了,我還等著當舅舅呢。」
連雙秀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地闔了眼睛。
連雙水又訕訕地笑了一陣,自顧自地道:「妹妹,我們爹福氣薄,享不了清福,你又沒個把姊妹什麼的,我這個做哥哥的雖然有些話不方便說,但總還要囑咐你幾句。」
連雙秀一動未動,不知道是真睡還是假寐。
「這裡也沒個外人。我也就不繞彎子了。」連雙水硬了頭皮說下去,「我知道妹妹委屈,心裡還埋怨著哥哥。可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飯,妹妹心裡就是再惦記著許家大郎,可也千萬別冷落了妹夫。」
連雙秀的眉心微微一動。
「我這妹夫,論人才,論相貌,論家世,哪一項不比那姓許的書呆子強?」連雙水說得激動。不禁是口沫橫飛。「對妹妹也是千依百順。一心一意。這大半年我冷眼瞧著,妹妹總也是愛答不理的,沒的讓人寒了心,讓旁人鑽了空子。」
連雙秀只是微微一哂。秀麗的面龐黯了黯。
「妹妹長得這副相貌,又有這樣的性子,若是能略略在妹夫身上花點功夫,那豈不是……」
連雙秀突然秀目一睜,似笑非笑地道:「聽說哥哥今日替鄭爺辦了一樁好差事。」
連雙水一愣,張了口不知道說什麼好,用袖子抹了把額頭,道:「不過是,不過是……」
「哥哥也莫瞞我。不過是替鄭爺幫了惜春樓的榴仙姑娘贖了個身,又有什麼說不出口的?」連雙秀依舊是淡淡的,語氣沒有一絲的變化。
「嘿嘿,鄭爺也是被她癡纏得沒有辦法了。」連雙水不尷不尬地道,「榴仙姑娘論相貌可是遠遠比不上妹妹。不過是有些籠絡男人的手腕罷了。雖然鄭爺花了一千兩銀子贖了她,不過也沒讓她進府,只在外面置了一座院子,買了兩三個丫頭伺候著罷了。」
連雙秀冷笑著不說話。
「她就是再有手段,到頂了也不過掙個姨娘的位置,哪裡就能越過妹妹這正經太太前面呢!」連雙水像是安慰連雙秀,也像是安慰自己,「若是妹妹能給妹夫添個一男半女的,更能將這位置坐得穩當了。」
「那哥哥又怕什麼?」
「怕?」連雙水心虛地笑了數聲,道,「妹妹看差了。」
「不要說一個榴仙,他就是再尋些個鳳仙桃仙也與我無關,若是她們要我這太太的位置,我也痛痛快快地讓出來,沒的耽誤了別人的前程。」
連雙水的額頭真的滲出細汗來了:「妹妹說笑了,即便是妹夫有這個意思,有縣老爺這一層臉面在,哪裡能讓煙花女子當正房太太的,沒的說出去讓人笑話!」這是自我安慰了。
連雙秀又是輕輕一笑,淡淡道:「哥哥怕什麼?不過是過了幾日狐假虎威的好日子,怎麼就忘了那些年被人踩在爛泥裡的時日了?要知道,這借來的富貴終究是到不了頭的!」話裡不無嘲諷。
連雙水臉色一白,強自鎮靜道:「我看妹夫年底鋪子上總是要忙些,冷落了妹妹也是有的,妹妹也別放在心上。」
連雙秀哼了一聲,又要閉上眼睛。
連雙水突然轉了臉色,喜滋滋地道:「看我這記性,倒忘了正經事兒!妹夫聽說妹妹喜歡桂花,偏生過了這季節,就囑咐我給妹妹做了一張桂木制的床——妹夫說到底還是記掛妹妹的。」
「哪來的這許多桂木?」
「妹妹忘了,連家莊許家宅子裡可有一棵好桂花樹……」連雙水此言一出,自知不妥。
連雙秀從美人靠上支起了身子:「怎麼?」
連雙水見瞞不過,只得將鄭小瑞如何設計奪了許家的宅院田地的事擇了要緊的細細說來,最後道:「那桂木的床請了上好的工匠打制,我去看了,隱隱地透了桂花的香氣,妹妹定能在上面睡個好覺。」
連雙秀聽著聽著,潔白的貝齒將嘴唇咬出了血來,素來平靜無波的眸子裡隱隱地跳動著兩團小小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