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風波(三)
鸞喜愣了一愣,拿了手裡捏的帕子,輕聲道:「這……」
嫣紅眼風一帶,瞟向鸞喜,似笑非笑地道:「妹妹別是心疼這帕子,到底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回去我送你一打就是了。」
鸞喜還在遲疑。
莊善若細一看,鸞喜手裡捏著一方綃紗的帕子,四角像是繡了花朵,看樣子是重裝飾多過實用。
月兒覷覷鸞喜的臉色,猶猶豫豫地道:「這帕子還是太太剛賞給四姨太的呢。」
嫣紅的目光中便帶了一絲別的意味,她笑道:「我就說,太太膝下單一個小少爺,竟將妹妹當女兒似的疼。這綃紗的帕子雖金貴,可也不值當什麼。妹妹若是愛惜,我讓老爺下回進城再給你帶幾條就是了。」然後又若有所思地低了頭,翹著一雙金蓮,道:「只可惜了我這雙繡花鞋,即便是有銀子也是買不著的。老爺又偏生愛我穿這雙鞋,若是這鞋子毀了,說不準又得大費周章,托人到京城去買呢。」
鸞喜怔怔的,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
莊善若倒是聽明白了,這個嫣紅哪裡是要真心擦鞋子,還不是借這個由頭來折辱鸞喜,順帶表明姿態——她可是有老爺在背後撐腰的,倒也不怕和太太旗鼓相當地鬥上幾回。
莊善若心裡叫苦不迭,她可不想摻和進宗長家妻妾的鬥法中去。許家安早就不耐煩了,忍不住道:「媳婦,我憋悶得很,這雨也不知道下到什麼時候,要不等會小點了,我們先跑去私塾那裡避一避,左右不算遠。」
莊善若點點頭。
鸞喜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在一個涼亭下呆了這許久,許家安卻是連正眼也沒看她一下。她不由得想起那日鼓起勇氣遞給他的的紙條,不知道大郎到底是一哂了之。還是棄之不顧?她拼命地扭過頭不去看他,可是全身的毛孔卻是貪婪地呼吸著,不肯放過一絲一毫大郎的氣息。
她原先看到莊善若許家安兩個心裡是歡喜,後來就變成了懊惱了。三姨太今兒一反常態好說歹說拉她出來賞荷花。怕本就不是什麼好事。可是旁的她都不怕,就怕嫣紅當了他們的面不給她留臉面,讓自己窘態畢現。
況且,鸞喜心裡有些七上八下的。
莊善若原先便和她說過,她與大郎兩人只是做著掛名夫妻,她這才存了癡心妄想。可是今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兩人竟然把臂同遊,談笑宴宴。
鸞喜覺得心是一陣又一陣的刺痛。
涼亭外的雨漸漸地小了下去,西邊的天空陡然從厚厚的雲層下透出幾縷亮光來。
嫣紅面露不虞,催促道:「雨快停了,趕緊的。收拾妥當回家去!」
玉兒走到鸞喜面前,客氣地道:「四姨太,借你帕子一用。」話雖如此,可沒等鸞喜點頭,早一把抽過了帕子。
月兒氣不過。正要辯幾句,卻見鸞喜朝她搖了搖頭。
嫣紅又將雙足高高翹起,舉到玉兒面前:「擦吧,仔細著點!」
「哎!」玉兒答應了,也不管地上髒汙,半跪著身子,捉了帕子細細地擦著繡花鞋上的泥點子。
鸞喜身子不動。眼珠子卻隨了玉兒手上的動作而轉動。這綃紗的帕子她抹過臉上的雨水,微微有些濕,倒是恰好能將嫣紅腳上的繡花鞋的泥點擦去,只留下淡淡的印子。
一雙繡花鞋擦完,本來雪白的綃紗帕子變得灰撲撲的,皺成一團了。
鸞喜也沒大放在心上。這帕子本是太太給的,她用著也是為了太太看著高興。她雖在府裡不爭不搶,可也不笨。知道嫣紅擦鞋子是次,故意糟蹋太太給的東西才是要緊。鸞喜知道自己不過是太太和嫣紅鬥法的炮灰,訥言守拙才是自保之法。所以人前人後她都裝出木訥軟弱模樣——三分是真,七分是假。
玉兒直起身子,顧不得拍拍膝頭的灰,將帕子卷一卷遞給月兒。
月兒小孩子心性,看著灰撲撲的帕子,忍不住道:「好好的帕子,擦了鞋子,還能使嗎?」
冷不防嫣紅笑道:「太太給的東西,怕都是不大好使的吧。既然這帕子用不上了,玉兒你也就別讓四姨太為難了。」
玉兒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不知道嫣紅唱的是哪出。她見慣了三姨太明裡暗裡欺負四姨太,四姨太也都忍氣吞聲,狗仗人勢,不由得連她的氣焰也高了幾分,斗膽問道:「可是就扔了?」
「扔了?扔了做什麼?」嫣紅媚眼如絲,又將鞋子翹起,道,「我這鞋底糊了爛泥著實不清爽,倒不如也擦一擦,省得到時候汙了府上的地。」
玉兒聽得呆住了,一時不敢動作。用太太賞的綃紗帕子擦三姨太的鞋底,這可是太、太出格了。
鸞喜也分明愣住了,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嫁到宗長府上幾個月,她算是看清楚了。許德孝即便是好色荒唐些,可是在大事上,還是處處聽二太太的話的。三姨太嫣紅雖然得寵,可那也是在人後;在人前,她也是規規矩矩地給二太太行禮,看二太太臉色行事的。
「擦唄,若是太太怪罪下來,自有我來頂罪。」嫣紅不屑地笑了笑。
鸞喜沒有出聲,若有所思地看著嫣紅描得又細又長的眉毛和塗得猩紅的雙唇。
玉兒無法,只得狠狠心蹲下來,將綃紗帕子裹成一團,把嫣紅鞋底黏著的污泥擦去。待到最後,好端端的一條帕子竟是輕易下不去手了。
鸞喜盯了玉兒手中的那塊面目全非的綃紗帕子,心裡五味雜陳。說到底,太太年紀漸長,從姿色上到底難以和正當妙齡的嫣紅抗衡。太太巴巴地選了她來,說來說去也還是為了自己的私心。她鸞喜是什麼?不過是太太手裡的一具提線木偶,太太說往東,她不敢往西。
她不由得想起不久前太太私下裡塞給她的一本春宮圖,只消翻一翻,她便臊得滿臉通紅。太太還關心她每月來月信的日子,掐著指頭幫她算計。可是每當老爺在她房裡留宿後,第二天不管多晚太太都要差人喊她過去,賞給她一碗補湯喝,還定要當面喝完。
補湯?
鸞喜不傻,太太是怕她懷了老爺的孩子,不甘心再做她的傀儡了。有時候鸞喜覺得太太可憐,日日處心積慮,防著這個防著那個,累得慌。更多的時候,鸞喜覺得自己可憐,至少在羽翼未豐之前,她總要做穩了太太的傀儡,以求自保。
玉兒拿著帕子,丟也不是,拿也不是,只能眼巴巴地等著嫣紅發話。
嫣紅卻是看著涼亭外面佈滿大大小小水坑的地蹙了蹙眉毛,道:「這雨也差不多停了,可我也不耐煩走了。好不容易將這鞋子抹乾淨,這一落地可不又得髒了?」
「那……三姨太的意思是?」玉兒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揣摩不透主子的意思了。
一直悶不做聲的鸞喜卻上前一步笑道:「姐姐說的是。倒不如我帶月兒先回府去,再讓管家安排頂轎子過來接姐姐。」
「這怎麼好意思。」嫣紅臉上浮了一層笑,看著涼亭外的雨越來越疏。
「我這衣裳淋得半濕,穿著難受,倒想著趕緊回去換換呢。」鸞喜半垂了眼簾道。
嫣紅沉吟,半晌才道:「玉兒,你這沒眼力見的,還拿著這帕子做什麼?趕緊扔了去!」
玉兒卻是遲疑地瞄了瞄鸞喜兩眼,沒有動作。
嫣紅瞪了眼:「怎麼?我竟連一塊帕子的主都做不得了?這帕子雖說是太太賞的,可我擦的終究是老爺給的鞋子,也不算是逾矩。」
唬得玉兒趕緊將團成一團的帕子往涼亭外一甩,不偏不倚恰好落到一個大水塘裡。帕子吸飽了水,慢慢地舒展開來,透過泥汙倒是還能看出四角繡了幾朵海棠花兒。
鸞喜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眼睛。生怕被嫣紅抓住馬腳,狠了狠心沒再去看許家安一眼,招呼了月兒。主僕兩個便深一腳淺一腳避開水坑往宗長府上走去。
嫣紅從石凳上起身,看著前面兩個瘦削的背影,冷冷一笑,像是對玉兒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你說,她著急著趕回去,莫不是要向太太告狀?」
玉兒卻覷了莊善若一眼,唯唯諾諾。
嫣紅又昂了頭,深吸了一口雨後清新的空氣,道:「我怕那婆子做什麼?左右這日子過得憋悶,下場大雷雨倒是痛快些!」
然後回過頭,像是才意識到亭子裡還有旁的人似的,自嘲地笑笑,道:「對不住得很,倒是讓許大嫂看笑話了。」
莊善若一拉許家安,避開這個話題,道:「倒是賞了場好雨。這雨總算是停了,我們也該回家了。」
許家安目不斜視,跟在莊善若後面下了涼亭。兩人並肩往村東頭走去。
走出幾十步遠,莊善若悄聲問道:「大郎,你見那三姨太生得可美?」
「美?倒不見得,卻是跋扈得很!」
莊善若掩嘴笑:「她若不美,又怎麼跋扈得起來。」
許家安卻是捏住莊善若的手,正色道:「家裡人一多,事體便多。媳婦,若是我日後發達了,我也只要你一個足矣!」
莊善若笑容凝在唇角,竟是呆了。
……
涼亭裡,嫣紅看著兩人的背影,吩咐玉兒道:「你回去也打聽打聽,這個許大郎是怎麼傻的。」
「是!」
「倒是可惜了這樣的一表人才!」嫣紅淡淡一句,不無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