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無妄之災
伍大娘無助的歎息聲在耳邊放大,莊善若覺得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驟然抓緊了,喘不過氣來。她倒不是在乎二十兩銀子被騙了的事,不過既然王郎中有心避了他們,自然他的醫術也是大打折扣的。從來沒聽說過,有真本事的郎中醫不好病人就逃的。
「那怎麼不去找別的郎中?」
「找了!」張山的聲音沉重而無奈,「這十裡八村的郎中但凡是有點名氣的都去找過了,也都看不出個究竟來。伍兄弟這病,若是這腿肚子上的傷引起的,可這傷口癒合得好好的;若不是這腿肚子上的傷引起的,可也看不出別的的來。」
張山家的插嘴道:「我看他們也都是混飯吃的,跑薄了鞋底,又白花了這許多診金,伍兄弟竟也沒有一絲好起來的跡象。唉,可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好人不長……」她自覺說得不妥,生生地將最後一個字憋了回去。
別人猶可,伍大娘聽了卻是大放悲聲,卻又不敢在伍彪床頭哭,只是默默地偏過身子轉到房間角落抹眼淚去了。
莊善若顧不得傷心:「那又是誰說伍大哥這腿保不住了?」
伍大娘聞言身子一頓,全身就綿軟無力地癱倒在了椅子上。張山家的趕緊過去安慰著,可是語言是蒼白無力的。
伍大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看著床上的伍彪,哽咽道:「老天爺啊,我這條命是從你手裡漏出來的,若是你想要,就拿回去吧!可千萬千萬要保住我的阿彪啊,他年紀輕,托生在我家裡還沒享過一天的福,眼瞅著日子就好過起來了。反正我老婆子也活到這把歲數了……」
眾人聞之動容,就是連張山這樣錚錚的漢子,眼眶也不禁濡濕了。
張山道:「我們不甘心。昨兒又進了趟城,去了緣來包子鋪。」
莊善若眼睛一亮,她竟然忘了賀氏兄弟和芸娘,他們一定是有辦法的。她像是撈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問:「怎麼說?」
「他們也是急得團團轉,張羅著去找郎中。」張山臉色泛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可都是平頭百姓,認識的人也都有限。好不容易打聽到住在城東的一位藺郎中,說是醫術甚是高明,就是閉了氣的抬到他面前也都有法子讓他起死回生。」
「那好,那好!」
「可是這藺郎中不像我們村的王郎中,只要是有銀子什麼都好商量。」張山歎息,「藺郎中給人看病講求的是一個緣字。只求順其自然,從不強求。他這麼多年都在家裡坐診,從來也沒出過診——你看伍兄弟的這身子骨,哪裡經得起這一路車馬的顛簸呢?」
莊善若又默默地瞟了伍彪一眼,他們又是說話又是哭鬧的。竟對伍彪全無影響。若不是他臉色與常人有異,乍一打眼,還以為他累極倦極,睡得正香呢!
「滿屋子的人求爺爺告奶奶的,就差沒給他下跪磕頭了,藺郎中才勉強答應到連家莊來跑一趟。」
莊善若臉色青白,若是這個藺郎中真有本事。伍彪何至於還是現在這個樣子。
張山家的插嘴道:「嘖嘖!我活到這歲數上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排場,這藺郎中一身灰布衣裳,一把雪白的長鬍子,倒有點像是觀裡的老道,不不!說是老神仙也不為過。」
「藺郎中仔細地替伍兄弟看了,原來這癥結還是在這腿肚子上的傷口上。」
「這傷不是快癒合了嗎?」莊善若不明白。
「我們也這麼說!」張山滿臉的恨色。「可人家藺郎中卻說,這傷口外面看著還好,可裡面指不定潰爛成什麼模樣了。」
什麼?莊善若臉色變得刷白,都有些結結巴巴起來了:「裡面,裡面潰爛了?」
「是。那藺郎中是這麼說的。」張山點了點頭,又道,「藺郎中又說了,若是再拖下去,過上七八日,這個傷口便要爛出來了,到時候這條腿的膝蓋以下怕都是不保了,若是處理的再不及時些,恐怕還會傷及性命!」
聽了張山的話,莊善若像是被一記悶棍敲到了後腦勺,整個頭都嗡嗡有聲,人都差點站不穩了,她趕緊抓了桌子的一角穩住。
膝蓋以下的腿都保不住了……還會傷及性命…………
莊善若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那、那個藺郎中既然能看出病症,可有辦法救治?」
張山搖搖頭:「藺郎中只說,若是早三兩日來找他,恐怕還有救,現在……怕是晚了。」
「難道就讓伍大哥就這樣熬著?」
「藺郎中說讓我們另外請個擅長刀針的郎中,六七日內得將這傷腿截了去,若是再推延,恐怕內裡的潰爛會傷及膝蓋以上了,到時候深入骨髓,即便是華佗在世也救不得他了。」張山這番話說得不忍,若是伍彪最後難免落得個截腿的下場,那他以後……說來說去,還是怨自己聽信了旁人的話,給他找了王郎中這個庸醫,不單單延誤了病情不說,還被騙了這許多銀子,真可謂是人財兩失,以後讓他有什麼面目去見伍家母子。
「截了……」莊善若艱難地往外蹦出這兩個字。
張山家的伸手替伍大娘順著氣,又道:「藺郎中是這麼說的,我看他老人家像是真有本事的,恁大的年紀跑了這一趟,耽誤了大半日的工夫,也沒要診金,只是不住嘴地說著可惜。末了,連車資都是好說歹說塞給他的。嘖嘖,這才叫道骨仙風,仁心仁術!」她這番話說得顛三倒四的,重點便是即便張山先前找了個不靠譜的郎中,可至少這次的藺郎中算是找著了。
莊善若的重點卻是:「這條腿真的是保不住了嗎?還有沒有別的法子了?」
張山道:「藺郎中是這麼說的。後來我們不死心,又去城裡找別的郎中。可別人一聽說是藺郎中看過了的,就是給再多的銀子也不肯過去,有些好心的郎中還勸我們別浪費時間浪費銀子了,趕緊找個靠得住的郎中把那壞腿截掉才是正經。」
莊善若的目光緩緩地落到伍彪的身上。
他即便是躺著,那副身板還是魁梧健壯,薄被下面的兩條長腿筆直矯健。若是將左腿膝蓋以下截了……莊善若趕緊晃了晃腦袋,她是想也不敢想。
她從心底湧起了一股悲哀和懊悔,像是潮水迅速地湮沒了她的全身。若不是伍彪為了替她省銀子,何至於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莊善若的目光又緩緩地轉到伍彪的臉上,這張臉沉沉的毫無生氣,她多麼懷念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露出的柔情,多麼懷念那張難得露出促狹神情的生動的臉龐。莊善若的手動了動,多想撫上那張臉龐。
他睡了這麼許久,夢見了什麼?有沒有夢見她?若是他醒轉過來,發現少了一截腿,那對他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吧!到時候,他會不會在心裡埋怨她?會嗎?怕是不會吧!即便是不會,她卻從此在心底種下了悔恨的種子,在今後漫長的日子裡,定會是怨恨自己吧?若不是因為他碰上她,定能順順利利地娶妻生子,何至於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呢?
伍大娘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去了靈魂的木偶,只會看著伍彪床的方向,機械地流著眼淚。
張山家的心中不忍,勸道:「伍大娘,你別傷心了。伍兄弟身子健壯,即便是短了一截腿,那也是比旁人還要強些。咳咳!這可是怎麼說的!我家大丫頭你也見了,過了年虛歲也就十四了,若是你不嫌棄,給你做個兒媳婦怎麼樣?伍兄弟對我們家有恩,大妮能跟了他也算是她的造化了。」絮絮叨叨間,竟然將大妮託付了出去。
張山聽著心煩,即便是要把大妮說給伍彪,可也不是這個當口該提的。大妮,進城的時候也碰著了,倒是脫胎換骨了,原先唯唯諾諾的,這會子竟有緣來老闆娘的幾分神采了。
若是把大妮嫁給伍彪——張山認真地琢磨了下這件事,他也捨得也放心,也不算是委屈了大妮。
伍大娘木呆呆的眼珠子突然轉了一轉。
張山家的殷殷道:「趕緊給伍兄弟找個郎中,這個腿老拖著也不是個辦法,當斷則斷哪!」
張山道:「藺郎中倒是推薦了他的一個徒弟,說是外傷刀針最是拿手。」
莊善若不忍,轉過頭去,飛快地抹去了眼角的淚,卻看到躺在床上的伍彪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動了動,趕緊撲到床前,低聲喚道:「伍大哥,伍大哥……」
伍彪的眼珠子動了動,嘴巴囁嚅著,聲音太低,聽不清楚。
張山家的扶著伍大娘來到床邊,伍大娘帶著哭腔道:「阿彪,阿彪,你要什麼?」
伍彪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乾燥起皮的嘴動了動,含糊地吐出兩個音來。
「伍大哥,你說什麼?」莊善若心急,乾脆就俯了身子,將耳朵貼到了他的嘴邊。
伍彪的嘴幾乎就碰到了莊善若的耳廓。
莊善若聽到伍彪淺淺地歎息了一聲,因發燒而灼熱的唇中滑出兩個字來:「善若……」便再也沒有別的言語。
莊善若撐不住,淚如雨下,悲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