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春意
伍彪支起身子轉過來。
他身後是一大片長得茂盛的麥子,揮著小小的青色的麥穗在春風裡招搖。伍彪單穿了一件粗布的褂子,勞作得熱了,將領口扒拉開,露出一大片結實的古銅色的胸膛來;褲管卷到膝蓋處,赤著腳穿了雙草鞋;一手握了柄磨得雪亮的鐮刀,一手抓了一蓬雜草。
黑將軍見到生人,倒退了幾步,低低地伏在莊善若的腳邊,沖了伍彪叫了兩聲。
莊善若更窘了,眼睛都不知道看向哪裡好。
伍彪分明是吃了一驚,他連忙將裸露的胸膛掩好,將手中的雜草丟到田埂上。
「妹子……」
莊善若這才抬起頭,對上伍彪清亮的眼,他似乎也沒比她好到哪裡去,雖然依舊帶了笑意,可那笑容要有多僵硬就有多僵硬。莊善若心中不由得湧起一絲赧然,沒由來地又想起了那日兩人在馬車內獨處的情形。
如若用許家玉的話來說,那真真是「出格」了。
一陣和煦的春風吹來,吹得麥子相互摩挲沙沙作響。一男一女正隔了一塊麥地,躲閃著眼神。春風暖暖地拂著人的髮絲,帶來了遠方草木的清香,也帶來了野花野草細小的種子,更將朦朦朧朧的情愫不動聲色地覆到了兩人的心田上。
原來,春風也像美酒,容易讓人醉!
黑將軍瞪了圓鼓鼓的眼睛,看了伍彪半晌,估計這人雖然長得人高馬大,可不像是有什麼惡意,便將繃直的身子放鬆下來,顛顛地跳上田埂,去嗅他丟在一旁的那蓬蔫蔫的雜草了。
莊善若見黑將軍四蹄染了污泥,忍不住喚了它一聲:「黑將軍,黑將軍!」
黑將軍哪裡肯回來。用濕漉漉的鼻子拱了那蓬雜草正玩得歡。
伍彪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原來它就是黑將軍,名字倒威風!」
這是什麼話,分明是看不起黑將軍的意思。
莊善若不服,道:「它還小。假以時日……」
伍彪卻沖黑將軍張開手,黑將軍先是遲疑地嗅了嗅,見伍彪沒有下一步動作,然後便將整個腦袋湊了上去蹭了蹭。伍彪輕輕地拍了拍它的腦袋,贊了聲:「好狗!」
黑將軍低低地吠了一聲,像是同意了他的結論。
「我家原來也養過一條大狗——那幾年我娘身體不好,我出去的時候,有它在家倒還放心些。」伍彪拿穿了草鞋的腳蹭了蹭黑將軍的肚皮,它舒服地眯上了眼睛。
「哦,後來呢?」
「那大狗本來是條流浪狗。來我家的時候年紀就不小了。」伍彪回憶道,「過了兩三年也就老死了,我將它埋到了山上。」
兩人一時又有些默默的,不過原先空氣中的那絲尷尬卻消失了。莊善若很慶幸帶了黑將軍出來。
「妹子,你咋轉到這兒來了?」伍彪問。也怪不得他這樣問,這片田地太偏僻。
「我來看看地。」莊善若將小巧的下巴轉向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道,「都快到四月底了,還沒種上莊稼。」
伍彪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這地是你的?」
莊善若含笑不語。
「我怎麼記得是黃老實家的。他們家地多,也不在乎這塊孬地,平日裡也就種些番薯土豆之類的。不讓這地荒著就是了。」
伍彪看著那塊含沙量頗高的土地,原來自己家的這三四畝地也是這樣的土,種了麥子花大力氣伺候著也是長得病病歪歪的。他一連好幾年,尋了糞肥草木灰之類的,差不多將這三四畝地的土全都換了個個兒,產量這才噌噌地往上漲。現今。這塊地產的糧食也早就夠他娘兒兩個吃了,還能剩下大半。
「他們搬進城裡了,將這塊地賤賣給我,我怕有人閒話,對外便說這地是老根嬸子舍給我種的。」莊善若說完暗暗稱奇。不知道怎麼的就對了伍彪說了大實話。
「嗯。」伍彪又驚奇又欽佩地看了莊善若一眼。他雖然不瞭解許家的那些溝溝壑壑,可也知道這個女子不是普通人,從他第一次在善福堂的遙遙一瞥就知道了。
莊善若落落大方地道:「地雖得了,可我哪裡會種,原先在家裡也不過是侍弄過菜園子。」
伍彪聞言將目光掠過這塊翻整過的沙地,微微皺了眉頭:「這塊地雖說不大,可是要你來種,怕是不能。」
「怎麼不能?難道伍大哥看不起女子?」莊善若忍不住強上了。
伍彪在喉嚨深處低低地笑了兩聲,道:「妹子,莫惱,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見旁邊這地泥土肥沃,麥子長得又好,正想向主人家討教一番呢,沒想到正好是伍大哥家的,可是巧了。」莊善若正色道,「我原先碰到張嫂子問過了,說是都到春末了,種啥都不合適。」
「那是,也種不了什麼正經莊稼了。」伍彪在心裡默默思索著。
莊善若急了:「那怎麼成,好不容易買了塊地,難道就眼睜睜地看它荒著?」
黑將軍見莊善若發急,也丟開玩得正起勁的雜草,沖伍彪吠了兩聲。
伍彪肅了臉,擰了眉,細細地想了一陣才道:「妹子莫急,若是按我的意思,這一畝三分地一半按著原先黃老實家的做法不拘種些番薯土豆之類的,反正這些也不用費大力氣去侍弄,這沙地結出來的番薯土豆還又面又沙。」
「嗯!」莊善若認真地聽著,關於種地她是門外漢,好不容易有個好手在,可得仔細著了。
「那剩下的一半,還是種些黃豆……」
莊善若忍不住搶白道:「可我不愛吃黃豆。」
伍彪聽她說得有趣,眉心一跳,忍住了笑,解釋道:「黃豆趕緊種,這時節還來得及。旁邊村子有個油坊,等你收了黃豆曬乾了,可以拿過去榨油。到時不論是自己吃還是拿到集子上賣了都是好的。」
莊善若點點頭,覺得伍彪說得有理。
「而且,種黃豆還有個好處。」伍彪故意賣了個關子。
「什麼好處?」
伍彪看著莊善若清亮得像是一泓碧水的眼神,認真地道:「種黃豆能肥田,等種上三五茬黃豆,這地可就不像現在這樣沙沙的留不住肥了。」
「那敢情好!」莊善若這才真正歡喜起來。
伍彪看著莊善若笑,笑紋一圈一圈地在臉上蕩漾開來,整張臉也就像極了春日的水塘,瀲灩明媚起來了。
伍彪心中一熱,忍不住想起了她那日在車廂中裝睡的嬌憨模樣。雖然眼睛閉得緊緊的,可那長長的睫毛卻是不勝嬌羞般不住地顫抖著。他懊惱,自己很少醉酒,即便是醉酒後也只是蒙頭大睡,怎麼那日,就做出這般逾矩的事來。幸虧妹子沒怪罪,要不然豈不是成了借酒撒瘋的登徒子了?
莊善若哪裡知道他在想這些,含了笑道:「明兒村裡就有個小集,我趕緊去買些苗兒來種起來。」
伍彪正慶幸自己臉黑,像一層面具將內心的喜怒哀樂裹住了:「不用你麻煩,左不過一畝多地,我明兒順手就幫你種上了。」
「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反正這地都耕好了,把苗子種下去就是了,費不了多少工夫。」伍彪滿不在乎。
莊善若臉上卻突然飛紅一片,道:「這地若是伍大哥幫著種了,難道以後除草、施肥、收穫,也全都由伍大哥一手包辦嗎?」
伍彪一愣,沒留神她這麼問,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便點頭道:「那也不是不行。」
莊善若卻搖了頭笑道:「伍大哥的好意我心領了。可你既要照顧伍姨,又要侍弄自家的地,還要上山打獵忙包子鋪的事情,有時還要幫襯著張嫂子家——即便是有三頭六臂,也是忙不過來的。」
伍彪驚奇,沒想到他做的這些全然被莊善若看到了眼裡。
莊善若又道:「這村裡頭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原先我姑媽家表哥幫我耕了耕地就讓人說了一嘴閒話。雖說清者自清,可若是伍大哥幫我種地,少不得也要讓人嚼舌根,這是我萬萬不想的。」她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就乾脆聽不大清楚了。
伍彪看著她低頭訥訥的樣子,胸中湧起了一股豪氣:「幫自己妹子種種地,怕什麼?」
莊善若卻抬起頭,浮起一個笑容,輕聲道:「可是,我怕!」
伍彪全身一震,突然整個身子萎頓了下來。
是啊,他怕什麼,在連家莊獨門獨戶的一個窮光棍,靠力氣吃飯,閒言碎語礙不著他。可她就不一樣了,孤零零一個人嫁了過來,聽說婆家也不待見,否則怎麼會一個人住到後院,連進城也要偷偷摸摸從牆裡翻出來,更別說靠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置了一塊地下來。
他和她是什麼關係?
姨表親——還是他嘴上掙來的。即便是有心幫她,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況且,他哪裡不知道村子裡人心的肮髒,他不忍心也不願意讓她冰清玉潔的名字在那些人的嘴裡碾過來又碾過去。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她是有夫之婦,那個許秀才,即便是有些癡傻了,可那舉手投足間的風雅也不是他這個大老粗可比的。
這樣想著,伍彪臉上雖然還掛著淡淡的笑,可是心裡卻是沒由來地一陣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