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夜又深了些。
四更天,空氣漸冷,似乎能順著皮膚一直透進心臟。
秋蟲被腳步聲驚動,停了不知疲憊的鳴叫,山林迅速靜下來,一片死寂。
吹笛人白著一張臉向前跑,如驚弓之鳥般害怕地左右張望,彷彿黑夜裡會突然竄出一隻嗜血的妖怪似的。
幾名手下跟著他,俱是神色驚慌。
不知過去多久,吹笛人踉蹌一步扶住旁邊的樹,只覺一陣氣血翻騰,張嘴噴出一口血。
手下一驚,急忙圍過去。
內傷惡化之下,吹笛人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被淒慘的月光一照,像鬼一樣。他感覺呼吸間甚至能聽到胸腔的拉扯聲,緩了緩,啞聲問:「沒人追來?」
手下驚懼地向後看了一眼,說道:「沒有。」
吹笛人繃緊的神經微微一鬆,頹然栽倒,被手下一把扶住了。
他低聲喃喃:「我想不通,他怎麼會輕易放過咱們?」
手下也覺得今天是虎口脫險,額頭的冷汗到現在還沒幹,說道:「葉教主心思難辨,可能……可能心情好?」
吹笛人不置可否,想起剛才的情況,心有餘悸:「都說葉教主武功深不可測,果然不假。」
手下道:「那今天的事……」
吹笛人道:「回去照實說。」
他撐著樹站起身,想要繼續走,可這一個動作好像耗費了全部的力氣,他眼前發暈,直挺挺倒過去,徹底昏了。
這個時候,鬼相公一行人剛剛停留過的地方早已空無一人。
葉右把鬼相公打殘之後點住這人與想逃走的肖先生的穴道,剩下的就打發了。
他叫來手下把這二人弄走,帶著他們慢悠悠邁進樹林,走了半天才挑中一塊勉強順眼的地方,示意手下把人扔下後都去周圍守著,有任何動靜及時通知他。
手下道聲是,悄無聲息地閃入了樹林。
四周靜下來,葉右看著地上的二人:「本座有幾句話想問你們。」
肖先生沒吭聲。
鬼相公很忌憚他,可到底曾叱咤江湖,不想就這麼認慫,冷笑道:「我若不說呢?」
葉右道:「要是換成旁人,本座一個不高興或許就殺了,但你嘛……本座聽說你當年闖蕩江湖時把一群人迷得暈頭轉向,要死要活?」
鬼相公微微一僵:「你什麼意思?」
「意思是殺了你太可惜,」葉右笑道,「本座向來惜才,與其殺了你,不如廢了你的武功,挑斷手筋腳筋,收拾一番賣個好價錢。」
鬼相公感覺血氣直往頭頂上湧,差點又吐血:「你少嚇唬我!」
「你哪來的自信覺得本座是在嚇唬你?」葉右勾著嘴角,面具被月光染上一層暗銀,越發邪氣,「要不本座現在就廢了你好了,你若想下半輩子活得舒坦一點,就老實回答後面的問題,不想就算了,本座心善,不勉強你。」
鬼相公見他說話間向這邊邁了一步,臉色一變:「……你等等!」
葉右眯眼望著他,神色難辨。
鬼相公被他看得發毛,竟覺得一股涼氣順著脊背直躥頭頂,有心想說別亂來或問他究竟要幹什麼,但又覺得這人太恐怖,萬一哪句惹得他不高興,他或許真能廢了自己。
他沒敢再隨便出聲,警惕地看著面前的人,暗道難怪江湖上的人都對這人很忌憚。
葉右見狀這才開口,聲音仍帶著一點笑意,教育道:「你早該閉嘴的,學學人家肖先生,多會審時度勢,這種人一般都會活得長點。」
鬼相公幾乎全部的心神都在他身上,根本沒空深想他的話,直到見他似乎沒有動手的意思才稍微定神,緊接著覺出了不對:這人怎麼知道旁邊的是肖先生?而且還特意把肖先生也抓了,好像事先就明白肖先生有用似的。
他快速想起謝均明今晚的一番插科打諢,又想到他們的計畫已被看穿,呼吸一緊——這人並不是偶然撞上他們或一時興起,而是特意來堵他們的!
魔教、無望宮和雙極門難道聯手了?
他的神色變了幾變,對上這人的目光,艱難問:「你想知道什麼?」
葉右道:「第一個問題,你們的神醫現在在哪兒?」
鬼相公道:「我不知道。」
葉右道:「本座不太開心。」
雖然他的語氣沒什麼變化,但鬼相公卻心裡一緊,忙道:「我真不知道。」
葉右道:「嗯,本座也只是告訴你一聲我不開心而已。」
鬼相公正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只聽他笑容可掬地補充了一句:「但你若讓本座多不開心幾次,我就會對你非常不滿了。」
鬼相公道:「……你還想知道什麼?」
葉右道:「還想知道你平時住哪兒。」
鬼相公道:「就住在白道之前發現的莊子裡,那天我剛好不在。」
葉右道:「那裡除了你和吸血老鬼,還有誰?」
鬼相公沉默下來。
葉右道:「對了,吸血老鬼是不是有個孩子?」
鬼相公心底一顫,被驚得脫口而出:「這你怎麼知道的?」
「本座知道的事很多,不然你以為本座摻和進來只是為了玩麼?」葉右慢悠悠地道,「邪藥王,惡島三魔,塵娘子,范家的兩個瘋子……這些你見過哪個?」
鬼相公不可置信:「你……」
葉右道:「你最好別再惹本座不開心了。」
鬼相公看著他,有些摸不透他究竟知道多少,掙紮了一會兒,放棄道:「塵娘子有,沒有邪藥王,惡島三魔我只見過老三,范家的兩個瘋子我聽說過,但一直沒見過,據說早死了。」
「嗯,范家那兩個不好掌控,本座也覺得有他們的可能不大,」葉右猜測道,「但死倒不至於,沒準會被弄成藥人。」
鬼相公問道:「你究竟怎麼知道吸血老鬼有兒子的?」
葉右道:「哦,原來是兒子。」
「……」鬼相公道,「你不是知道麼?」
葉右道:「不知道,本座全是猜的,只是覺得是兒子的可能大,沒想到還真是。」
鬼相公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一副想罵人卻又硬生生忍住的樣子,他強迫自己的語氣正常,問道:「怎麼猜的?」
葉右笑道:「現在是本座問你話,還是你問本座?」
「……」鬼相公憋屈地閉上嘴。
想他江湖赫赫有名的鬼相公,如今竟落到這種地步,說出去估計都沒人信。
葉右道:「你們主子那批藥人平時藏在哪兒?」
鬼相公道:「我不知道。」
葉右盯著他。
鬼相公補充:「……我只知道附近應該有水,因為我在他們身上見過魚鱗,不止一次。」
葉右思索一下,說道:「是在晚萍堰上啊。」
這話一出,鬼相公沒有反應,一旁的肖先生則僵了僵,葉右本就是想說給他聽,看他一眼,心裡滿意,說道:「最後一個問題,你們知道二十年前的那個魔頭現在在哪麼?」
鬼相公和肖先生的神色幾乎同時變了變:「——什麼?」
葉右看看他們,說道:「沒什麼,看來你們不知道。」
哪怕剛剛被警告過,鬼相公也還是忍不住了,問道:「你究竟是誰?」
葉右奇道:「你與本座說了這麼多話,難道不知道本座是魔教教主?」
「……」鬼相公道,「這我當然知道。」
葉右道:「那你還問什麼?想惹得本座不開心,然後從你身上切點什麼下來麼?」
鬼相公:「……」
這是威脅?
葉右不去看他的表情,對手下招呼一聲,讓他們把鬼相公帶走,並告訴他們鬼相公已經投靠魔教,以後就是魔教長老,要好好招待,順便給人家治治傷。
鬼相公完全沒想到這人竟能放過自己,並且還給個長老的位置,頓時震驚。他識時務地沒開口,跟著他們走了。
樹林再次安靜。
葉右收斂一下上位者的氣勢,變回溫柔隨和的青年,連語氣都少了幾分銳氣,禮貌問:「肖先生,沒受傷吧?」
肖先生看著他的轉變,有些毛骨悚然。
被關進少林,他都沒這麼害怕過,但此刻與這人獨處,他卻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似的。
「肖先生怎麼不說話?」葉右看著他,「你又覺得是我綁走的浮萍?」
肖先生啞聲道:「我不明白葉教主的意思。」
葉右笑了一聲,不再壓抑本性,說道:「我向來喜歡聰明人,你先前明明已經看出我的身份,卻明智地沒嚷嚷出來讓我滅你口,這點蠻好的,但現在只剩咱們兩個人,你再揣著明白裝糊塗,可就有點蠢了。」
肖先生暗暗吸了一口氣,啞聲問:「你想怎麼樣?」
「也不怎麼樣,」葉右道,「我就想問問你今晚是不是沒見著盟主?」
肖先生身體一顫。
葉右道:「先前我說浮萍可能把你當棄子的時候,你的神色就有些不對,我來猜猜看,你其實是盟主的人,負責給他傳消息,也知道他有盟友,所以鐘公子被綁,浮萍也失了蹤,你便意識到你們被盟主的盟友算計了,對麼?」
肖先生道:「浮萍是真失蹤了麼?」
葉右道:「反正沒在我手裡。」
肖先生道:「那你把盟主怎麼了?」
「少林那麼多人,我能拿他如何?」葉右道,「他是晚上一個人溜走的,我猜他是怕白子拿他頂鍋,你大概不知道,今晚白子派去殺桃姑娘的殺手就是盟主的人,目的不言而喻。」
肖先生的臉色立刻鐵青。
聞人恆這時已經進了樹林。
他知道師弟要做什麼,但卻無法弄清對方的位置,因此才會拉上魔教長老,畢竟黑長老掌管魔教暗衛,要聯繫手下再容易不過。
他問道:「還沒到?」
「還得再往前,」黑長老看他一眼,遲疑道,「那什麼……咳,你那什麼……」
聞人恆笑道:「我什麼?」
黑長老道:「不,沒什麼。」
他與苗長老對視一下,都覺得「聞人恆與教主是師兄弟」的事有點玄乎,但不可否認,聞人恆剛剛問的那幾個問題也確實在點子上。
比如教主以前和聞人恆的關係並不好,但設計出這一個局,卻放心地把失憶的自己交給聞人恆了,這是為什麼?
再比如依教主那脾氣,恢復記憶後若真不想和討厭的人睡一個屋,絕對能想出千百種辦法來擺脫,為何會一直住下去?
再再比如教主要干一件大事,肯定是與人家有仇,這說明以前與中原武林有牽扯,而他的年紀又與聞人恆差不多,興許這兩個人還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聞人恆看著他們:「你們還是不信?」
兩位長老道:「……沒有。」
聞人恆道:「若還是不信,一會兒問你們教主就是。」
苗長老「嗯」了一聲,忍了一會兒道:「聞人……咳門主,你說實話,你對我們教主有沒有別的想法?」
聞人恆道:「這個啊……」
兩位長老立即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聞人恆微笑:「不告訴你們,想知道就去問你們教主。」
兩位長老:「……」
要不是看在你是教主師兄的份上,我們早打你了!
幾人走了一陣,黑長老終於看見了手下。
彼時魔教一眾正在挖坑埋鬼相公。黑長老看看地上的屍體,說道:「教主讓殺的?」
手下應聲:「教主說他今後就是長老了。」
黑長老和苗長老於是懂了。
聞人恆沒懂,看了他們一眼。
兩位長老報復道:「不告訴你。」
聞人恆笑道:「我有問麼?」
「……」二人不想理他,詢問完教主的位置,便跑去找教主了。
聞人恆慢慢在後面跟著,突然聽見一聲清脆的「咔嚓」,不由得抬頭。
只見不遠處的樹林裡,一個穿黑袍的人鬆開了肖先生的脖子,隨即懶洋洋地把屍體一扔,直起身望向了他們。
月光打在那張面具之上,讓他整個人都透著一股神秘而危險的味道,令人想靠近的同時卻又望而生畏,高高在上似的。
刀疤男看得清楚,心裡一抖。
那個魔教教主果然回來了,希望他家門主真與人家是師兄弟。
葉右見師兄眯眼盯著自己,目光還帶著幾分炙熱,便勾起嘴角,拖長音:「聞人門主,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兩位長老反應一下,齊齊瞪向聞人恆。
你個混蛋,你看教主根本就和你不熟!你竟然敢騙我們!
聞人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