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團圓酒
大年初一。
四更天,張嬤嬤就叫謝莫如起床了。
梳洗後,張嬤嬤已命丫環擺上熱騰騰的餃子,謝莫如道,「嬤嬤坐下與我一道吃吧。」
張嬤嬤應了,坐在謝莫如下首,紫藤忙添了幅碗筷。張嬤嬤對紫藤道,「你與梧桐先去用飯,一會兒就得跟著姑娘過去了。」紫藤梧桐行一禮退下,巧兒臘梅在一畔服侍,張嬤嬤看自家姑娘沒什麼精神頭兒,笑道,「一年就這一天,大年夜守歲,初一起得早。待中午回來,姑娘再好生養養神。」著夾個餃子給謝莫如放眼前的瓷碟裡,道,「姑娘嘗嘗,這是三鮮餡兒的。」
謝莫如笑,「嬤嬤也吃。」
餃子一共四樣餡兒,一樣三鮮,一樣羊肉,一樣魚肉,一樣豆腐青菜。
謝莫如精神不足,每樣兒吃了一兩個,又喝半碗餃子湯,就飽了。正好素馨過來,素馨請了安拜過年,笑道,「太太說,今天公主二爺也要過來,讓我過來服侍姑娘早些過去。」
謝莫如道,「你來得巧,紫藤,拿個紅包給素馨。」
素馨笑著一禮,「謝大姑娘賞。」見謝莫如漱口,連忙過去一併服侍。
大年初一,謝莫如也應景兒的換了身大紅衣裳,梳好髮髻,簪好珠花兒,坐在外廳榻上。紫藤梧桐拉著屋裡服侍的上前拜年磕頭,張嬤嬤一人一個新年荷包。接著是院裡的小丫環與粗使婆子們,亦各有所賞。杜鵑院下人有限,待下人們拜過年,謝莫如與張嬤嬤交待,「要是有人過來拜年,嬤嬤看著打賞。」
張嬤嬤應了,外頭天還黑著,又叮囑婆子提好燈籠把路照亮。
謝莫如先去正小院兒外行了禮,便帶著紫藤梧桐,後頭跟著素馨,一併去松柏院。剛出杜鵑院,見寧姨娘與孫姨娘結伴而來,孫姨娘施一禮,「大姑娘,過年好。」謝莫如側身受半禮,道,「姨娘好。」寧姨娘沒料到會與謝莫如走個碰頭兒,她腳下微滯,見孫姨娘禮都要行完了,只得跟著一道給謝莫如見禮,謝莫如依舊是側身受半禮。
謝莫如道,「母親還在休息,不必去請安了。」
孫姨娘道,「主母姑娘寬厚,是我等妾室福氣。只是今日不比他日,我們不敢托大,在門外行禮也是一樣的。」
謝莫如便不再多說,對梧桐道,「去同張嬤嬤說,預備給二位姨娘的過年荷包。」說完,對二人微一頜首,便帶著丫環婆子走了。
寧姨娘自認為活了幾十年,定力自製力也是一流的,而且,她在牡丹院反省好幾個月,也明白自己畢竟是姨娘身份,方氏在一日,她定要守姨娘本分的。但是,面對面時當真是難堪難耐。不是謝莫如刻薄,倘謝莫如肯刻薄她,寧姨娘簡直樂意至極。偏生謝莫如只是無視,謝莫如恪盡禮法,可是,從她的舉止言行中,你會清楚的明白,她的眼裡心裡根本對你視而不見,就仿佛你卑賤的不能入她的眼。
寧姨娘深吸了口氣,見謝莫如已走,對孫姨娘道,「妹妹,我們去吧。」
孫姨娘點點頭,她並沒有寧姨娘那種難堪屈辱的心情,她就是覺著大姑娘氣派十足,非常人所及。就是大姑娘眼裡不大能看到她這個姨娘,孫姨娘也沒覺著如何,她娘家落魄,尚書府出三千銀子,說是聘,與買也沒差別。大姑娘不過是看不到她,又沒有欺淩虐待她,孫姨娘反覺著,大姑娘的視而不見比二姑娘的思量琢磨的眼神要好的多。
二位姨娘在杜鵑院外磕了頭,張嬤嬤出來,一人一個荷包,道,「姨娘們有心,大奶奶在休息,就不請姨娘們進來喝茶了。」
兩人依禮道謝領了荷包,各回各院。
謝莫如到松柏院,也是請安拜年這一套。
謝莫憂謝芝幾人已經在了,丫環在地上擺上軟墊,謝莫如上前磕頭拜年,道,「願祖父祖母父親平安如意。」
與謝莫如做姐妹十來年了,自記事起,每次看謝莫如拜年,謝莫憂都忍不住唇角抽搐。她們都是一個長輩磕一個頭,謝莫如倒好,仨長輩磕一個,可叫長輩怎麼分呢。
謝太太笑,「又長了一歲,也盼你平安如意。」發壓歲紅包。
謝莫如磕一個頭,得三個紅包。待她道謝坐了,謝莫憂帶著弟弟們給長姐拜年,兄弟姐妹之間不必大禮,謝莫如也備了荷包,紫藤連忙遞上,謝莫如給弟妹一人一個。
略坐了一時,謝柏與宜安公主便到了。沒人敢叫宜安公主拜年,主要是大家給宜安公主拜年,宜安公主笑,「公婆與大哥切不要多禮,坐吧。」
晚輩們給宜安公主和二叔拜了年,一人得了一個大紅包。謝柏給二老拜年,之後略說幾句話,謝尚書謝松謝太太連帶著謝柏宜安公主便要進宮,朝臣去給皇帝拜年,宜安公主謝太太去慈安宮給太后拜年。
謝太太對謝莫如道,「家裡就交給你和莫憂了。」
謝莫如道,「祖母放心吧,過年都是喜慶事兒。」
謝太太笑,「這話是。」
謝莫如又道,「我估摸過來拜年的族人肯定不少,內宅的事有我與二妹妹,外頭的事兒,吩咐丫環把外書房燒暖了,讓阿芝帶著阿樹阿玉,有大管家協理,也省得冷落族人。」
這話,大出謝太太意料,謝莫如理事,精細周全是真的,對於謝芝幾人,也僅止於精細周全了。平素裡,謝莫如也不大與謝芝幾人說話,不想此時竟主動說讓謝芝幾人去外書房接待過來拜年的族人。而且,謝莫如安排的多麼妥當,讓大管家協理,肯定是不會出差錯的。其實就是讓謝芝幾人在族人跟前露個面兒,先弄個臉熟兒。謝太太看向謝尚書,笑,「我看行。」
謝尚書淺笑,「甚好。」
宜安公主都不禁多看謝莫如一眼,倘不是知道謝莫如親自出手將寧姨娘幹掉,倘不是今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宜安公主都不能信謝莫如就這般自然而然的抬舉出謝芝兄弟三人。真奇人也,宜安公主有些明白駙馬焉何對謝莫如另眼相待了。
謝莫憂的眼神都是感激又複雜,謝莫如仿佛就如同說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根本沒什麼特別反應。倒是謝松交待三個兒子,「好生招待族人,有什麼不懂的問大管家。」
謝芝三人齊聲應了。
謝莫如謝莫憂送至二門,謝芝三人一直送長輩到大門口。
待回了松柏院,謝莫如便吩咐素馨過去外書房,親自瞧著,多籠幾個炭盆,罩上熏籠,熱水熱湯的供應上,命謝芝三人身邊兒的大丫環收拾出大毛衣裳送到外書房去,再命他們三人的小廝過去服侍。
一時,謝忠媳婦帶著家下管事媳婦過來拜年,謝莫如命素馨將賞錢發了,接著又是各處婆子過來磕頭,管事小廝們於二門外磕頭,皆有紅包賞錢可領。
安排好後,謝莫如捧著手爐靜坐,謝莫憂道,「大姐姐,男人們的賞錢,何不由外書房發呢?」
謝莫如道,「家中接旨為何面朝北方?」
謝莫憂一時愣了,她是想讓弟弟們施恩,如何扯到接聖旨的事兒呢。戚嬤嬤悄聲道,「姑娘,陛下坐北朝南,下臣朝北,是面上謝恩的意思。」下人們磕頭拜年,自然不是向著兩姐妹磕,媳婦婆子的能進二門,男人們在二門外,都是朝著主院兒的方向。謝莫如的意思,無非是說下人們領的是謝太太謝尚書之恩,而非謝芝幾人之恩。
謝莫憂道,「我就是覺著那樣便宜,沒別個意思,大姐姐可別誤會。」
謝莫如閉目靜坐。
謝莫憂扯著手裡的帕子,撅撅嘴,也不說話了。戚嬤嬤暗歎,謝家家風寬厚,謝柏尚主後,以後有孩子也是養在公主府的,長房就這幾個孩子,嫡弱庶強,哪怕如今平分秋色,謝莫如心志坦蕩,不大計較小節,不然謝莫憂這般不小心,倘換個人口複雜的豪門,怕早給人算計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及至中午謝太太謝尚書等人歸來,團圓宴已預備妥當,那碟昨日宮裡賜下的福菜也沒忘了。
宜安公主也被謝柏請來一併吃團圓飯,宜安公主見著謝莫如還道,「太后娘娘問起魏國夫人。」
謝莫如有些驚訝,道,「多謝殿下告知,只是不知太后娘娘問家母什麼了?」
宜安公主坐於上首暖榻,一身大紅宮妝,雍容華貴至極,笑,「也沒什麼,就是問我不知魏國夫人可好?」
「既然太后娘娘有問,煩請殿下再有進宮時代為回稟,家母一切都好。」謝莫如笑意頗為歡快,她素來淡漠,宜安公主頭一遭見她如此快意,心下深覺蹊蹺,這事很值得高興麼。要知道,太后與大長公主也是頗多宿怨的。
謝莫如似無意解釋,坐在自己食案之後,自斟一盞醇香果酒,慢慢飲了。謝太太笑,「太后娘娘恩典,知道你高興,這席還沒開,你也莫喝醉了才好。」得等公主開席啊。
「何止恩典,簡直令我心驚膽戰。」謝莫如將酒盞往桌間一放,方道,「幸而太后娘娘是問我母親可好,倘她老人家要是問我母親可還在,豈不讓人多思多慮麼?」
宜安公主臉色大變,放鬆的脊背倏然直起,連忙道,「莫如,你切莫多想,太后娘娘脾性直率,只是隨口一說罷了。」這,這倘魏國夫人有個好歹,她可真是有嘴都說不清了。太后向來是想起啥說啥的,上次一提壽安夫人,就叫壽安夫人吃了文康長公主的掛落。其實說起來,壽安夫人何其無辜,可誰叫太后娘娘身份尊貴呢?她老人家即使有錯,倒黴的也是身邊兒人。這件事還不是吃掛落這般簡單,魏國夫人但有萬一,她同時得罪夫族與皇室,立足之地何在?這般一想,溫暖如春的暖廳內,宜安公主竟驚出一身冷汗。
謝太太臉色也不大好,打圓場道,「是啊,想是太后隨口一說。」大過年的,真叫人提心吊膽。
謝莫如並不是隨意糊弄的性子,她道,「上次陛下並無一言,直接賞賜母親,且賞賜的是綢緞古玩,可見就是賞賜。此次太后只是一問,未有所賞。由此可知,太后身邊有小人哪。」
謝莫憂都想說,唉喲,照謝莫如說,誰問魏國夫人,還就得賞點兒什麼東西才成啊。就聽謝莫如繼續道,「我們這等尋常官宦之家,過年都忙得暈頭轉向,何況皇家?太后娘娘主持宮宴,賞賜誥命,如何會突然想到家母?自我記事起,家母一直隱居杜鵑院,這十餘年,從未見太后娘娘問及。事反常必為妖,年節忙碌之餘,大節下,喜慶的日子,太后娘娘百忙之中問及家母,可見必有原因。」
「家母得陛下恩典安居杜鵑院,太后娘娘若有心一問母親居杜鵑院境況,必如陛下一般,多少都會有所賞賜。既無賞賜,若有心一問,必是問生死。而聽殿下所言,太后不問生死,單問好壞,又無賞賜,由此可知太后此問,定由小人而起。」若胡太后問生死,倒有可能是皇帝秘授,如今這隨口一問,何等唐突,定非出自皇帝授意。那麼,只能是身邊兒人挑撥了。
宜安公主正色道,「太后身邊,皆是忠僕,莫如,你只隨口一猜,並無證據,可不好這麼隨口妄言。」
「我隨口一說,無傷大雅。朝臣尚有忠奸之別,何況太后身畔,別有用心者多矣。」謝莫如言笑自然,「我隨口一說,不過是想警告那些人,不要妄圖利用太后娘娘的信任,而令太后娘娘有失仁義之名。更有殿下,殿下心思良善,惜世間小人多矣,不知不覺,就受了他們的利用牽連。殿下乃太后娘娘親自撫育長大,情義親近,更勝母女。此事蹊蹺,若殿下覺我是胡言亂語,您身份高貴且又是長輩,想來不會與我計較,只做無視便罷。倘殿下覺著尚有一二道理,當明諫太后娘娘,方不枉娘娘與殿下的母女情分。」
宜安公主此時方知謝莫如厲害之處,她不過是傳個話,經謝莫如一分析,活生生的復原了太后身邊兒的一場圈套算計。她本不想多沾此事,偏生給謝莫如一席話說的,不沾是不成了!
就宜安公主自身而言,也有些惱怒的,剛剛她已想到,倘魏國夫人真的因她傳的話出了紕漏,她真得替太后擔責了。不過是去宮裡拜年請安,就中了別人的算計!宜安公主也是公主身份,怎容人這般算計,她寒著臉道,「倘真有小人這般下作,我定不容他們!」略一思量,宜安公主就有了決斷,道,「娘娘有了年歲,又是大年下的,直接說怕要氣壞了她老人家。下午我去文康姐姐那裡,與文康姐姐商量出個主意,總不能叫娘娘受這些小人的蒙蔽算計。」
謝莫憂與宜安公主熟悉一些,連忙勸道,「殿下息怒,既已知來龍去脈,小人也露了形跡,懲奸除惡不過是時間的事兒,若是被此等小人擾了新年的興致,也不值當。正是好日子,殿下嘗嘗,這是二叔釀的桃花酒。」
宜安公主一笑,「也是,真叫小人擾了興致,倒抬舉了他們。」舉杯,「來,咱們乾一杯,祈盼今年風調雨順,平平安安。」對謝太太謝尚書微微致意,又看向謝柏。謝柏舉盞與她輕碰,宜安公主一笑飲盡杯中酒。
大家都乾了。
因公主在,團圓酒便是分案而食。
待用過團圓酒,宜安公主與謝柏回駙馬府,在車上,宜安公主便忍不住問了,「駙馬,你說事情真如莫如所言?」
謝柏道,「殿下心裡已有判斷。」
宜安公主長恨恨一拍軟榻,「我以為只是娘娘隨意一語,也是看到莫如才想起來,不料險釀禍事。」
想來宜安公主的確未多想,不然給謝莫如傳話前,應該會與他商量的。謝柏道,「不如直接去長公主府。」
「這個時候?」
「自然。」對於文康長公主,胡太后可是親娘,宜安公主也是胡太后一手養大,難道明知胡太后被人算計,還要回府歇個午睡再去告知?
宜安公主點點頭,良久無言,謝柏握住她手,「別擔心,有我呢。」
宜安公主長歎,「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