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與世同濁
徐家出現的時機非常尷尬。
像江行雲說的,如果是涉及整個閩地駐軍的大事,便是五皇子也不好在此地處置的。不只是法不責眾的事,稍有差池,會釀出大事件。
尤其是五皇子就藩時間尚短。
而且,五皇子此時並未在閩安州,還把老婆孩子一併帶出來了。
身邊親衛不到五千。
謝莫如突然道,「昭武將軍劉太太沒過來。」
江行雲道,「說是劉太太得了風寒,年前就病了,至今起不得身。」
謝莫如撐頭想了一時,「這對徐家,有什麼好處呢?」就是徐家獻上證據,他一個商賈之家,再有錢,仍居末流,最容易被犧牲的就是徐家了,這對徐家有什麼好處呢?
謝莫如還在思考,江行雲道,「這有什麼難知曉的,我立刻把姓徐的抓來!」她將門出身,喜歡用武力說話!
江行雲匆匆去了,謝莫如吩咐紫藤,「請王爺過來。」
五皇子還在與諸官員說話,他媳婦有請,五皇子就先去見他媳婦了,諸官員坐等。大家不約而同的看向總督大人,唐總督不愧一品大員出身,依舊坐的端直,眼觀鼻,鼻觀心,心神合一,紋絲不動。真是的,看他有個毛用啊,他也不知道五皇子去做甚了啊!但在此地此時,能請動五皇子的也沒誰了,這還用看本大人麼?蠢材!
看,人小蘇巡撫就坐得端。
小蘇巡撫,唐總督五十出頭的人,稱呼未至不惑之年的蘇巡撫,自然能喚一聲小蘇巡撫。殊不知,小蘇巡撫心下很有幾分不滿,覺著,謝王妃以往挺有規矩個人,怎麼今兒個這時候就叫殿下走了呢?這場合,可不大合適。可又擔心,是不是王妃那裡有什麼要緊事啊!這麼想著,小蘇巡撫就坐得更端正了。
五皇子過去,謝莫如就將徐老爺這事同五皇子說了,五皇子道,「他有啥證據?還非要見了我才能拿出來。」徐家奉承大皇子多年,五皇子在帝都就知道。徐家要遞證據,五皇子登時就有些懷疑,他不是很喜歡徐家。
謝莫如道,「這就不知道了,只是我實在看不出此舉對徐家有什麼好處。」
謝莫如一向心思細緻,她想事,必要求通透的。五皇子自覺論智商不如妻子,但五皇子有一樣,他受的教育是皇室教育,五皇子冷哼一聲,直接道,「不管他有什麼好處,他既敢透這信兒,事兒就不能是他說了算的!」這時候遞證據,早幹什麼去了!
謝莫如看向五皇子,五皇子不由一笑,唉呀,他媳婦也能在他面前露出這種迷惑的神色呀。五皇子心下豪情頓生,輕咳一聲,面兒上恢復莊嚴,拉他媳婦手起身,道,「你過來,教你一招。」
五皇子就帶著謝莫如去了前面議事廳,謝莫如還是第一次這樣與五皇子正式見當地官員,她素有氣派,倒沒覺什麼。大家見五皇子帶著王妃過來,連忙起身行禮,五皇子擺擺手,「坐吧。」
五皇子自己是坐正中一張大紅錦緞鋪就的軟榻的,軟榻下面左右兩溜太師椅分坐文武官員,五皇子將榻讓出半個,夫妻倆一道坐了,五皇子方道,「老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與本王說明白!」
唐總督有些懵,五皇子點名,「宋雙成,劉昭武,你們軍中的事!」
三人屁股剛挨椅子,一點名立刻又站起來了,唐總督疑惑,「王爺但有所問,臣無不以實相告!」
五皇子一拍榻椅扶手,添了幾分怒色,直接開罵,「本王早說過,你們先時軍中那點子事,既往不咎!本王這裡想保下你們,你們屁股有沒有擦乾淨!」
五皇子這麼一點一罵,諸人雖有些惶恐,倒也不由幾分心生親近。這也不奇怪,主要是五皇子說話的口吻,完全是一幅自己人的樣子。
謝莫如還真有些意外,不知丈夫還有這一手。
五皇子接著就把這些人臭駡了一通,唐總督等人挨了回罵,反是身心舒泰,最後同五皇子說起糧草上的事來。唐總督說來也難哪,「地方軍的糧草,一向是朝廷撥一半銀子,餘下一半是地方截流上出。朝廷的銀子,沒有哪一遭是定時撥下來的,就是旨意上說撥銀二十萬,到地方能有十五萬就是運道。朝廷對軍中口糧有規定,像侯爺他們用的都是當年新米,這也只有帝都禁衛軍才有的待遇。」說著看一眼永定侯,永定侯並未提出異議,可知唐總督說的是實情。唐總督繼續道,「二十萬銀子只剩十五萬,地方賦稅截流也是有限的,殿下也知咱們閩地的稅賦,總不能把百姓壓的太狠,還有地方上的建設,也不能太省的。不然,窮則更窮,百姓的日子就沒法兒過了。」反就一個字,難呀。
五皇子道,「我知道戶部但有撥銀,你們難免要去打點,只是二十萬銀子只余十五萬,這也忒狠了吧?」
唐總督使個眼色,想著私下同這位年輕的王爺解釋。不料蘇巡撫直接道,「以前只消千把銀子打點戶部便好,近來這打點銀子節節攀升,也不知是哪兒去了。」
唐總督愁死了,苦口婆心,「我的蘇巡撫啊,慎言慎言哪。」都知道你爹是首輔,這事兒傳出去,你首輔爹也撈不著好吧。
蘇巡撫乾脆閉口不說了。
「蘇巡撫想說就說,還不叫人說話了!」五皇子頗是不滿,道,「本王在禮部,倒未遇著此事。」
唐總督歎,「殿下是何身份,如何能有人敢為難殿下。就是上遭陛下撥銀,五十萬一分不少的送來,這還是我在閩地任上頭一遭。」
五皇子問唐總督幾人,「你們是不是有什麼把柄落在徐家手裡?」
一聽是徐家之事,唐總督臉色微凜,這會兒也顧不得修飾隱瞞了,道,「每次地方上征軍糧,都是當季新米征上來,我們為了節省些銀子,讓徐家調換過陳米。」
昭武將軍欲言又止。
唐總督眼神微微下垂,唇角略抿。
這一切,當然逃不過謝莫如的眼睛。謝莫如道,「王爺的話,依舊有效。到這個份兒上,你們要是還瞞著,我也就無話可說了。」
一時間,議事廳寂靜的可怕。
唐總督這樣的老傢伙,都出了一腦門子冷汗。
昭武將軍亦是臉色泛白,倒是宋雙成有些不懂,不著痕跡的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只是,他覺著不著痕跡,坐在上面的五皇子謝莫如夫婦,有什麼看不到。另外蘇巡撫、周按察使也是一派凝重,謝槿眉毛微皺。
議事廳落針可聞,五皇子感覺自己聽到了唐總督劇烈的心跳聲。
當然,這有可能是唐總督坐在他下首,倆人離得比較近的原因。
或者,是五皇子的幻聽。
不知是不是錯覺,一陣帶著料峭的春風飄飄蕩蕩的拂過議事廳,無端給這春日帶來幾分陰寒之氣。謝莫如道,「你們若想離開,現在就走吧。」
五皇子瞥他媳婦,難不成他媳婦已猜到是什麼事了?
謝莫如淡淡地,「無非是靖江王府的事吧。」
唐總督汗如雨下,五皇子大驚,「你們竟同靖江王有勾結!」
永定侯道,「臣駐紮海沿兩年,閩地未有海上私通靖江之事。」
唐總督慘白著臉,「三年前,閩地大旱,我等自靖江買過米糧。」
謝莫如話音一轉,道,「這有何妨,靖江王府本就是國朝藩王府,與閩地相臨,自靖江買些糧食也正常。就是吳閩兩地,難道沒有商事來往?」
唐總督與昭武將軍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謝莫如道,「說來我與殿下同靖江王都不是外人,就是來就藩的路上,靖江王還特意命人送了東西。只是如今殿下政務繁忙,無暇拜會。」
謝莫如繼續感慨,「說來吳江之地,鹽鐵之利不說,土地豐饒,遠勝咱們閩地啊。」
一時,李九江進來回稟,徐大掌櫃請過來了。
五皇子道,「宣他進來。」
徐老闆能混到大皇子跟前的人,也是有些本事的,消息更是靈通。如今五皇子巡視,一路上,不少官員紛紛落馬,徐家能有今日今時之地位,自身也不是多乾淨。徐老闆不是不驚惶,謝莫如以為這主意是大皇子一系的意思,但未嘗沒有徐家自作聰明之意。
徐家是幾次想巴結到五皇子夫婦未果,不料今日竟是在諸多官員之前召見他,徐老闆頓覺不妙,五皇子已問,「聽說你有東西呈給本王?」
徐老闆原意是私下呈上,可看五皇子這問法,完全不是私下交易的意思啊。徐老闆猶豫不決,冷不防對上一雙冷森森的眸子,他不由一個冷顫,五皇子道,「你要無話同本王說,那就下去。」
徐老闆此時方明白五皇子同有銀子就好說話的大皇子完全不同,不敢再磨蹭,連忙自懷中取出一個藍皮布包,恭恭敬敬的呈上。
徐老闆一介商賈是不能到了五皇子面前的,他這東西自有內侍用託盤轉呈,五皇子還未看那藍皮布包裡的東西,就覺出室內的氣氛又一次陷入緊張,五皇子命人升個火盆進來,直接將這藍布包往火裡一投,炭火卷起那藍布包,立刻露出裡面開始畢剝畢剝燃燒的紙頁,五皇子淡淡道,「本王說的話,一直有效。這東西,不看也罷。」
唐總督立刻跪倒,激動的老淚橫流,高呼,「殿下如此恩典,臣等焉敢不效死力!」
餘人紛紛跪伏。
五皇子懶得聽這些廢話,只道,「以後,這閩地,要聽我的!」
「臣等領命!」
伴隨著諸臣的高呼,徐老闆的臉慘白到極致。
謝莫如看向五皇子,眼神中閃過一抹微笑。五皇子悄悄捏一下妻子的手:這就是皇權,天下之人,都要聽咱們的!如何能被一介商賈牽著鼻子走!
五皇子展現了一回主君風範,收買了一回人心,就與徐老闆道,「自此你也輕鬆了,你也是為了保命,你的忠心,本王知道。去吧!」
徐老闆離開時不說失魂喪魄,但那臉色神態委實也不大好。
五皇子道,「行了,中午美餐一頓,明日本王親去昭武軍營。」
自唐總督往下紛紛馬屁如潮湧。
五皇子也就笑納了。
待得下午,夫妻倆私下說起話來,五皇子都有幾分慶幸,道,「幸而你反應快,我都沒想到是靖江事。」
謝莫如道,「靖江王在吳地多年,他要沒往閩地滲透經營過,反是蹊蹺。」
五皇子道,「此事,還是要告訴父皇一聲,不知父皇會不會惱我自作主張。」徐老闆獻什麼證據,五皇子何嘗不為難,他倒樂意溯本清源,但若是涉及整個軍政系統,為安人心,只得如此罷了。
謝莫如沉默一時道,「有朝一日收服靖江,難道靖江之地的官員便不再用了嗎?如今之情勢,也只得如此。倒是有一事想跟殿下商量。」
「什麼事?你只管說。」
「我看,閩地與吳地商事來往頗多,今日你我所見,怕只是九牛一毛。此事,終要有個說法。以後是改為明面的商貿,還是全面禁止,殿下也得有個主意。」謝莫如道,「若全面禁止與吳地商貿,日後必要森嚴以對。若是改為明面上正常的貿易往來,商稅可得收起來。」
五皇子歎,「此事,我心意未定。」
「那就與唐總督蘇巡撫他們商議一二。」謝莫如道,「還有,今日所有事,必要一五一十的與陛下說明才好。哎,太子殿下要為難了。」謝莫如一歎。
五皇子也不傻,道,「你是說,戶部截流。」
「二十萬銀子的撥款,戶部截下五萬兩,世所未聞!每年戶部往外撥銀子幾百上千萬,戶部要截流多少!這些截流的銀子去了哪裡!」謝莫如冷聲道,「咱們這裡都緊成什麼樣了,就是朝廷,去歲陛下不知怎麼擠出這五十萬銀子呢。如今殿下就藩,五十萬銀子一分不少,若殿下未就藩,這五十萬到閩地能剩四十萬嗎?這些銀子,去哪兒了?源頭水不清,怎麼能強求中下游樣樣清楚明白?咱們才到閩地這些時日,已是不得不與世同濁了。」
五皇子歎,「此話咱們私下說說就罷了,閩地的事,我自會一五一十的回稟父皇。只是,太子一則是君,二則是兄,這是咱們的猜度,秘折中是不能寫的。」
謝莫如道,「殿下的難處,我豈能不知?我也不是說太子殿下,可此事事涉戶部,太子掌政戶部多年,未免為難哪。而且,要我說,戶部這手伸的也太長了些,終是連累了太子哪。太子不同他人,藩王,不過一地之主,咱們說起來是為太子為陛下守護江山的。說來,這萬里江山,終歸是陛下是太子的。戶部如此,實在打了太子的臉。殿下寫封私信,告與太子一聲吧。太子失察,受了小人蒙蔽,殿下既知道,不好不給太子提個醒的。」
五皇子也沒寫秘折的心了,將筆一擲,道,「以往在帝都,兄弟間偶爾也有些意氣之爭,我在禮部,不曉得其他幾部的事,今來閩地,實在叫人灰心。就是父皇那裡,我說的雖都是實話,怕父皇也不好受,父皇最看中太子和大哥了。」年前他爹給他銀子,把五皇子感動的夠嗆。雖是皇家,他們父子關係一向融洽,尤其五皇子這種自小並沒有得到太多父親關愛的,當然,他皇爹也沒委屈過他。但,成年後父子的親密,依舊讓五皇子對穆元帝多了一份體貼。
謝莫如勸他道,「既如此,殿下也不要總在摺子裡寫這些公事,寫些以往兄弟父子的親近趣事,豈不好?陛下看了,想到先前父子情分,總能網開一面的。殿下這裡,既盡了兒子的孝心,也盡了兄弟的情義。」
五皇子笑,「你說的是。」重執起筆,開始寫秘折。
謝莫如笑,「孩子們也都認字了,只是寫得不大好,也讓孩子們給母妃寫幾句話,到時殿下令人一併捎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