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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記》第20章
第19章 致歉

  三老太太與李氏婆媳就這麼把尚書府一房的男人都得罪光了。

  其實,大多數內宅的事對男人們影響並不大,男人們天生狂妄的自信一直覺著女人之間也就是個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是拈酸吃醋,便是含沙射影啥的,不值一提。如謝莫如這回赤果果的打臉,在整個謝家的家族史上都是極為罕見的。

  但,的的確確又是發生了的。

  這事發生的時機多麼巧妙,三老太太看不上謝莫如不是一天兩天,這位老太太早就瞧謝莫如不順眼,且這位老太太又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每次見到謝莫如都會很直接明晰的表達自己的情感。只是,謝莫如以往從不出門的,故而都是三老太太來尚書府時見著謝莫如表達一下,在尚書府多少回,謝莫如從來就沒吭過氣。再由於寧姨娘總會恰當時機的含糊,這事總能保持在一個恰當的範圍內。三老太太在家都說呢,「跟個啞巴似的,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這主要是謝莫如從不回應她老人家的情感所致,謝莫如從不回應,以至於三老太太身邊的人都覺著她是個慫包。

  真的,真的是太意外了。

  她們眼中的慫包竟然初次破天荒的回應了三老太太的感情,並且選了個再恰當不過的時機:三太爺府上,還是謝松說出莫如你是長姐要為弟妹表率,主動要求謝莫如去探望三老太太病體的時候。

  再巧妙不過。

  倘不是在三太爺府上,而是在尚書府。倘不是謝松要求謝莫如去探病,倘不是李氏太過輕率,都不會有這種效果。

  三老太太病中都得了丈夫一句埋怨,「莫如畢竟好意過來瞧你,你說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麼?」

  三老太太還好,這把年紀,孫子都有了,地位穩固,憑丈夫怎麼樣,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愛咋咋地!李氏不得不承擔婆婆的錯處,謝驥抱怨她,「母親病的有些糊塗,為什麼要你在身邊服侍,還是不想你勸著母親些。莫如是跟著堂嫂一道來的,罵她這就是在打堂嫂的臉。你不勸也就罷了,你看看你把那孩子的手腕掐成什麼樣了,阿松是莫如的親爹,你叫人家做親爹的怎麼想!」

  李氏其實很冤枉,她不知道她把謝莫如的手腕掐紫了,實在是謝莫如瞧著年紀小,可每天勤於煆練身體,力氣並不小,謝莫如不肯走,李氏用力拽她,兩人拔河,謝莫如皮膚嬌嫩,就給捏紫了。當時李氏真的沒有看到,倘她看到,再怎麼也不能叫謝莫如這樣帶著現成的證據去告狀啊。她就是再不拿謝莫如當回事,也得給謝莫如上了藥,親自同謝太太說幾句好話將此事略過才行啊。

  可惜的是,李氏不知道,謝莫如根本沒叫她看見。故而,丈夫說到這個,李氏根本一頭霧水,「我沒怎麼用力啊。」對上丈夫的冷厲的目光,李氏聲音稍低,「就,就稍稍用了點力氣。我,我也沒見她疼啊。」是啊,謝莫如那張臉,不要說疼了,簡直眉毛都沒動一根。

  但不管怎樣,三老太太的身份輩份是不方便出面給謝莫如賠禮的,冤不冤的,這名聲都得叫李氏去擔了。最後,李氏得了丈夫一句評語,「你還好說人家莫如糊塗,你看看你,你這也是堂祖母輩的,我就沒見你什麼時候明白過!」

  對別人刻薄的人,往往自身環境也並不寬厚。李氏自認為不刻薄,就她自己而言,她與謝莫如沒什麼恩怨,哪怕追溯到方氏,倆人也沒有舊怨。謝莫如不過一十歲小女孩兒,平日裡寡言鮮語半透明,誰能與她有什麼恩怨,便是三老太太,也只是同方氏有些個……嗯……

  這與李氏有什麼關係呢?

  是啊,本就與李氏無干的。

  可李氏自嫁了謝驥,做為三房的長子長媳,卻是三年連生兩個女兒,可憐的是,婆婆三老太太又非寬厚之人。故此,李氏在婆婆面前非常之抬不起頭。於是,為了討好婆婆,不得不以婆婆的喜惡為喜惡。婆婆每次都要踩一踩謝莫如,她便緊隨婆婆的腳步。

  終於到今日,崴了腳。

  非但崴了腳,她還不得不替婆婆頂缸道歉。

  李氏非常憋屈,非常冤枉,當然,這是她自己的感覺。丈夫謝驥的感覺是,做媳婦的,替婆婆分憂也不算啥,何況李氏本就有錯處。婆婆三老太太的感覺是,缺了你去嗎?死都不去!給方氏的女兒低頭,寧可去死!

  李氏有兒有女,暫時還不想死,她也頂不住丈夫的壓力,於是,只得去道歉。

  其時,謝莫如正在華章堂上學,謝太太命素馨去請了謝莫如過來。

  不過一日未見,謝莫如並沒有什麼變化,哪怕昨日謝太太說手腕受傷歇兩日再上課也使得,她覺著無礙,也沒歇。

  謝莫如依舊如故,進屋後見了禮便坐在謝太太左下首的位子,謝太太溫聲道,「你堂祖母聽說你病了,過來看你。」李氏既然來了,又是給晚輩致歉,謝太太沒打算叫李氏難堪,連屋內的丫環婆子都打發去了大半。

  謝莫如還是那幅淡然的樣子,她知道李氏是來道歉的,她沒有半點高興或是憤怒的意思,她只是靜靜的看著李氏,道一聲,「堂祖母客氣了。」

  素藍捧上茶,李氏接了,握著茶盞,移開眼睛,艱難的開口,「我,我,說來都是我不留心,昨兒個捏疼了你的手腕吧。知道後,我心裡很是過意不去。昨兒個,我們老太太是病的沉了,莫如你別往心裡去。」

  一口氣將準備的話說出來,堂祖母輩了,三十幾歲的人,有兒有女的,兒女都比謝莫如年長,如今她卻要給這麼個小丫頭道歉,哪怕她確有些不到之處,眼圈兒仍是禁不住的紅了。

  寧姨娘忙道,「嬸子你就放心吧,莫如再寬厚不過,斷不會放在心上的。」說著還急急的給謝莫如使了個眼色,叫謝莫如說幾句軟話給李氏個面子啥的。寧姨娘倒不是想著謝莫如真就看她的眼色順她的心意,她現在已不再希望謝莫如做出什麼回應,只要謝太太看到她盡力就好。

  按寧姨娘的看法,李氏畢竟是長輩,三房與尚書府到底同出一系,便是謝莫如受了些委屈,兩家也不可能就此恩斷義絕。畢竟事情不大,如今李氏過來致歉,謝莫如不接,就是謝莫如的不是了。

  不想謝莫如當真就一言不發,直待李氏擦乾眼睛,謝莫如方滿是惋惜道,「我知道,這事不與堂祖母相干。那天,堂祖母不過是拽我用了些力氣,當時您著急,沒留心,並非有意。您要知道我受傷,肯定會給我擦藥請大夫的。您與我,與我的母親,並無嫌隙。今天,您來了,別人不清楚,我心裡是明白的。我明白您的委屈和難處,我都明白。」

  謝莫如簡直是說到李氏的心坎兒啊,她冤啊,可是,她不得不來啊!李氏剛止住的眼淚刷的又下來了。

  看到李氏失聲落淚就能明白,一個人最大的本事並不是面無表情,亦非八面玲瓏。謝莫如並沒有再說什麼,寧姨娘勸了李氏好一陣,李氏方收了淚,丫環送上溫水,重洗面勻粉,情緒穩定後方道,「我帶了些東西,莫如你不要客氣,這原就是給你的。你拿著玩兒,或是賞人,都使得。」

  謝莫如點頭。

  李氏實在沒有說笑的心,略閒話幾句便起身告辭,謝太祖安慰一二,著寧姨娘送了她出去。

  謝莫如自幼修習隱形大法的人,先時在謝家,她完全是個半透明。如今乍然出手,簡直光芒萬丈。謝太太亦是驚心動魄。她以為謝莫如昨日不過是不忿三老太太的話遂打一打三老太太的臉罷了,關於打三老太太臉一事,謝太太心裡並不反對。她亦深惡三老太太在她面前給謝莫如沒臉,謝莫如是跟她過去的,給謝莫如沒臉,她這個做祖母的難道會有什麼面子?

  三老太太失了顏面,謝太太知道謝莫如手腕受傷,命人傳話叫謝莫如休養幾日,其意一則是謝莫如畢竟受傷了,她身為祖母,關心孫女是本分。二則,謝太太料到這一二日三房必著人來賠禮道歉,謝莫如在自己院裡養著,比活蹦亂跳的去華章堂上課更有說服力。她沒料到,謝莫如拒絕了養傷的提議。她還以為謝莫如年歲小,不明白她的意思。不過,這只是小節,謝莫如不明白,也不影響什麼。

  如今看來,竟是她想錯了。

  謝莫如當然明白。

  謝莫如非但明白,她或許已經準備好,打三老太太的臉不過是第一步,今日光明正大,坦蕩明白的離間三老太太與李氏婆媳,想必亦在她的準備之中了。

  不,離間這個詞最不恰當,亦不公平。

  倘三老太太與李氏親密無間,那麼,誰能離間?

  這個孩子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善解人意,直抒胸懷。你可以不為此言喝采,卻也絕挑不出半點兒錯處。

  她並不是要收買李氏,更談不上原諒與否,她只是正大光明的在李氏心底種下一根刺。

  這種才能……

  謝太太苦笑,「昨天我沒來得及制止三老太太,讓三老太太說出那些不當之語。以往三老太太有不妥舉動,我礙於輩份,沒及時糾正。莫如,這些年,委屈了你。」我得為自己做出解釋說明,這麼小小的孩子已經有這種才能,哪怕我們是祖孫,我也得先為以往說一聲抱歉了。

  謝莫如做出理解的模樣,「三老太太心直口快,以往我也並不出門,她老人家在族中輩份最長,她來咱們家,對我不喜,祖母倘為我說話,叫人知道倒說為晚輩惹得長輩不悅,豈不失禮。就是在三老太太府上,三老太太病著,咱們原是去探病,三老太太說什麼話,一句病得糊塗便掩過去了。祖母不說,是祖母保全了我,也保全了您自己。畢竟,祖父是一族之長,闔族表率,祖母是宗婦,一言一行都十分要緊。倘因我得罪長輩,祖父也會難做。今日,祖父祖母給我以公正,過往種種,祖母亦不必掛懷,那算不得什麼委屈。杜鵑院多年用度,都與祖母院中一致,這些年,我亦全賴祖母看顧周全。我平日栽花種樹收拾庭院,但有所求,祖母從來應允。千金小姐,不過如此。」

  謝太太險如李氏那般哭一場,她得承認,謝莫如平日鮮少說話,可只要她想,她就有這種說到人內心深處的本事。哪怕謝太太心內自知沒有謝莫如說的這樣好,可聽謝莫如此一言,她硬是感動非常。人在無意識中都會為自己的過失尋找理由,饒是謝太太亦不能免俗,三老太太是長輩,在尚書府,她的確很難因一位晚輩來令長輩不悅。

  謝莫如給了謝太太完美的理由,更何況,由謝莫如來說這些話,更顯體貼與說服力。有了臺階,謝太太自然順階而下,她欣慰道,「唉,這兩天亂糟糟的,原本你二叔說帶你去文玩店,這也沒去成。下次他休沐,我與他說,叫他帶你出去好好玩兒一日。」

  謝莫如一笑,「謝祖母。」

  其實,如果謝莫如知謝太太所想,她就得說謝太太實在想多了。她打三老太太的臉,今日對李氏所說的話,並沒有謝太太所想的諸多深意。她教訓三老太太的原因很簡單,就如同她對謝柏所言那般,「以後三老太太對她,應該能虛情假意一些了。」

  她從不介意有人對她虛情假意,她已漸漸長大,她不能再容許有人當面羞辱於她。因為那樣久了,會人人都以為,她是可以隨意羞辱的。

  所以,她方尋個恰當時機,給三老太太一個足夠長記性的教訓。

  至於離間,不,能被一席話所離間,說明這關係本就已芨芨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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