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青松明月
謝莫如此生第一次出門,說來心下還是有些期待的,她以前聽嬤嬤說過,外頭人的日子不大好過。不過,想到哪裡都是如此,有豪門世家,便有寒門寒族。
第二日,謝莫如起床後照例在園子裡散步鍛煉身體,謝柏就來了,謝莫如道,「還沒吃早飯呢。」
謝柏真是服了,道,「早飯當然是我請客,趕緊收拾收拾,去松柏院請了安,咱們這就走了。」
謝莫如說他,「昨天不說清楚。」進屋裡換衣裳了。靜薇端了茶來,謝柏坐院裡喝茶,一盞茶未喝完,謝莫如就收拾好了。既是要出門,她梳的簡簡單單的巾幗髻,髻上一個精巧的金絲花冠,既俐落又不失衿貴。一身輕紫底同色暗花的皓紗長裙,腰間一條黑色錦帶,懸一塊羊脂美玉。身邊帶了兩個丫環紫藤、梧桐,收拾的也頗為簡單。
謝柏微微點頭,帶著謝莫如就去了松柏院。
今日休沐,謝尚書亦是早早起了,在院中打拳,見謝柏謝莫如過來,謝尚書收了拳,接過丫環手裡的巾帕拭去額角微汗,笑道,「你們過來的早,正好一道用早飯。」身為家中大家長,自然樂得見到兒孫和睦。尤其謝莫如與家中諸人冷淡,如今能多親近自然再好不過。便是謝尚書也打算,得多關照這個孫女。當然,謝莫如前程未知,但是,她已經有這樣的資質,這樣的人,你叫她平庸,她可能都平庸不起來。歲月漫長,莫欺少年窮。
謝柏笑,「過來給父親母親請安,一會兒我帶莫如出去吃。」
謝太太顯然心情不錯,在屋裡聽到說話出來,笑道,「去吧。只是莫如不比你常在外走動的,她沒在外用過飯,你可得安排妥當了,去乾淨人少的地方,莫叫人衝撞了她。」
「都記下了。」謝柏笑應,與謝莫如行過禮,便去了。
謝尚書笑,「莫如倒與老二合得來。」
謝太太想著晨間風涼,讓丈夫進屋去,一面道,「阿柏還是孩子心性,喜歡哄她們姐妹玩兒。」只是,以往謝柏更喜歡謝莫憂一些,現在明顯偏疼謝莫如了。
謝莫如還以為謝莫憂會一道去,沒想到謝莫憂並沒有同往,謝柏扶謝莫如上了車,自己騎馬。謝莫如隔窗紗簾向外望去,雖天色尚早,街上也已有許多人來來往往,車轎驢騾,當然更多的人是靠兩條腿步行。謝莫如對比著自家拉馬車的馬的樣子,推斷出長耳朵的是驢,耳朵介於馬與驢之間的是騾子,書上說,騾子是驢和馬生出來的,沒繁衍能力……還有一種會耕田長犄角的是牛。
紫藤聽著街上聲音嘈雜,更兼有一長一短的吆喝聲,想著她家姑娘素愛清靜的,道,「街上熱鬧是盡有的,就是有些吵了。」
不想謝莫如卻道,「這樣才鮮活呐。」
謝柏帶謝莫如來的地方自然不錯,謝莫如看一眼這黑底金字的招牌,忽然止住腳步,謝柏問,「這字如何?」
謝莫如看金光閃閃「太平居」三字,越發覺著這字眼熟,再看落款,只有一個穆字。啊,謝莫如瞬時明白,這塊匾大有來歷。她依舊沒想起這字為何眼熟,不過卻不妨礙對這狗屎爛字發表一下評論,遂負手道,「這幾字寫得橫平豎直,大開大合,鋒芒盡顯,頗具氣派,形平常,神卻有幾分不凡。」
謝柏拊掌而笑,「不錯不錯。」
一旁的店小二長揖請安,笑道,「姑娘好眼光,這可是太祖爺御筆親題,太祖爺自小就喜歡吃咱家的包子!嘿,話說當年打這帝都城,太祖爺一口氣吃了小店十八個大包子,那是威風凜凜直入帝都城,自此天下太平啊!」一面說,一面將人往裡面引,謝柏要了二樓雅座。
小二手腳麻俐的上了茶,謝柏道,「包子來一屜就行,其他的你看著上。」
能來太平居吃飯的,那都是非富即貴,小二是認得謝柏的,恭敬笑道,「謝公子您稍侯,馬上就來。」躬身下去了。謝莫如問,「是不是他家的包子不大好吃?」
「包子嘗一嘗就成,他家早點做的最好的是雞肉餛飩,味兒是一等一的好。可惜現在還沒到吃蝦的時候,不然烹蝦段也是一絕,闔帝都城,這道菜他家做的最地道。」謝柏笑,「因著太平居那匾,但有來帝都的,必會來他家坐一坐。」又問,「出來覺著如何?」
謝莫如認真點頭,「不錯,有許多東西以前沒見過。原來這外頭街上也有許多女人出來走動啊。」
謝柏呷口茶,「尋常之家忙於溫飽,倘男人賺的錢不能養活一家老小,女人也會做工賺錢。」見謝莫如一直往外看,謝柏也跟著瞧一眼,沒見有什麼稀奇的,問,「看什麼呢?」
謝莫如抬下巴往窗外示意,道,「街上那咩咩叫的,白色,有犄角的,是羊吧?」
謝柏險噴了茶,哭笑不得,「羊都沒見過?」
「見過,畫上見過。」
謝柏感歎,「如今我才覺著,那指鹿為馬的事兒,說不定是趙高真分不出馬和鹿呢。」
謝莫如認真道,「我也沒見過真的鹿,畫兒上假的總見過吧。馬可是早就認得,拉車的就是馬。耳朵長的是驢,耳朵比馬長比驢短,個頭兒比馬矮比驢高的是騾。羊還分好幾種,這種犄角有些短有些直的是山羊,還有一種犄角彎的是綿羊,草原上還有黃羊,還有黑色的羊。有些人喜歡用未出生的小羊的皮做衣裳穿,那種小羊皮叫一鬥珠。還有一種名貴的羊皮叫黑紫羔,產自西蠻,據說毛細且短,柔韌細密,保暖不說,陽光下一照,那顏色是黑中泛著流光一樣的紫色,漂亮的了不得。」
看吧,笑話人家小姑娘沒見識,人家是見的少,可人家日日手不釋卷,理論知識豐富的很。謝柏忙道,「莫如你學識淵博。」
謝莫如瞥他一眼,「嗯,專治各種看不起人。」
謝柏撫案大笑。
一時,小二呈上滿滿一桌的早點小食。好在店家用的都是小杯小盤,林林總總的也有一二十樣,皆用巴掌大小的細瓷器具盛放,精緻的很。
謝柏先夾了個小籠包放在謝莫如面前的盤子裡,謝莫如道了謝,夾起來咬一口,覺著油味兒太大,蔥薑香太過,不禁皺眉,謝柏笑,「他家的包子,據說五十年前太祖吃時就是這個味兒,一直沒變過。嘗一嘗便罷了,其他東西不錯。」
謝莫如著重嘗了嘗謝二叔推薦的雞肉餛飩,果然是入口滑潤鮮香,味道出眾。謝莫如道,「這家店倒還實在,雞肉餛飩想做出這個味兒,必然要用活肉,難怪這樣出名。」
謝二叔指了指一樣雪白瓷碟上擺幾片柔曼殷紅醬肉,道,「你嘗這個,這個味兒也好。」
謝莫如搖頭,「醬肉又不好吃。」她很少吃醬肉、臘肉、火腿一類,謝莫如向來認為,肉類還是要新鮮的現做來的好吃。
「先嘗嘗,這個肯定不一樣。」
謝二叔這樣勸,謝莫如只好夾一片咬了一點,忙又夾了兩片水晶梨吃了方壓下醬肉的味兒,「哪裡好吃了,都一樣的味兒。」
滿桌子的吃食,其實一樣嘗一些就飽了。
他們叔侄這邊用好了,樓下丫環隨從亦已吃飽,謝二叔問謝莫如,「能走路不?」
謝莫如道,「我在園子裡連走一個時辰都不累。」
謝二叔笑,「那我們走著過去,這路上女孩子也不少,你沒出過門,也瞧一瞧這街景。要是想逛哪裡,看上什麼,只管跟我說。」如今又不是前朝,現下女子出門為尋常之事。侄女讀書不少,看一看街市,沒啥不好。
謝莫如點頭。
謝莫如還是頭一遭看到街上的鋪子,成衣鋪、鞋帽鋪、書鋪、銀樓、茶坊、酒肆、腳店等等,熱鬧的了不得。她什麼鋪子都是第一次見,難免多看幾眼,有時還要問一問價錢。還在書鋪裡盤桓片刻,買了幾套書。
走著走著就聞到一股臭味兒,謝莫如左右瞧瞧,與謝柏道,「二叔,這兒是不是挨著恭房?」
謝柏覺著自己小半年都沒今日樂的多,大笑的拉著謝莫如的手前走幾步,指了指人家鍋裡炸的,笑說,「這也是名小吃,臭豆腐。」
謝莫如忙忙拉著謝柏走了,走的老遠,她還不時抬袖子聞聞,覺著衣裳都給熏臭了。謝柏笑,「就是聞著臭,吃起來味兒不錯。」
「我在書上也見過,只是不知這般臭。」謝莫如暗歎,世上竟有人敢吃這種可怕的東西。還有,聽她二叔的意思,難不成她二叔竟然吃過!
謝柏是一路走一路笑,以至於謝莫如有些擔心的提醒他,「二叔,你可小心些,我在書上看到,真有人笑著笑著厥過去的。」
謝莫如是個認真的人,她是認真的說話,自然是再認真不過。謝柏卻覺著再有趣不過,不禁又是一陣大笑。謝莫如瞧著謝柏總是傻笑,不好在街上多逛,拉著謝柏快快走,不然倘叫熟人見著豈不是失了臉面。
走過兩條街,就是謝柏常去的文玩鋪子了。
能讓謝柏常去的,自是一等一的鋪子,裡頭的東西也還成,但沒有謝莫如想的那麼好。其實謝莫如不想想,她生於尚書府,哪怕自小是個半透明,但杜鵑院的用度向來是與松柏院一個檔次,而杜鵑院的擺設用器,也只比松柏院好,不會比松柏院差,她覺著人家鋪子東西尋常簡直太正常不過。
謝柏是常去的,掌櫃過來親自招呼,謝柏笑,「帶我家侄女過來看看。」
掌櫃姓崔,看謝莫如年歲不大,過去給她介紹,「姑娘喜歡這鎮紙,唉喲,姑娘好眼光,您看這玉色,這雕工,這可不是當今的東西,八百年前大鳳王朝武皇帝用過的,上上等的古玉啊。姑娘您真是好眼光,這就是天生的緣分哪。姑娘一眼相中,也是這東西的福分。」
謝莫如抿抿唇,道,「我自己看吧。」
崔掌櫃知道這些豪門出身的公子小姐各有脾性,立刻不在多言,笑,「成,您看中什麼,只管跟我說。」
這鋪子裡自文房四寶到筆架、筆洗、墨床、硯滴、水呈、臂擱、鎮紙、印盒、印章等等是應有盡用,謝莫如略瞧了瞧,同謝柏輕聲道,「還有上次那個做桌屏人的書畫麼?」
謝柏問,「這些不喜歡?」
「不大好。」謝莫如知道給人留面子,故而相當小聲,「他說的古玉,我看著不像古玉,古玉不這樣。」謝莫如沒見過假的,不過,她見過真的啊。古玉、翡翠、官窯瓷、青銅、名石,這些,是她生活中常用常見,一樣東西,你說好,好在何處,倘不好,又不好在何處?謝莫如不見得說得出來,但是,她有感覺,她能感覺的出,這東西比不上她平日所用。於是,在謝莫如看來,便是差了。
謝柏笑對崔掌櫃道,「聽到沒,我家侄女說了,你這玉是假的,不是古玉。」
崔掌櫃呵呵笑,心下立刻明白人家姑娘年歲小,眼光可高,忙道,「古字兒是假,玉還是真的。這下頭成日人來人往,不敢放忒貴重的。謝大人不是外人,我近日真得了樣好東西,拿出來給您二位賞鑒。」
謝柏笑問,「且別忙,楚戎可有新作?」
崔掌櫃笑,「可巧前兒送了兩幅畫來,大人看看。」親自取出來,一幅竹林瀟瀟,一幅月下獨酌。
謝莫如看過後,問清銀兩,命掌櫃包了起來,便沒有別的再入眼之物了。謝柏方問,「老崔,你得了會麼寶貝。」
崔掌櫃笑,「那就請大人和姑娘樓上坐坐。「引他們去了樓上。樓上收拾的相當清雅,香氣隱隱,夥計端來上等香片,掌櫃打開三層箱櫃拎出個錦鍛包袱,打開包袱,裡頭是一個長條的紅木匣子,紅木匣子裡是一幅畫軸。掌櫃的小心翼翼打開,謝柏脫口道,「前朝薛東籬的青松明月圖!」
掌櫃豎起大拇指,「謝大人好眼力!」
這幅青松明月圖,只聽這名子肯定覺著就是一幅青松與明月的風景畫,可實際上,這畫上既無青松亦無明月,畫上是一位鬢雲高聳、妙目輕闔、身披雲錦的美人,這是一張地地道道的美人圖。
一幅美人,偏偏被取作青松明月圖這樣古怪的名字,那此,肯定是有緣故的。
首先解釋青松二字,這兩字很簡單,畫這幅畫的薛東籬,字青松,前朝名臣,書畫雙絕,此畫據說是薛青松心血所作。更兼這畫上美女有個非常之了不得的身份,前朝末帝的姐姐明月公主。不要看前朝末帝是亡國之君,這位明月公主可不是亡國公主,前朝是在明月公主過逝後方覆滅。相傳,當年太祖皇帝聽聞明月公主死迅,先是惋歎三聲,複大笑三聲,言可起事矣。之後,各路豪強紛起,天下大亂。這幅畫之所以被稱為青松明月圖,便是因薛青松為明月公主所作而得名。
不論薛青松還是明月公主,皆是赫赫聲名,此畫不論是自歷史、文化,還是畫作本身來看,都是稀世之寶……不過,謝莫如道,「這幅青松明月圖……」她記得看哪本書時,空白處曾有一行小字:上賜公主明月圖,歎歎。可見這幅明月圖曾被賜給某位公主,又怎會流落到外頭來。謝莫如凝眉思量片刻,忽又笑了,前朝末年,大廈將傾,甭管在哪個公主府,覆朝之下焉有完卵。想是太祖皇帝率兵攻入帝都城,前朝宗室貴戚不存,這幅圖方流落而出的吧。
想通這一點,謝莫如正要細看此畫,掌櫃已介紹到,「謝大人,您看這上頭的款……」謝柏笑著將此畫一卷,緩緩收起,道,「老崔啊,我這都要做駙馬的人了,你倒拿幅亡國公主的畫給我,這可真不像你辦出來的事啊。」
崔掌櫃一愣,心說,寶貝就是寶貝,管他會麼亡國公主不亡國公主呢!只要是寶貝,不要說亡國公主了,就是墳裡挖出來的,不也照樣有人搶。不過,這帝都別的不多,達官顯貴最多。崔掌櫃少不了同這些人打交道,知道這些人古怪的多著呢。他這東西反正不愁買家,見謝柏有些不悅,便不再多說,笑道,「唉喲,看我,歲數大了,這腦子就是不成了,險得罪了大人您。該死該死!」又說了一通賠罪的話。
謝柏笑笑,他原就是個隨和的性子,並不以為意,命小廝付了銀子,拿著謝莫如買的兩幅畫走了。
出了這文玩鋪子,謝莫如方道,「二叔,明月公主算不得亡國公主吧。」
謝柏牽著謝莫如的手,笑,「哪怕是明月公主過身後前朝方亡,別人可不這樣想。」
謝莫如「哦」了一聲,抿一抿唇,輕聲道,「要是二叔喜歡那幅畫,不妨買下,不必顧慮我。」哪怕謝二叔自圓其行,謝莫如仍看出破綻。從性格上來說,二叔就不是拘謹之人,一幅畫而已,哪裡就涉及到朝廷上的事呢。再者,崔掌櫃剛拿出那幅畫時,二叔明明驚喜,看過後方卷了起來,說這畫不吉。倘二叔真是在意吉不吉利的事,當初就不會拿著鴻門宴的桌屏去送她賞玩。所以,畫沒有錯,二叔的確喜歡,那麼,哪怕不買,認真賞鑒一番才符合一個愛畫的人的行為。二叔卻是粗略一瞧便將畫卷合成軸,當時在場,除了二叔,便是她與崔掌櫃,崔掌櫃是賣畫的人,恨不能客人多看才是,那麼,問題肯定出在她身上。
不,是她出身的身上。
與她沒有直接關係,但很可能有間接關係。
聽謝莫如此言,謝柏笑,「什麼都瞞不過莫如你的眼睛。」
謝莫如微微側臉,看向謝柏。謝柏道,「我沒多看,還有一個原因,那幅畫是幅贗品。」
「那二叔見過真品,或是知道真品在哪裡?」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