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太皇太后之五
這件最終被史官寥寥數筆載入史冊,而後經年不斷被野史各種演繹的事件,起因其實很簡單。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但由此引發一連串的後果,卻是人所料未及的。
曹家自元寧帝登基後便野心勃勃,這很好理解,參照前承恩公胡家就可知曹家野心由何而來了。哪怕曹斌這自微末小官熬了一輩子熬成正二品大員,曾官至江浙總督的人,也因為女兒升太后尊位而對自己家族的未來有了更為廣闊的期待。
但,這種期待很快被謝太皇太后不留半分情面的擊碎。
曹斌得封公爵,雖是二等承恩公,但他是曹太后親父,而曹太后,是元寧帝生母。想當初,曹斌自江浙起身至帝都,一路上,人人爭相結交,處處擺酒設宴,那是何等顯耀。但,還未進帝都城,曹斌就接到慈恩宮問罪他教女無方的諭旨,接著便是承恩公降為三等承恩侯。而後,緊跟著,承恩侯降為三等承恩伯。
觀東穆開國至今,沒有哪個後族受過如此羞辱。
曹家當然不甘心,當然有怨言。
不過,曹家很清楚也很明白,此時與謝太皇太后較量,絕不是明智之事。
所以,曹家將家族的目標放到了元寧帝身上。后位,曹家不會發此白日夢,但,曹家是不介意在元寧帝的後宮分一杯羹的。
身為外戚家族,曹家一點兒不介意再讓曹氏女成為元寧帝后宮的一員,不是皇后,妃嬪則可。
曹家打著這樣的算盤,而且,很幸運的是,曹萱非但入了元寧帝的眼,元寧帝甚至比中意柳悅更喜歡曹萱,曹萱雖無后位卻得了帝心,這對曹家而言,該是何等的驚喜。只是,謝太皇太后對曹萱的不喜也並沒有加以掩飾,不過,曹夫人帶著曹萱進宮,謝太皇太后也沒有說什麼就是。曹家對謝太皇太后的性情做過分析,這位出身顯赫的太皇太后,高貴高傲,有時,她不屑於太過計較。
而謝太皇太后的這種不屑,卻正是曹家的機會。
曹萱無師自通欲拒還迎之術,她越是若即若離,年輕的元寧帝似乎就對她愈發著迷。
擦槍走火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元寧帝不是個懂得克制的人。如果元寧帝明白何為克制,起碼,他不會冷落柳悅而偏愛曹萱,哪怕更傾心曹萱這一款,元寧帝也應該克制,因為,畢竟,柳悅才是先帝為他所賜正宮。
但,元寧帝似乎沉浸在了這一段美妙的感情之內。
一個不懂得克制的皇帝,一個欲拒還迎的女子,會發生什麼?
要是元寧帝寵倖個宮人,謝太皇太后估計也不會多說什麼,倘那宮人是合了謝太皇太后的眼緣,說不得謝太皇太后還能給她個名分什麼的。
但,曹萱是什麼人?
這是外臣之女!
她不是宮人,也不是秀女!
她沒有侍君的名分!
還有,曹家對謝太皇太后的判斷出現了失誤,謝太皇太后的確高傲,但她絕不會高傲到讓別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算計一國之君,然後還視而不見。
事實上,許多人事後分析,謝太皇太后或者等這一日等許久了。
因為,元寧帝與柳萱成事就是在曹太后宮裡,如果不是有嚴密的監視,謝太皇太后不會那樣恰好的聞了風聲,然後,著杜鵑帶人去了結此事。
謝太皇太后很是人道,杜鵑當差也是多年,極有分寸,並不是人們想像中的如狼似虎的就撲進壽康宮捉姦在床什麼的,實際上,謝太皇太后先令紫藤宣了曹太后到自己宮裡,杜鵑也等著元寧帝爽過,方傳了太皇太后口諭,請元寧帝過去的。至於柳萱,自然是被裹上衣裳堵了嘴,一路抬出宮去的。
曹太后並沒有預料到兒子就一時把持不住了,不過,她一直樂見兒子與侄女親密些,故而,並不以為意,倒還有些樂見其成。但,曹太后沒料到慈恩宮這麼快就聞了風聲。這會兒,曹太后是真不想過去,可,太皇太后有請,她又不能不去。
一時,元寧帝跟了杜鵑過來,卻是面兒上有些羞窘之色的。
慈恩宮已被清場,站在謝太皇太后身邊的就是紫藤杜鵑二人,謝太皇太后先問曹太后,「皇帝與曹氏女之事,你知不知道?」
曹太后真想說不知道,但事情就在她宮裡發生的,辦事的還是她兒子與她娘家侄女,她就是想否認怕謝太皇太后也不肯信的。曹太后暗自咬牙,忽就換了個神色,笑嘻嘻屈身行一禮,道,「正要跟娘娘報喜,說不得明年娘娘就要抱曾孫了。」
謝太皇太后原本覺著,她這輩子,大風大浪見得不少,也算有些見識了。殊不知,世間奇人奇事當真數不勝數。謝太皇太后似笑非笑,一幅和氣樣兒,「你過來,與我細說說,怎麼個抱曾孫法兒。」
曹太后見謝太皇太后面兒上不似惱色,便含笑上前。謝太皇太后與她道,「再過來些。」曹太后再上前兩步,謝太皇太后驟然起身,一巴掌就把曹太后抽到了地上去。謝太皇太后面沉如水,冷聲道,「你好大的膽子!你還給我報喜!報什麼喜!無媒苟合之喜!還是,禍亂後宮之喜!」
謝太皇太后可不是什麼弱質女流,雖然這位娘娘出身文官之家,但,不知道是不是謝太皇太后母族血統的緣故,謝太皇太后狩獵騎射都來得,年輕時就曾有倆大耳光把太宗六子抽翻在地的英勇戰績,如今雖上些年歲,但謝太皇太后晨起都要打趟拳的,她老人家身體好的,成年連個噴嚏都不打。這一巴掌下去,就是一聲巴掌著肉的沉悶聲響,曹太后直接撲倒於地,好半天起不來。
元寧帝大驚,喊著「母后」就撲上前,將母親抱在了懷裡,這一看,元寧帝臉都白了,他娘雙眼緊閉,半張臉上一個火紅的巴掌印,唇角破裂,流出血來。元寧帝小小年紀,因皇子出身,連架都沒打過一場,何嘗見過自己皇祖母這等威儀。
元寧帝已是六神無主,謝太皇太后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好,很好!紫藤,把人都喊進來!」
曹太后一哆嗦,不敢再裝昏,連忙自兒子懷裡爬起來,跪在地上,泣道,「娘娘!娘娘!娘娘,我知事有不妥,可,可,可萱姐兒原也是我打算給皇帝的,並不違禮的呀。」
「原來皇帝的妃嬪不是靠選秀,而是靠你這位太后娘娘的打算的,你還有什麼打算,不妨與我一道說說。」
曹太后面色慘白,半張臉痛麻的無甚知覺,她顫著唇瓣道,「娘娘,我好歹是皇帝的生母,難道我連給皇帝挑個可心人的資格都沒有?」
謝太皇太后大怒,「除了選秀與賜婚,我從未聽說過皇帝身邊的妃嬪是這樣挑的!不要說妃嬪,就是宮裡隨隨便便一個宮女,都是接著選宮人的規矩選上來的!你當年如何進的宮,難道不是聖旨指婚,你方為先帝側室嗎?你指的人?你去查查東穆律例,有沒有太后指人,旨意未行,禮儀未舉,便行苟且之事的!你這心,也太急了些吧!」
曹太后終於忍不住掉下淚來,要是先帝在,估計還能心軟一二,謝太皇太后此生,落淚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平生最看不上的也是動不動哭天抹淚的女人,謝太皇太后臉色愈發冷沉。
元寧帝連忙為母親分擔,祈求道,「皇祖母,千錯萬錯都是朕的錯!我,我,我跟萱妹妹也是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謝太皇太后道,「你們是有媒還是有聘,就敢說情投意合?萱妹妹是誰?宮裡哪個妃嬪,還是你的皇后改姓曹了!」
元寧帝連忙道,「皇祖母,萱妹妹並無覬覦后位之意,她,她做一妃位既可。」
謝太皇太后冷笑,「呵,原來位分都商量好了!自來未曾立后,哪得選妃!就是選妃!向來是清白人家的清白女子,這樣禍亂宮闈的賤人,她也配入宮!你的先生們是如何教導你的!你知不知道,那是臣子之女!你堂堂一國之君,就是如此縱情忘禮,肆意胡為的嗎!」接著又問曹太后,「你曹家的閨女,就這般下賤。」
謝太皇太后這話難聽,但世上比謝太皇太后這話難聽的多的是。關鍵是,謝太皇太后發作時的那種氣勢,直接就把曹太后嚇癱了,元寧帝也是臉色慘白。他覺著,他是皇帝,納一妃嬪,不算大事,卻不想,皇祖母會發這般大的火。
謝太皇太后直接道,「我不想在宮裡再看到曹氏女,也不想再看到任何曹家人進宮!這讓我覺著,肮髒,噁心!」
元寧帝急聲道,「皇祖母,錯都在朕!」
「的確在你!你有沒有想過,帝王是什麼?帝王的權柄,一樣是有約束的!你以為,身為帝王就能隨便寵倖外臣之女麼?那以後除了曹氏這等下賤家族,哪個正經人家的誥命還敢帶女孩兒進宮請安!如果是個外臣之女便可侍君,那還要選秀,還要規矩做什麼?你父親,你祖父,你曾祖父,就是太祖皇帝,他們都不如你,因為,他們都沒有你這樣的本領!」
元寧帝被斥的,臉白若紙,頭都不敢抬一下。
當天,元寧帝被禁足,曹太后被送回壽康宮,待她回壽康宮一看,壽康宮上上下下,沒一個她認識的,盡皆換了新人。曹太后終於受不住此等打擊,當下眼前一黑,厥了過去。
謝太皇太后當天就宣內閣進宮,削了曹家爵位,曹斌連降五品,貶其官職,連帶曹夫人,革其誥命,亦不准再入宮闈,至於曹萱,非但永世不得入宮,謝太皇太后直接給她尋了個好去處,靜心庵落髮為尼!
人都說,天子一怒,血流飄杵。
東穆國的天子們,不常發怒,倒是謝太皇太后一怒,朝中內外皆驚。監察院左都禦史鐘禦史不明其故,他又是禦史頭子,這不明不白的削了曹家爵位,總得有個說法吧,鐘禦史膽子很足,去跟內閣要說法。畢竟,削爵不是小事。
殊不知,韋相也正是倒黴的時候,因為,小皇帝不妥當,謝太皇太后都是尋他說話的。元寧帝這事兒,謝太皇太后要削曹家爵位,自然要經內閣,這事兒本就瞞不過韋相。韋相一輩子做學問的人,最講究規矩禮法,聽得元寧帝與曹氏女此事,也是大為皺眉,謝太皇太后還問他,「當初你為先帝師,把先帝教的明明白白。今為一樣教導皇帝,怎麼連這樣男女大防的規矩都沒教會他!」
韋相真是啞巴吃黃連,他如何是沒教呢,男女大防什麼的,還用教麼?是人就應該知道的啊!而且,禮記什麼的,他全本都給元寧帝講過的啊!但,就如元寧帝跟曹氏女這事兒,謝太皇太后只能去收拾曹家一樣,元寧帝有了不是,謝太皇太后要問罪的,首先就是他這個帝師了。事實擺眼前,皇帝學生不爭氣,韋相也只得自陳不是。謝太皇太后歎道,「當年先帝為他,費盡心思,用心良苦。先帝為何要給他賜婚柳家,韋相也是明白的。自我嫁與仁宗皇帝,先帝他們這一輩的兄弟,都是年過十七才成的親。那會兒,也不是我與仁宗皇帝不急著抱孫子。男子十六,精水始固。為他們身子著想,方令他們婚事都是晚一些的。皇帝這裡,我一樣的用心,但他畢竟是一國之君,不同他人,以後是要擔一國重任的,故而,將他大婚禮放到十六歲上。這些道理,我從沒瞞過韋相。」
韋相聽著,亦是觸動,他雖對謝太皇太后有些防範,但,謝太皇太后行事,向來光明磊落,她不是要元帝寧十八十九二十大婚,她把大婚定在元寧帝十六歲的時候,並不是要攬權,完全是為了元寧帝的身子著想。韋想不禁暗道,太皇太后素來重規矩,看來,此番大怒亦是惱皇帝不爭氣了。其實,這事,並非全怪元寧帝,元寧帝年紀還小,小孩子家,於男女之事上知道的就少,禁不得誘惑與是有的。要韋相說,這事,要怪就怪皇帝他娘曹太后,這哪裡是當娘的做出來的事兒。就是那曹家,能教出這樣的女孩子,在韋相心裡,自然也不是個好的。韋相歎道,「當初陛下登基,要封曹氏為太后,老臣不怕此話傳入陛下耳中,老臣原是不情願的。」
韋相這話,謝太皇太后倒也是信的。不然,當初也不能曹氏剛成太后,韋相就把曹太后她爹給弄回帝都了,還只給了個虛銜的散秩大臣。當然,或者韋相把曹斌弄走,之後讓謝遠取代曹斌的江浙總督之位,是不是有讓兩代後族一較高下的意思,就不知道了。但,即便韋相有此意,亦是無妨,很明顯,韋相的算計不到家,曹家完全還沒開打就給謝太皇太后滅成渣渣。
謝太皇太后聽韋相這感慨,也只說了句,「世間沒有當初。」當初,當初她要知道曹氏是這種貨色,根本不會讓她做先帝側室。
在謝太皇太后這等冷酷人物面前,韋相很沒出息的顯著兒女情長了。
韋相向上得跟慈恩宮自陳不是,說自己對皇帝教導無方,讓皇帝有了過失。向下,還得同鐘禦史解釋曹家因何削爵之事,國事還不能耽擱,真是忙得腳打後腦勺。
對了,韋相還得去開導自己的學生元寧帝。
韋相不論於公於私,都是對元寧帝極關心的。
元寧帝禁足在自己寢宮宣文殿,韋相一去,元寧帝先問,「韋相,我母后可還好?」
這話問的,韋相唇角直抽抽,向內侍擺擺手,那內侍看元寧帝,元寧帝點頭,「你去吧,我同韋相說說話。」然後,眼巴巴的看著韋相,一幅等著聽他娘信兒的焦急模樣。
韋相不急不徐,先躬身行禮,被元寧帝扶起,道,「只你我君臣二人,韋相不必多禮,坐吧。」待韋相坐了,繼續眼巴巴的看韋相。
韋相給他看的,忍不住歎道,「論年紀,太皇太后這把年紀了,陛下與曹娘娘行此不妥之事,陛下怎麼不問太皇太后可有氣惱傷身呢?」
元寧帝一時啞口,低聲道,「我知皇祖母必是無事的。」
這倒是,在韋相看來,謝太皇太后簡直就是個刀槍不入的神人。韋相道,「陛下啊,我們每天去給長輩請安,難道如果知道長輩安好,就可不去問安嗎?那問安的意義何在?」
甭看韋相這點兒道行在謝太皇太后這裡不大夠看,但在元寧帝這裡,還是很有優越感的。元寧帝有些窘迫,他有個好處,既知自己不是,很容易承認錯誤,於是,他站起身來。韋相也跟著站了起來,元寧帝正色道,「韋相,朕如今要在宣文殿修身讀書,韋相今日來看朕,還請韋相代朕向皇祖母和蘇母后問好,並代朕向兩宮請安,說朕,說朕知道錯了,朕以後,不這樣兒了。」
韋相躬身道,「臣遵旨。」心下很是欣慰。
待君臣二人重新落座,元寧帝又問,「韋相,曹母后還好吧?」
韋相心中那點兒欣慰頓時煙消雲散,韋相無奈,「曹娘娘能如何呢?太皇太后並非刻薄之人。今曹家爵位已去,此事,就算過去了。」
聽到曹白已被削爵,元寧帝臉色一白,道,「這,如何就削爵了呢?」
「陛下啊,曹家教女無方,禍亂宮闈,原就是大罪。皆因事干陛下名聲,才沒有過多處置。」韋相苦口婆心的解釋。
元寧帝臉色慘白,喃喃道,「朕之母族被削爵,朕又有什麼臉面?」
韋相一聽這話,很是有幾分不悅,正色道,「陛下聽老臣一言,曹家,只是外戚之家。陛下身為一國之君,只要國家太平,百姓安寧,陛下為臣民所稱讚,為後世所敬仰,一代明君,這才是陛下的臉面。如何能將一國之君的臉面置於一介外戚之家。當年太祖皇帝母族照樣被族誅,那還是世祖皇后活著時候的事了,難道太祖皇帝沒臉面了?」
元寧帝到底也知道一些他們老穆家的事,再者,他本就是個軟性子,聽得韋相如此嚴肅的說到皇室舊事,元寧帝道,「當年程氏欲謀逆,故而被族誅。」
「今曹氏難道不是行事不妥,不知羞恥,引誘陛下,做下有違禮法之事來!」韋相一把年紀,平生最見不得這等妖媚女子。尤其事干元寧帝,韋相寧可元寧帝大婚後正正經經的選秀,也不能叫這等狐媚之人進宮。
元寧帝聽此話卻是不禁滾下淚來,哽咽道,「韋相有所不知,此事,都是怪朕。是朕……」
韋相冷笑,「我問陛下一句,當時那曹家女子可曾殊死反抗?」
元寧帝一噎,他,他,他又不是那等不知憐香惜玉之人,如何能強迫曹家表妹。看元寧帝這神色,韋相心中有數,欲發瞧不上曹家,冷聲道,「倘知羞知恥之人,既無名份,如何肯同男子親近,便是陛下有所不妥,她死活不願,陛下難道還強迫於她了。分明是她有意勾引陛下!老臣說一句,倘真有侍君之心,日後選秀,憑曹家門楣,正經進宮難道不好?就是不願選秀進宮,正正經經的稟過太皇太后,陛下不過是看中一臣女,且她願意,太皇太后如何能不遂了陛下心願。一道旨意,封個妃嬪,過了明路,進了宮,難道不是一樣的服侍陛下?如何非要不知羞恥的引誘陛下做出這等有損聲譽之事?此事倘為外人所知,當如何評說陛下啊!」
元寧帝想了想,仍是搖頭,哽咽道,「韋相,你不知,情之所至,命之所鐘,一時忘情,便違了禮法。」
韋相說來也是一代帝師,但,教導元寧帝他爹時可沒有這樣費勁啊!先帝可是個處處都明白的人哪!當初先帝,那也是太宗皇帝指的婚事,雖蘇太后無子,但先帝對蘇太后何等敬重,後宮也是太太平平的。怎麼到元寧帝這兒就這般費勁哪。
韋相歎道,「老臣也自年輕時走過,卻是不明白陛下說的,情之所至是個什麼樣。可當年唐相,一輩子只有唐夫人一人。陛下的祖父仁宗皇帝,為了太皇太后,登基從未選秀,老臣不知他們是不是情之所至,但他們都是名媒正娶,傳誦天下的。老臣從未聽聞過,情之所至,便忘情忘禮的。」
元寧帝道,「朕知韋相待朕真心,朕就是……哎……朕就是難過。」
韋相問,「陛下打算如何呢?」
元寧帝搖搖頭,「朕也不曉得,朕不想負萱妹,也不想讓皇祖母氣惱。」
韋相問,「陛下心裡,可還有國事?還有朝政?還有江山?」
元寧帝一時語塞,這才想起來問,「韋相,朝中可有大事?」
韋相歎道,「西蠻王過逝,和順大長公主請求回朝給太皇太后請安。」
元寧帝問,「皇祖母允了嗎?」
「此事,臣還未奏請太皇太后知道。」韋相殷切的看向元寧帝,道,「陛下明年大婚,大婚後就可親政了。待陛下親政,這些事,臣就只向陛下回稟了。先帝臨終前,如何跟陛下說的,陛下還記得嗎?」
想到父親,元寧帝眼中閃現淚意,道,「我對不住父皇。」
「陛下啊,臣問你一事,請陛下如實告知臣。」
「韋相請講。」
「臣想知道,在陛下心裡,是江山重,還是曹氏女重?」
元寧帝到底還沒完全昏頭,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江山重,這是祖宗千辛萬苦打下來的基業。」
「那就請陛下暫且放開曹氏女,待陛下將江山治理好了,再論私情。」韋相道,「我與陛下實說,太皇太后已令曹氏女出家。」見元寧帝又一幅擔憂模樣,韋相繼續道,「陛下如今禁足宣文殿,恕臣直言,您再急,有什麼用呢?您連宣文殿都出不了,難不成為一女子絕食上吊?陛下要是做出這等事,可要貽笑萬年的。陛下想想,到底該怎麼做吧。臣等日夜操心國事,陛下身為一國之君,因一小小女子忤逆太皇太后,棄國事於不顧。就不知先帝於地下如何想了。」說完後,韋相起身道,「老臣言盡於此,老臣告退了。」
韋相離開宣文殿,心下又是一歎。還得去慈恩宮替元寧帝說好話,謝太皇太后根本沒問元寧帝如何,韋相自己說的,道,「陛下令臣代他身太皇太后與蘇太后請安,還說知道錯了,請兩宮勿因他的不是氣惱了身子。」
謝太皇太后似笑非笑的看韋相一眼,那一眼,似是看穿了韋相的肚腸,好在,韋相臉皮厚,仍是一幅忠心懇切的模樣。謝太皇太后道,「辛苦韋相了。」
韋相連忙道,「本就是臣分內之責,臣沒教好陛下,臣有過啊。」
謝太皇太后不願聽他絮叨這些沒用的,便打發韋相下去了。
說來韋相委實忠貞老臣,當年他是教導先帝經學的先生,後來又幫先帝教導皇子們,先帝與他,可謂明君賢臣,君臣相得。臨終前,先帝又將元寧帝託付給了他,韋相覺著,怎麼著也得對得起先帝才行。
韋相這自宮裡出來,傍晚落衙後又找了柳扶風說話,柳扶風甭看不是首輔,但,他這道行一點兒不比韋相低。柳扶風可是做過三軍統帥的人,一肚子兵法,其後任兵部尚書,也是做得有板有眼。韋相一開口,柳扶風就是一幅既痛心又無奈的神色,韋相一看,連忙委婉的安慰柳扶風起來,柳扶風歎道,「此事,我也只聞一些風聲。我倒不是為了私心,只是倘宮中有此狐媚之人,以後怕是要多事的。就是陛下,怕也要受此妖孽禍害啊。」
「宮裡的事,有太皇太后呢,她老人家最講禮法規矩的人。」說著,韋相感慨道,「幸而有她老人家哪。」
柳扶風看韋相一幅老的要掉渣的模樣,說起「太皇太后」卻一口一個老人家了,不由心下好笑,嘴裡還是附和韋相幾句,柳扶風道,「是得有這麼個明白人才行呢。」
「是啊。」韋相深深的意識到,倘宮裡不是有謝太皇太后這麼個明白人,倘叫那曹太后得了意,可真就要反了天了。
勸了一回柳扶風,韋相這才放心回了家。
其實,曹家削爵之事的影響對朝廷有一些,但並不大,畢竟,曹斌自回帝都就沒再任過實職。相對的,元寧帝被禁足一事,則令朝中議論紛紛。
因為,元寧帝這一禁足,首先,早朝便不能去了。
謝太皇太后直接令早朝暫時取消,諸臣哪能不議論。
不論朝臣如何議論,謝太皇太后完全不為所動,尤其那一起子一起子進宮請安的,看謝太皇太后的臉色,大家硬是沒敢提為元寧帝說話的事。連帶著前來打聽風聲的永福大長公主,這回也長了眼色,啥都沒說,回家同丈夫商量對策去了。
連久不露面的文康大長公主聽聞此事也只得一歎,文康大長公主這心自然是偏著她們老穆家的人的,但元寧帝與曹家辦的這事兒,文康大長公主氣惱道,「真個妖姬禍水,太皇太后也忒好性子,還叫她出家!賜她一壺鴆酒,就算恩典了!」
文康大長公主與謝莫如當真是不對盤,但,事情也怪,許多事的看法上,這倆人還出奇的一致。就似這曹氏女的事,文康大長公主雖偏心元寧帝,卻也是極厭曹氏女的。還說永福大長公主,「如何能與這樣的人家結親?」
永福大長公主,永福大長公主她,她,她現在是有苦說不出啊!
謝太皇太后的耐心足的很,當年,她都能忍到把穆元帝熬死,如今元寧帝不誠心認錯,那是別想從宣文殿邁出一步。
元寧帝在宣文殿是吃穿不愁的,每天也有韋相過去講功課,但出不了門,也悶的很。韋相雖每每為元寧帝在謝太皇太皇面前說好話,但顯然,謝太皇太后不接受這些經韋相修飾出來的「好話」。元寧帝開竅是在一月後,元寧帝突然令身邊內侍去慈恩宮請安,說他不能親至,只能譴貼身內侍代他去給太皇太后磕個頭。然後,還令內侍去永壽宮請安。
蘇太后是個心軟的,想著,元寧帝如今不是讓韋相「代話」,而是譴貼身內侍親至,想已是知道錯了的。蘇太后親自去看了一回元寧帝,回頭便為元寧帝在謝太皇太后面前緩頰一二,蘇太后道,「人這一輩子,誰還能不犯錯。皇帝年紀小,這宮裡也沒那等狐媚子,可不一下子就把皇帝迷惑住了。今皇帝已經知錯了,看他也消瘦不少,想是真的明白了。母后,便饒他這一遭吧。」
謝太皇太后面兒上不辯喜怒,道,「這倒也還罷了。」命人放元寧帝出來。
元寧帝是親自到慈恩宮痛哭流涕請罪,非但自己請罪,連帶他娘曹太后那份兒他也一併請了。謝太皇太后召他上前,親撫他的面頰,溫聲問,「皇帝,皇帝,你真明白了嗎?」
元寧帝垂下眼睛,「皇祖母,我真明白了。」
謝太皇太后輕勾唇角,「我盼你明白。」
是啊,她也是盼著元寧帝能真正明白,而不是聽內侍之言,「陛下出也出不去,要奴才說,先出了這門兒,才好圖其他。曹姑娘只是出家,又不是許了人家。明年陛下親政,以後的事兒還不都陛下說了算麼。奴才聽說,唐時玄宗皇帝,把自己兒媳婦都弄宮裡做貴妃。還有一位皇帝,娶了自己爹的小老婆做皇后。陛下這個,算不得什麼事兒。只是陛下眼下做不得主罷了,陛下暫且忍忍,待掌了大權,什麼還不是陛下說了算呢?就是曹大人家的爵位,也不過陛下一句話的事兒,說升就升的。陛下眼下這麼強呢,才是叫別人得意呢。奴才聽說,二殿下每天一頓不落的去慈恩宮請安呢,把太皇太后哄得,成天樂呵樂呵的。這時間久了,陛下可怎麼辦呢。」
謝太皇太后溫暖的掌心撫摸著元寧帝還有些稚嫩的臉頰,她的聲音是溫和的,可她的眼睛卻平靜如同深淵,無喜亦無悲,無怒亦無哀。她道,「皇帝,我盼你明白。」
元寧帝卻是情不自禁的想到,那天,就是這樣的一隻如此溫暖的手,冷酷的將他的母親掌摑至地上,他不由輕輕一顫,並沒有與謝太皇太后對視,而是,再次垂下了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