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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聽人說,人死了之後,靈魂就會脫離肉體,尋找新的屬地。只有那些尚有牽掛的人例外,他們常常因為心願未了,而不得不在原地徘徊,不得往生。
連宇喬站在連芙蓉的病床前,面無表情地問蘇沛:“姐姐臨死前,跟你說了什麽?”
正半跪在病床邊抱住亡妻啜泣不止的商群,聞言猛地抬起頭,死死盯住蘇沛。
蘇沛怔了怔,避開了商群的目光。
“芙蓉姐讓我照顧你。”他走到連宇喬的身後,牢牢地抱住他,說:“芙蓉姐對我說,‘照顧宇喬’”
“只有這四個字?”
“只有這四個字。”蘇沛閉上眼睛,將臉貼在連宇喬的頸後,收緊雙臂。
連宇喬也閉上了雙眼,仰頭,站直身體。
一片死寂。
葬禮在十天之後,所有事項都是由商群一人操辦。
從醫院回家後,連宇喬就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房間,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看書。蘇沛一直待在連家,白天像個隱形人一樣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儘量不去打擾他。夜裡,他才會寸步不離地陪在連宇喬的身邊,在他作噩夢時及時叫醒他。
他們一直不曾交談,因為連宇喬自從離開醫院之後,就好像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只有蘇沛知道,那是他表達悲傷的方式。
連芙蓉走了,連宇喬也死了一半。
這幾日,蘇沛斷斷續續從連晉東口中得知一些連家的舊事。
連芙蓉與連宇喬的母親並非同一人,連晉東的第一任妻子在生下連芙蓉的時候死於先天性心臟病,她什麽也沒留下,除了那身病根。
連芙蓉四歲的時候,連晉東為她請來一名家庭教師。
家庭教師名叫喬婭,是個溫柔賢淑的女子。八年後,她成為了連晉東的第二任妻子,又過了兩年,她生下了連宇喬。
連宇喬,取的是“連與喬”的諧音。可惜的是,那只是喬婭一廂情願的想法。連晉東雖然娶她為妻,卻並沒有認真愛過她。當時的連晉東眼裡只有事業,之所以娶喬婭,不過是因為連芙蓉需要一個母親,連家需要一個健康的繼承人而已。
沒有愛情的婚姻裡,纖細敏感的喬婭一日比一日衰弱,而年幼的連宇喬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像折斷的花朵一般日漸枯萎。
在那些懵懂不知的日子裡,植根在他心裡的只有姐姐的關懷與父親的冷漠。
“當我察覺到自己錯過了什麽的時候,一切已經太晚了。”連晉東蒼老的聲音在蘇沛的腦中盤旋,“喬婭走了,芙蓉長大了,而宇喬……已經下定決心徹底疏遠我。我試過接近他們,可是除了工作,我和宇喬完全找不到任何話題。有時我甚至覺得,商群更像是我的兒子……”
“只要人還在,一切都來得及。”
“可是芙蓉已經不在了。”
“連先生……”
這不是蘇沛第一次看見連晉東的眼淚,卻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這位老人情感中的絕望。如果不是因為胸中淤積著悲傷,連晉東也不會對蘇沛這樣的外人說出如此多的家事。
不再是那個在商界叱吒風雲的連晉東,此刻的他不過是一個痛失親人,需要依靠與安慰的普通老人。
連家的人,已經不能再受打擊了。
“蘇沛。”商群的聲音打斷了蘇沛的沈思。
蘇沛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問:“有事嗎?”
“宇喬……”
“他很好。”蘇沛笑了笑,有些疲憊,“都會過去的,時間能治好一切。”
“辛苦你了,我實在沒有精力照顧所有人。”商群苦笑。
“不用客氣。你自己也要注意休息,芙蓉姐一定希望你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商群的表情有些凝固,陰鬱的眼睛注視著蘇沛,閃過刺痛。良久,他才幽幽地說道:“我更希望……她能帶上我。”
“別說這種話,”蘇沛轉身背對商群,“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葬禮明早十點,宇喬那邊就拜託你了。”商群轉換了話題。
蘇沛沒有回頭,輕輕應了句:“知道了。”
沿著淺灰色短毛地毯,蘇沛與商群一個往樓上走,一個下了樓。連芙蓉倒下的那個轉角,再也無人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