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古代二百零五點都不友好:
晉惠帝頒旨前,沒人想到他會這麼做。頒旨後,人精們這才紛紛或快或慢的反應過來,聖人心中恐怕是早有決斷,之前的縱容只是想看看誰是還混雜在群臣中,之前藩王叛亂時所沒沒有暴露身份的細作。
一時間,朝臣因胡人被打敗而生出的怠慢之心,被敲打的一乾二淨,一個個都重新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之前站錯隊的想要表忠心,站對隊的則想要找出細作趨利避害。
下朝後,之前堅定不移站道教的王衍,收起了手上常執的玉拂塵,走到衛老爺子身邊抱怨了一句:「您可害慘我了。」
衛老爺子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拂了拂袖子:「我怎麼害你了?」
「陛下的決斷,您其實早就知道了吧?哪怕只是提前提醒我一聲也是好的啊。」王衍是個道教腦殘粉,不僅喜歡嘴上說,日常還愛玩cos,拂塵不離手的那種。在佛道之爭剛有苗頭的時候,王衍就堅定不移的站到了道教一邊,幾次挑事的上書裡都有他。這對於王衍的性格來說,已經是十分不可思議的事情了,因為他在國家大事面前都不可能如此雞血,「您不會是故意的吧?」
衛老爺子是故意的嗎?
……還真是。
王衍空有一腔才學,卻從不思為國為民,只佔著高官厚祿追求享受。從白話文的《晉書》上看到王衍在西晉末期的種種表現之後,衛老爺子就憋了一口氣。只是礙於當時王衍的堂兄王戎和王衍的好友樂廣在朝,衛老爺子不好動作的太明顯,寒了真正有才之士的心。當時,衛老爺子也未嘗不是在給王衍一個機會,希望歷史不同了,王衍能夠有所改變。
結果,從這次的佛道之爭來看,王衍其實也不是不會爭,他也可以不膽小怕事,但那需要事情涉及到他本人的切身利益,最起碼是涉及到他真正的熱情所在。為了他的宗教他可以拋頭顱灑熱血,但是其他事情他卻只會不斷推諉。
怪不得歷史上石勒會一氣之下命人推倒重牆,把王衍砸死。
衛老爺子也算是看著王衍長大,與竹林七賢的王戎有著很深的交情,他不可能狠心弄死王衍,卻也可以小懲大誡,讓王衍不再身居高位。
琅琊王氏人才輩出,可不是非王衍不可,他清談再好,沒有對百姓和職位的責任之心,也是白搭。
歷史上的石勒所作所為暫不評價,縱他有種種不是,但有句形容王衍的話卻說的很對——「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晉書. 卷四十三.列傳第十三》
你(王衍)名聲傳遍天下,身居高位,年紀輕輕便已入朝為官,一直到頭生花白。怎麼能說你對朝政並沒有責任?如今天下大亂,正是你的罪過!
王衍再不敢說話,離開了衛老爺子身邊。他雖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惹到了衛老爺子,但他還是敏感的感覺到了來自衛老爺子對他的不滿。他一邊自我反思,一邊拉上了正在和拓跋六修眉目傳情的衛玠幫忙,不求衛老爺子放過他,但求死得明白,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三人坐在正在行進的馬車裡,朝著王家直奔而去。
王家的宅子並沒有破壞的很嚴重,收拾收拾就已經能夠重新住人了。但是衛玠和拓跋六修下車時,還是看到王家有一半的地方在大興土木,看樣子貌似還有擴建的打算。
三人入了王家,見裡面鋪張浪費的生活依舊,婢子都穿著綾羅綢緞,一道菜恨不能通過一百零八道手藝。
王衍請衛玠入座,開門見山,把自己的疑惑一股腦都對衛玠說了:「三郎,你可不能不幫我。」
衛玠嘆了一聲,卻也沒有推諉。論關係,王衍是他老師樂廣的至交好友,樂廣受藩王嚴刑逼供,如今還在家中療養,不能入朝,他身為樂廣的弟子,自然要代替老師分憂;論交情,衛玠能成為如今的清談領袖,與王衍當年的賞識和推崇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衛玠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最主要的是,王衍這人其實也沒什麼壞心眼。
歷史上,在還不知道自己即將被石崇弄死的時候,王衍因石崇那一席劈頭蓋臉的辱罵已然開竅,如醍醐灌頂,對左右悲慼:「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
意思大概是說,唉……我雖然不如古代先賢,但若往日不推崇浮華虛誕,盡力匡扶社稷,倒也可以勉力支持,斷不至於到了今天這般田地。
可惜,王衍醒悟的太晚,說完這話的當晚,他就被牆壁生生砸死了。
一代名士,引人唏噓。
衛玠倒也不準備當個聖父,他只是把他覺得該對王衍說的都說了,若王衍像歷史上那般還能幡然醒悟,自然皆大歡喜。若王衍還是扶不起,衛玠至少做了他該做的,可以無愧於心。
衛玠說話直接,不管過去還是現在,把王衍做的不合適的地方,一樁樁、一件件都毫不客氣的指了出來。他看到王衍的臉色變了又變,有盛怒,有不甘,卻也還是堅持說了下去。這些過去就如毒瘤惡膿,沒有絲毫委婉轉述的餘地,唯有挑破了、全部擠出來了才算完。哪怕王衍因為此事恨上他,與他絕交,他也還是會堅持說完。
「……往事不可追,只說如今,洛陽城有人連飯都吃不上,皇上全家蝸居在一處,王家卻在做什麼呢?藉機裝修的更加奢華?」
王衍已經被氣到了極致,故意與衛玠對著嗆:「我一沒偷二沒搶,三不是貪污受賄而來的阿堵之物(錢),清清白白,我想怎麼花,就怎麼花!皇上也管不著!他願意委屈那是他的事,我願意享受是我的事!全天下遭災的多了去了,怎麼也不見你日日淒苦?!」
「你!」拓跋六修不滿了,虎目一瞪,就要為衛玠找回場子。
衛玠卻攔下了拓跋六修,因為他早就猜到了王衍會這麼說,他苦笑道:「可那錢,真的來路清白嗎?」
王衍一輩子堅持不談錢,稱其為「阿堵物」,自詡為官清廉,但是……清廉的官能養得起他這般花銷?能養得起琅琊王家這般花銷?不說當年太子妃賈南風還在位時,王衍的妻子郭氏藉著賈南風的名聲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只說這些年郭氏不減當年的窮奢極侈作風,王衍到底是怎麼好意思如此理直氣壯的?
是,錢不是王衍貪的,但他妻子藉著王家和他的名聲到處斂財,然後貼補家用,這與王衍自己貪污又有何區別?
「那你如何養得起你自己?衛家如何承擔起這開銷?」世家的奢華風氣一直都是如此,當年庾敳被人告御狀一事,大家笑的其實也不是他貪財,而是他蠢,弄錢竟然還會被人抓住把柄,鬧的滿城風雨。
「因為我與石季倫(石崇)合夥兒做生意!因為衛家的花銷永遠在我們莊子能夠產出的範圍內!」衛玠也不怕把和他石崇的事情說出來了。被人譏笑就譏笑唄,睡了兩年,他算是想明白了,真正的名士,從不會畏懼人言,做的不是別人覺得對的事情,而是自己覺得對的事情。上不愧對天地,下不辜負祖先,中不違背自己做人的原則,他想做什麼不可以?就是這麼任性,不服你咬我啊。
王衍被衛玠震住了,因為他真的沒想到衛家竟然可以做到這一步。在彷彿身邊所有人都在做的時候,衛家守住了君子之本。
壞事從不會因為做的人多了就變成好事。
見王衍似有所悟,衛玠也就不留下打擾了,畢竟他說的那些話卻也是不太給王衍面子的,王衍再怎麼說也比他虛長了幾十歲,面子上終究是過不去。
衛玠帶著拓跋六修離開後,王衍想了整整一夜。
黎明破曉之時,王衍終於想通,仰天大笑,捶胸頓足,行若瘋癲,把最近正在積極戒毒的胞弟王澄嚇了個不輕。
「阿兄,你怎麼了?」
「沒怎麼,只是覺得自己過去那些年都白活了。」王衍閉眼,腦海裡閃過洛陽城內一幕幕妻離子散、慘絕人寰的場景,他過去怎麼真就能熟視無睹呢?「我這般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到底是如何有臉活到今天的呢?」
一夜之間大徹大悟,浪子回頭,可能嗎?
可能。
任何發生在魏晉名士身上的事兒,再稀奇都不算稀奇。
王衍當即便停了家裡的工程,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大筆一揮,洋洋灑灑寫就了一篇真正改變整個西晉氣數的文章。
當然,當時的王衍還不知道他老了老了,還能做出這麼一篇名垂青史的文章。他只是遵從本性,一舒胸中之意。寫完了,爽了,就換了身衣裳,帶著他寫好的東西入了宮。恰好衛老爺子等輔政之臣都在,王衍把他的反思、他的感悟當著這些人的面都說了出來:「……觀今世家之風,所弊甚矣。」
春秋戰國時有個《鄒忌諷齊王納諫》,用自己私下裡與城北徐公比美的事情,勸齊王廣開言路;今有王衍反省己身,勸晉惠帝整頓世家的浮誇之風。
衛老爺子在錯愕的同時,也滿心歡喜。他一直在琢磨該從哪裡著手好改變世風,如今王衍正好遞上了枕頭。
自此君臣相得,傳為美談。
故事還不算完,王衍親自登門對衛玠道了謝。手執麈尾,革帶束衣,一派翩翩美中年的大叔模樣。這就是魏晉的名士風度,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放浪形骸,卻也不會不分好壞。你對我,哪怕對我好的方式是罵我,只要你有理,我便會心服口服,大大方方的表示感謝。一如當年投梭折齒的謝鯤。沒什麼好羞愧不齒的,知錯就改,善莫大焉。
在這個故事裡,衛玠第一次實實在在的全部是依靠自己的想法,參與其中。衛玠怔怔的看著鏡中的自己,他已經快要忘記現代那個自己的模樣了,但是這一次,他覺得他好像再一次看到了那個自己。他長大了,他改變了,他終於真的一點點的變成了自己想要變成的樣子。
西晉的歷史改變了,世家風氣改變了,一切都在朝著興興向榮的方向發展,只除了一件事……成都王。
衛玠問拓跋六修:「咱們什麼時候打BOSS?」
拓跋六修一副盡在掌握的冰山臉:「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