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在醫者居住的山洞深處有一處清潭,清潭上方開著洞口,天光從上面灑下來,竟讓洞內通明透亮,十分舒坦。
清潭右側有一處洞穴,擱著幾具屍體一樣的“人”。藥童捧著米湯一個個喂過去,見他們還是一動不動,撇了撇唇,伸手戳戳對方幾乎已經失去了彈性的臉頰,說道:“要不是師父要留著你們試藥,你們早就該死透啦,還要我們每天喂你!”口裡這麼念叨著,藥童卻還是按照他師父教的手法給“屍體”做“全身按摩”,以防對方的肌肉真的開始萎縮。
沒一會兒,老頭抱著藥進來。
見藥童聽話地幹活,老頭嘉許地一笑:“晚上可以多給你兩小杯酒喝。”
藥童高高興興地說:“謝謝師父!”他按得更加賣力,可等他按到其中一具“屍體”的胳膊時,他幾乎快要跳了起來,連聲叫喚,“師父!師父!他動了,你瞧,這傢伙動了!”
老頭心頭一震,快步走過去,扣住“屍體”的胳膊一壓,對藥童說:“取金針!”
金針是最軟和的針,不易刺入皮膚,老頭極少動用。藥童心頭一顫,唰地攤開針囊讓老頭取用。
老頭凝神找出“屍體”的幾處大穴,下針入電,在藥童還沒看清他是怎麼入針時“屍體”身上已經插著數十枚金針。
藥童想要驚呼這是失傳已久的“換脈之術”,看到老頭額上佈滿的汗珠時卻只能死死咬著唇,不敢驚擾老頭施針。
這換脈之術十分兇險,須得讓對方全身經脈盡斷、身體處於無知無覺的狀態才能施展,稍有不慎,對方必死無疑!
藥童兩眼圓瞪,不肯錯過任何一步。
約莫是一個時辰之後,老頭收了針,閉眼歇息。藥童連忙替老頭拭汗,結果擦完了幾條毛巾,老頭身上的汗還是沒擦完。
藥童小心地問:“他這是好了?”
老頭歎息一聲,說:“確實是好了,就是行走不太方便。你去幫我寫信,替我請幾個老朋友過來幫幫忙,要是他們一起醒來的話我肯定救不過來。”
藥童立刻拋開了。
老頭坐在石床前,目光幽沉。
過了許久,石床上躺著的人睜開了眼。他的眼睛看起來一片清明,絲毫不像長眠多年的人。
他發出“啊啊呀呀”的聲音老半天,才終於找回了說話的能力,張口說:“您救了我。”
老頭說:“是,我救了你。”
他問:“花了幾年?”花幾年才能把一個必死無疑的人救回來?
老頭說:“我只是想在你身上試試這換脈之術而已。”他抬眼看了看虛弱的男人,“你昏迷了十八年。”
男人心中一片冰涼。
他澀然說道:“十八年……”
老頭說:“你的腿可能好不了了,當時你的傷勢最嚴重,所以我幫不了你。”
男人臉上露出一抹喜意:“還有其他人?謝大哥還活著嗎?”
老頭說:“活著,但和死了沒什麼差別。你是最早醒來的,本來這種從閻王手底下搶命的事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醫者再有能耐,也得你們自己把命拼回來——要麼得有強烈的求生意念,要麼要有強悍過人的體格。你沒有後者,但你比別人更想活著。”
男人苦笑:“是啊,我一直這麼貪生怕死。”
老頭說:“可惜你白回來了,你娘子已經嫁給了別人,是個年輕多才的狀元郎。”
男人一怔,歎息著問:“他們恩愛嗎?”
老頭說:“恩愛,怎麼不恩愛?聽說還是你娘子一眼相中,主動求嫁的呢。”
男人壓下心中那又痛又澀的感覺,淡淡地說:“那挺好的。”
老頭冷笑:“你就嘴硬吧。”
男人說:“我已經是廢人一個,能活多久還是未知數。她能找到另一個喜歡的人真的挺好,我最怕她十八年孤苦寂寞……她啊,看著驕傲,其實從小最怕一個人了……”
老頭一滯,問道:“你沒事?”
男人說:“好不容易活下來,我怎麼會有事。”他努力轉過頭,看著其他石床上躺著的“屍體”,“謝大哥在裡面吧?珊姐還在等著他,請您一定要救他……”
老頭罵道:“鹹吃蘿蔔淡操心!你怎麼知道人家娘子就一定在等著他?”
男人說:“他們已經有了季禹啊,當然不一樣。”
女人一旦有了兒女,失去丈夫的孤獨和痛苦就會沖淡不少,不願再嫁給別人的可能性更大。
老頭歎息著說:“能救我自然會救,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男人心中有些欣慰,即使自己已經不能圓滿,好友能和妻子再相會也是件極好的事。他說道:“您要怎麼研究我都配合,希望您能找出到底是什麼方子讓我醒了過來。”
老頭臉色冰寒:“才剛醒來,想那麼多幹什麼,你想瞭解點什麼事就讓小蝦去打聽,不過最好先乖乖給我養好身體再說。”
男人心中感激,自然是一口答應。在那種兇險的時刻將他們救下來,想都知道有多難,更別提十八年如一日想方設法地將他們救活……
這老頭雖然凶了點,卻是真的把他們當自己的兒女來疼愛。
男人說:“放心,我是死過一回的人,比誰都惜命。”
老頭看了男人一眼,轉身往外走。等走出石洞外看到那明晃晃的冬陽,他突然就老淚縱橫。
是喜悅,也是心酸。
老頭直接把長公主再嫁的事說出來,就是怕男人以後知道後心灰意冷,喪失了求生意志。與其把人救活又看著他心傷至死,還不如早早告訴他,要是他真的會那樣,那他還白費什麼力氣?
沒想到他卻像根本不在意一樣,反倒由衷地為妻子再嫁感到欣慰、由衷地為好友還活著感到欣喜,這麼一個人,永遠會把自己擺在最後面——擺在妻子後面、擺在好友後面、擺在這天下的後面。
他最不認同這種愚蠢的想法,真正碰上了這樣的人,卻無法不為之動容。
可為什麼老天偏偏那麼不公平?
不管怎麼樣,他把人救下來了。
要是他肯從此離趙家人遠一點,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老頭抬袖抹幹了淚,去給男人配藥。
京城那邊並不知道遠在滄州發生了這麼一件“起死回生”的奇事。
長公主正在城郊祭拜亡夫。
那時明明是冬天,那慘烈的戰場上卻燒起了一場無邊無際的大火,不僅燒融了連片的雪原,還燒掉了無數將士的屍體。
分別前還是活生生的人,一轉眼就屍骨無存。
長公主只能給丈夫立了一個衣冠塚。
長公主遙遙地看著北邊,連披風被吹開了都沒能回神。
左右不敢近身,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這時一道蒼老卻洪亮的嗓音在她身後響了起來:“你既然還記著他,為什麼又要求嫁謝若谷?”
長公主一怔,喊道:“梁大哥。”
梁撿說:“梁撿當不得你這一聲大哥。”
長公主神色微頓,沒有說話。
梁撿再問:“為什麼?”
長公主說:“梁大哥你能不要問嗎?”
梁撿說:“我不問清楚,去地底下時怎麼和他交待!你要是開開心心過日子,我替你高興,可現在算什麼?”他拔出腰間的劍,“我恨不得砍了謝若谷。”
長公主沉默。
她不想說是因為她知道假如說了出來,梁撿會更想殺掉謝謙。謝謙當初入京城是帶著一樣東西來的——他帶著她亡夫戰亡前寫給她的信。謝謙還說,他父親當時想辦法掩埋了她亡夫,現在他父親已經死了,只有他知道她亡夫屍骨所在地。
謝謙提了一個條件,他要成為她的駙馬。
當時她被亡夫的信沖昏了頭,向趙英要求要嫁給謝謙。
大婚當天她就後悔了,一直和謝謙分開住,沒想到謝謙對她使了下三濫手段,讓她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
而且,一直沒把她亡夫的埋骨之地告訴她。
謝謙是個小人,真小人。
每每看到那個和謝謙長得極其相像的“兒子”,她就恨到了極點。可謝謙卻說:“你要是想擺脫我,就再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埋骨之地在哪裡了。”
長公主比誰都想殺了謝謙,卻不能殺了他。
她對梁撿說:“梁大哥,我有我的理由。”她閉上了眼睛,兩行淚無法控制地從眼角滑落。
即使那個人已經化為一堆白骨,甚至只剩那麼一點點灰燼,她也要見到才甘心。
要不是始終找不到那個人的屍骨,她早就天上地下地相隨而去。
相比在這世間再也找不到那個人的半點痕跡,她忍受那麼一點厭惡又算得了什麼?
無論如何,她都要把他找出來。
梁撿見向來好強的長公主面容悲戚,頓時不忍心再逼問。
他歎息著說:“你要真的不喜歡謝謙的話,大可和他和離,找一個你喜歡的……這樣的話,他的在天之靈也會高興。”
長公主沉默地看著北邊,沒有給梁撿任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