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半個月一晃而過。
謝則安終於見到了京城。
半個月的車上對談讓謝則安對這個時代有了大致的瞭解。
這個名為大慶的朝代不存在於他熟知的歷史中,歷史車輪自隋以後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沒有唐,取而代之的是大慶朝。
大慶朝似乎更偏向於宋,太祖以武立國,以文治國,士大夫地位極其崇高。
同樣地,大慶邊境強敵環伺。今上趙英登基前曾征戰四方,威名響遍大草原,諸夷俯首稱臣。
如今,趙英老了。
趙英老了。
這句話對大慶朝而言極其沉重,尤其是在看到太子毫無長進之後,許多人更是暗暗擔憂。
趙英老了,誰能制得住周邊諸國?
趙英老了,誰能保證年幼的太子是個如他父親一樣英明的君主?
朝中眾臣有了各種各樣的想法,京城眾人有了各種各樣的動作——雖然這些都在私底下進行,但京城的氣氛還是一天比一天沉凝。
山雨欲來風滿樓。
照理說瞭解了這一切,謝則安應該對京城這個險地退避三舍才對,可那根本不是謝則安會做的事。謝則安從來無懼風雨,越是風大浪大,他越喜歡。
他是個愛看熱鬧、唯恐天下不亂的真小人。
水渾點才好摸魚嘛。
謝則安跳下馬車,仰頭看著眼前的巍峨城池。
城門前是放著吊橋的護城河,寬廣的河面足以讓五艘畫舫同時駛過而不顯擁擠,河邊本來常常栽柳,它的兩岸卻種著整齊的白樺樹,白色的樹幹和雪地幾乎融為一色,卻依然挺拔而筆直。
過了護城河就是陡然聳立的城牆,它由青黑色的巨大石磚砌成,瞧上去仿佛不可撼動。城門懸掛著個黑底金邊的牌匾,上面寫著“皇京”兩個大字,走筆遒勁恢弘,充分顯示皇族對這座城池、對這個國家的主權。
這就是大慶朝的權力中心。
謝則安認真地眺望片刻,才伸手抱謝小妹下車。
趙崇昭一行人不久前接到了宮中急信先行一步,他們得下車拿出路引給守衛檢查才能進城。
謝則安摟緊謝小妹跟在李氏身邊,看起來安分又乖巧。
等進了城,謝則安就拿回話語權:“先找個地方住下,清淨點的,其他事我們得從長計議。”
李氏點點頭。
長安居大不易,越是大、越是繁華的城市,窮人越難容身。一線城市物價貴、房價貴,這在哪個時代都免不了。幸虧謝則安有著豐富的經驗,三下並兩下就找著了適合暫住的地方。
雖說巷子有點偏,但勝在周圍都很清淨,沒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比起往後那五萬十萬起步的房價、五千一萬起步的房租,謝則安覺得屋主說出的租金簡直是業界良心。
當然,謝則安沒大方到一口把地方租下來。他借著小孩子的便利和屋主攀談許久,哄得對方眉開眼笑,硬是把價錢又降了三成!
住的地方解決了,謝則安開始盤算下一步動作。
他那位“爹”叫謝謙,字若谷,取的是虛懷若谷之意。在沒高中狀元之前他已經頗為有名,金榜題名時天子趙英親口誇道:“是潼川謝家的謝若谷嗎?果然豐神俊朗,儀錶非凡。”
正是這少有的一句誇讓孀居的長公主心動不已,求趙英讓謝謙給自己當駙馬。
原以為謝謙不會願意屈居駙馬之位,沒想到謝謙欣然應允,並在不久之後迎娶公主,從此琴瑟和鳴,羨煞旁人。
在最開始,不少人是為謝謙惋惜的:謝謙才華橫溢,要是以狀元身份入朝,最後說不定能位列三公,官居一品。娶了公主後他雖然貴為駙馬,但這個皇親國戚可沒那麼好當,至少在朝中任職時多了不少限制,想要成為一品大員恐怕根本不可能了!
這樣一個被惋惜的物件怎麼會變成人人唾棄的傢伙?裡面必然有旁人不知道的原因。
謝則安想瞭解這個原因。
謝則安不怕麻煩,但絕對不想無緣無故被牽扯進麻煩事裡面。
問題在於,他初來乍到沒人沒錢,根本沒法著手調查。
錢是好東西。
謝則安把筆咬在嘴裡,伸指輕敲著剛買回來白紙。他需要做點本錢小、來錢快的小生意,不過這事兒不能自己出面,只能找人幫忙。
謝則安來到這邊後認識的人並不多,他思考片刻,和李氏說了一聲就出門去。
謝則安是去拜訪張大德的兄長。張大德年紀不大,才十五六歲,據他自己所說,他六歲就被送進宮裡當太監,那會兒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只能含淚割捨了他這個么兒。
張大德一家人很快離開了京城,只有他憨厚的兄長還留在這邊,最初還是他兄長賣力去做苦力給宮裡的張大德捎錢,才讓張大德有閒錢上下打點,瞧准機會當上了趙崇昭的近侍。
趙崇昭是誰?誰都沒明說,但誰都心知肚明。
他是當今太子爺。
當上太子爺的近侍,還愁什麼?至少在太監這個行當裡,張大德算是吐氣揚眉,可以直起腰杆做人了。
張大德感念兄長早年的幫扶,有機會出宮必然會去見兄長。
謝則安聽張大德念叨過幾次張家兄長的家:門前傍著柳,再前面是小橋,橋邊是被踩得光溜溜的碼頭。
線索不多,但難不倒謝則安。他記憶力極好,走過的路就不會忘,腦海裡像是有著天然的地圖,三兩句的描述已經足夠讓他確定方位。
謝則安邊走邊記,把小半個京城逛了個遍,幸運地找著了符合張大德描述的地方。
他順著柳樹走向前,只見一家整潔的小院出現在眼前。
張大德的兄長叫張大義,已經不做苦力,改為跟船做些小買賣,無非是把京城便宜的東西帶到別的地方,又從別的地方帶回點貨物,一來一回賺個差價。
這年頭很少人願意當商戶,因為商賈地位低,不僅賦稅特別高,從商後甚至不允許參加科舉!
真正能大富的商戶必然要和官府綁在一起,但這也僅僅是“大富”,沒法“大貴”,士農工商,商排最末,地位比工匠還低。
張大德最初得知張大義當了商戶後還不高興了很久,反倒是張大義說:“反正我又不是讀書的料,當商戶反倒自由些。”
張大德這才接受這件事。
這些都是謝則安從張大德那聽來的,如果張大德說的都是真話,那麼這個張大義肯定是個重情重義的老實人——這種老實不是不知變通的傻老實,從這處漂亮的院落就知道他現在過得很不錯。可見張大義的腦筋是活的,已經摸清了做生意的門道。
謝則安上前敲門。
裡頭傳來一聲爽朗的“哎”,隨即是大步大步著地的腳步聲走近。很快,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留著八字鬍的男人打量了謝則安幾眼,客客氣氣地問道:“小娃兒你找誰?”
謝則安說:“我找張大義張大哥。”
八字鬍撇唇一笑:“我就是張大義,你不認識我,怎麼會找我?”
謝則安說:“要是不找你,怎麼能認識你?”
張大義瞅著謝則安,笑著說:“看來你是個有趣的小傢伙,我喜歡有趣的人,進來吧。”
謝則安說:“光聽大德告訴我的事兒,我還以為你會是三五大粗的壯漢,沒想到張大哥你居然長這樣。”
身材高瘦,面容清俊,兩撇鬍子理得很有神,目光更是透著商人特有的精明,怎麼看都不像是張大德說的“憨厚人”。
張大義不予置評。
他問:“大德讓你來是有什麼事兒嗎?”說著他同情地看著謝則安,“你應該沒進宮多久吧?疼不疼了?”
謝則安:“……”
謝則安覺得嘰嘰有點疼。
謝則安說:“我不是宮裡來的。”
張大義訝異地打量著謝則安,說:“我誤會了?瞧你唇紅齒白的,一點都不像別的男娃兒那麼糙,可不能怪我。”
謝則安:“……”
半個月雖然不算長,但也不算短,看來他一路跟著趙崇昭好吃好喝好穿,不僅把身體養好了,還把模樣兒都養俊了!
謝則安說:“張大哥,我來是想和你商量點事。”
見謝則安小臉上滿是認真,張大義目光微動,斂起說笑的心思,回以相同的誠懇態度:“說吧。”
謝則安說:“我想和你合作點小生意,我不出面,也不出本錢。”
換了別人肯定會嘲笑謝則安異想天開,張大義卻沒有。
張大義是個怪人,他常常做別人想不到的事,比如舉家離開京城時他留了下來;比如他賺了錢自己卻不花,統統捎給宮裡的弟弟;比如他常常買進一些從來沒在京城出現過的貨物,又一次次地高價把它們賣了出去——從這方面來看,張大義又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總是能敏銳地把握好來到眼前的機遇。
謝則安和張大義的第一次見面非常圓滿。
他們都對對方有了極好的印象,也給對方留下極好的印象。
幾天之後,一種名叫“張家椅”的傢俱悄然出現在市面上。時人習慣雙腿盤坐在榻上,椅子這種傢俱還沒有流行開,因為大部分人認為這是胡人的坐具,大多還覺得兩腿垂直的坐姿很古怪。
張大義找了不少門路,輾轉地把安上輪子的“張家椅”獻給了腿腳不便、辭官閒居的秦老太師。
張大義獻上的“張家椅”做工精細,看起來古樸文雅,仿佛正好是照著秦老太師的喜好來造的,秦老太師一見到就十分喜歡。臥床多年終於可以重新坐起來看書寫文章,秦老太師老懷大開,找來幾個學生表示要開始在家裡修撰史籍!
秦老太師的學生激動不已。
為了不讓自己老師一個人坐著“胡椅”,他們紛紛向張大義買了把“張家椅”讓他送到秦老太師家,師徒幾人都坐它。一來二去,京城竟傳起了“士大夫都坐張家椅”的傳言。士大夫作為最受追捧的階層,連他們都接受的東西,其他人哪有不接受的道理?
“張家椅”很快在京城裡風靡起來,偏偏“張家椅”打著精工細活的名義,每天限量發售,一天十把,賣完就閉門關店!
很多東西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即使其他木匠很快仿造出類似的椅子,“張家椅”的價格依然節節攀升,甚至傳出“千金易得,一椅難求”的誇張名聲。
作為全程參與整個“包裝”、“宣傳”過程的人,張大義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
本來張大義覺得自己已經夠聰明了,別人賺不到錢的時候他還能賺得盆滿缽滿。可在見識過謝則安的“行銷策略”後,張大義覺得自己差太遠了!
張大義很慶倖自己沒有因為謝則安年紀小就想去占謝則安便宜,否則他不僅會錯過這麼個好機會,還會給自己樹立一個可怕的敵人!
張大義感歎:“三郎,我真想知道你這腦子是怎麼長的,怎麼能想出這麼多點子?”
謝則安說:“別急著誇我,這只是開始而已。”
張大義說:“啊?”
謝則安笑了笑,沒再說話。
謝則安事先和張大義約好了四六分賬,他四,張大義六。雖然主意是他出的,但門路是張大義找的,本錢是張大義出的,算起來他是空手套白狼,白白等著分錢。“張家椅”讓他賺了不少,以後開始做點別的他會拿出本金,簽個新合約。
當然,得等張大義把這門新生意穩住了再說。
謝則安說:“我回去了,張大哥你忙去吧。”
張大義點點頭,送他到門口。
沒想到謝則安前腳剛走,張大德就從宮裡出來了。他風風火火地推開門,找到張大義高興地問:“大哥,‘張家椅’是不是你弄出來的?”
張大義訝異:“大德你也聽說了?”
張大德喜不自勝:“當然聽說了!太子爺也聽說了!他還說要我來弄一張回去獻給陛下,這事要是成了,沒准你能成為皇商!”
張大義張大嘴,八字鬍都直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難怪他說‘這只是剛開始而已’,難怪!那傢伙一定是妖怪!”
張大德納悶地問:“誰?”
張大義比他更納悶:“還能有誰?三郎啊!不是你告訴他我住這兒的嗎?”
這下輪到張大德張圓了嘴:“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