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章
謝則安聽到京城那邊發生的事時已經是幾天之後了。
他把這件事當笑話一樣和端王說起。
端王也和謝則安一起笑了起來。笑完後他又認真起來:“從以前的事看來,這個耶律衍不是那麼簡單的人,應該不會這麼魯莽才是。”
謝則安說:“我阿爹和大郎就是這麼認為的。”他望向端王,“大郎發現耶律衍好像在京城呆過挺長一段時間,也不知他當時是怎麼躲著的,明明他長得挺顯眼。”
端王微訝:“你還知道他長什麼樣兒?”
這年頭消息不發達,畫畫技術又參差不齊,有時畫出來的畫像連親媽都認不出來!聽謝則安這麼言之鑿鑿,端王哪能不吃驚。
謝則安說:“當然能。”他可是訓練過一批“寫實派畫師”的。
謝則安取來耶律衍的畫像遞給端王:“瞧,就是這個,你看他是不是長得特別顯眼!”
端王接過謝則安手中的畫像,手指微微一緊,面色卻沒有絲毫變化。他甚至露出一絲微笑:“確實很顯眼,到哪都藏不住。”
謝則安沒注意端王的變化,逕自說道:“所以才奇怪啊……”
端王回到自己占的院落中,攤開從謝則安那要回來的畫像。畫像上的人明顯只比他要年長幾歲,北方人少年時長得快,那會兒這人已經比他高很多,像個可靠的兄長。
難怪怎麼找都找不到,原來什麼“無親無故無家無業”、“生於中原長於中原”全都是謊言,不過是想騙他讓他藏身於京城罷了。只是當初他年少無知,又渴望有人能陪伴自己,才會信了那空口無憑的“身世”。
所謂的要去立軍功回來幫他離開無情宮苑,根本就是想借機金蟬脫殼。
這可真是他這輩子聽到的最可笑的笑話。
端王把畫像放在火上,看著畫上的人一點點被火苗吞噬。
燒掉那陌生又熟悉的眉眼。
燒掉那陌生又熟悉的唇鼻。
心上那只剩一點點的惦念,終於徹底煙消雲散。
是他讓那人能藏身於京城,窺探到京城許多重要機密帶回狄國。
他惹出來的禍,總要想辦法收拾掉才行。
接下來的日子裡,謝則安敏銳地發現端王變了不少:端王做起事來更為俐落了,有很多事他還沒想到,端王已經把章程都做好。
這樣的狀態一直維持到天氣轉涼,從京城那邊來了幾位行色匆匆、面色沉凝的客人。
那是孟丞相的親信。
謝則安一激靈,忙問是怎麼回事。
來人語氣發沉:“陛下要罷相。”
謝則安說:“理由是什麼?”
來人說:“地龍翻身。”
地龍翻身,其實就是地震。每年其實都有大大小小的地震發生,根本不是人力可控的東西。可趙崇昭要收拾人,用得著什麼理由?他只要透露那麼一點意向,自然有人會幫他做好。
謝則安說:“孟相肯定不止是因為這件事而讓你來找我的。”
來人說:“陛下不僅要罷相,還想收六部之權,建一個制置三司條例司!”
“三司”通管鹽鐵、度支、戶部,是大慶最高財政機構。三司使的權利很大,又稱“計相”,如今是徐君誠管著。
也就是說這個制置三司條例司是準備越過六部、越過政事堂,直接拿過定奪大權!
謝則安在姚鼎言的萬言書中看過這玩意兒,還安排西夏那邊設置過一個類似的機構,結果是西夏經濟如今大半都落入他們這邊的掌控之中。
權利越大、越集中,越容易出事兒。
謝則安沒想到姚鼎言會行動得這麼快。
謝則安問:“是姚先生的意思?”
來人歎息著說:“對。”
謝則安說:“孟相要我回去嗎?”
來人說:“是的,孟相說事到如今,只盼你能阻止這件事。”
謝則安苦笑說:“我說不定也沒有辦法。”
來人掏出了趙英的旨意與一把長尺。
謝則安一頓。
來人說:“這是孟相讓我帶來。”
謝則安正正經經地接了旨,看著那玉色長尺,不由又想起了趙英和晏寧。趙英臨去前的殷殷囑託仿佛還在耳邊,可他雖然好好地送走了晏寧,對趙崇昭卻並不算好。
謝則安說:“你再等一天,我完成這邊的交接工作再和你們回去。”
交接並不輕鬆,好在謝則安平時沒少讓戴石在旁協助,他可以把戴石暫時留在這邊,等新知州上手後再回京。謝則安處理得很快,第二天一早便和京城來的人踏上歸途。
趙英的遺旨中將他升為太常寺少卿兼中書舍人,太常寺少卿這職位實權不大,意義卻不小,因為太常寺是掌管宗廟禮儀的地方——禮樂、太醫、占卜、祭祀等等都歸它。中書舍人則是侍於君前,負責起草詔書、傳遞政令,原本已經分權給翰林學士那邊的知制誥,不再設置這個職位,趙英卻把它拎了出來。
太常寺少卿和中書舍人都是正五品,知州是從五品,表面上看來這道旨意堪堪讓他升了半品,實際上卻是硬生生把他拔高了一大截。
京官大三品!
就算同樣是知府,在京城當和在涼州這邊當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難怪孟丞相這時候才肯把旨意拿出來,這旨意放出去准會炸開鍋。
謝則安已經可以料想自己回京後會是什麼局面。
真沒想到最後他還是靠走後門升了官啊。
謝則安往京城趕的當口,趙崇昭早已知曉趙英的遺旨。孟元紹雖然心中急躁,卻也不能越過趙崇昭行事,謝則安回京任職的事當然經了趙崇昭之手。
趙崇昭沒想到逼急了孟元紹,這位溫和派的丞相居然會拿出這樣的東西。
想到謝則安會拿到趙英留下的“勸君尺”,趙崇昭心頭的火又燒了起來。他倒要看看謝則安回京後敢不敢真的拿它來“勸君”,謝則安要是真敢的話,他絕對奉陪到底!
無論如何,孟元紹暫時安全了。趙崇昭終止了罷相和建立制置三司條例司的決議,等待謝則安帶著勸君尺歸京。
十日之後,謝則安帶著趙英遺旨抵達京城,求見趙崇昭。
大半年不見,謝則安看起來成熟了不少,晏寧的去世仿佛已經把最後一絲稚氣從他臉上帶走了。他朝趙崇昭行了一禮:“陛下。”
趙崇昭看了謝則安許久,直至左右都忍不住頻頻望向他,他才抬手免了謝則安的禮。
趙崇昭說:“謝卿一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上任吧。”
謝則安說:“謝陛下。”
久別重逢,他們只說了這麼三句話。
太常寺卿由參知政事徐延年兼任,徐延年是個萬年小透明,雖然和徐君誠一樣姓徐,卻不像徐君誠那樣有家族在背後支撐。他是寒門出身,一路跌摸滾爬擠進了政事堂,平時卻總是處於隱身狀態,基本不上線、不發言——連謝則安這樣的活泛人,以前都沒和徐延年說上過話。當初趙英將徐延年定為顧命大臣之一,許多人都吃驚不已,大部分的心理活動都是:臥槽這誰啊。
謝則安見完趙崇昭後並未立刻回家,而是去政事堂拜見徐延年、姚鼎言和徐君誠。
姚鼎言和徐君誠都是他的老師,可如今他們之間的關係卻勢同水火。姚鼎言要搞的制置三司條例司等於要奪徐君誠的權,徐君誠再怎麼大度都不會高興。再加上前面秦老太師一系遭貶的遭貶,流放的流放,徐君誠不少同門和知交都被波及了,徐君誠對姚鼎言已不復是當初的欣賞與期許。
徐君誠開始猶豫。
他在自己是否真的應該繼續對姚鼎言的種種行徑坐視不管。
而姚鼎言一點都沒變,不管是對自己的新法還是對謝則安的態度都一如往常。
謝則安見完兩位老師,心中微沉。姚鼎言和徐君誠意見相左,將來的反目似乎是註定的,到時他可能連去見他們之中的某一個都得慎之又慎。
謝則安去拜見徐延年。
徐延年長得白白胖胖,脾氣也像團棉花,怎麼揉捏都可以恢復原狀,從來不和人生氣。見了謝則安,徐延年笑呵呵地招呼:“謝狀元回來了?你還沒到,我就聽不少人說到你了。後生可畏啊,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
謝則安說:“徐參政可千萬別這麼說。”他認真地行了個晚輩的禮,“太常寺的事務我不太熟悉,以後還得徐參政您多指點。”
徐延年說道:“談何指點,別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七八年前你已經跟著姚參政處理大理寺和刑部刑獄案件,協同徐參政和陛下整改過太醫署、弘文館,這兩年來又在地方任職,什麼事能難得倒你?”
謝則安說:“每個職位的只能都是不一樣的,做得好這些,不一定做得好太常寺的事。”
徐延年對謝則安謙遜又恭謹的態度很滿意,原以為謝則安少年得志,肯定會是個趾高氣昂的傢伙,沒想到謝則安遠比朝中許多人要成熟穩重。
難怪姚鼎言和徐君誠都對他另眼相看。
徐延年說:“你有什麼不瞭解的可以先問問同僚,實在拿不了主意的你再來問我。”
謝則安再三拜謝,才離開政事堂回家。
謝府上下都洋溢著喜氣。
一來是謝則安回來了,二來是謝大郎的婚期近了。謝則安原以為自己沒法趕回來,如今回京任職,心情也特別高興。
這可是謝府這幾年來的第一樁喜事,謝則安非常上心,托張大義將金玉樓騰了出來,準備大操大辦,好讓二娘風風光光地嫁入謝家。
若是以前謝季禹肯定不會贊同,可今時不同往日。以前謝季禹是不想出頭,現在謝季禹卻不能不出頭,大郎婚事辦得大一點兒,也等於是對許多人發出一個訊號。
潼川謝家要回歸了。
謝則安既忙正事又忙家事,回京小半個月,竟沒有與趙崇昭見過幾面,更別提與趙崇昭說上話。直至太常寺的交接平穩完成,孟元紹才向趙崇昭提出謝則安應該儘快接手另一個職務:中書舍人。
趙崇昭聽到孟元紹的建議時並不言語,過了兩日,他才把謝則安召進宮。
本應是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如今終於有機會朝夕相對,卻誰都沒有多說半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