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五章
姚鼎言一路上想了許多,自從對杜綰和沈敬卿生出懷疑,他對沈敬卿和蔡東兩人獻上的圖也生出了懷疑。這次手底下那些人對難民情況的隱瞞,更讓姚鼎言心生疑竇。要是裡面沒有古怪,為什麼他的人報上來的內容,和謝則安呈給他的截然不同?難道青苗法真的出了問題?
這是姚鼎言最不願意承認的事情。
姚鼎言一路急行。風慢慢大了起來,天上簌簌地落下雪花。對於逃難的人來說,這天氣絕對是要人命的天氣。姚鼎言心中的不安越擴越大,不顧從人的阻攔,快馬加鞭趕赴謝則安所在的地方。
五十個禁衛整齊劃一地跟在姚鼎言身後。
很快地,姚鼎言一行人見到了令他們整顆心都吊起來的一幕:有人拿著匕首刺向謝則安!
如果說李明霖轉述的情況只是讓姚鼎言震怒,那這一幕真的讓姚鼎言目齜俱裂。真是反了天了!居然敢在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刺殺朝廷命官!
此事若放任不管,日後百官的安全如何保障!
姚鼎言氣急,命禁衛拔劍圍攏難民。謝則安身邊的禁衛不是擺著看的,他們很快把刺客制服,沒傷到謝則安分毫。那刺客是個硬氣的,見行刺失敗,狠狠一咬舌頭,自殺身亡。
謝則安退開兩步,任禁衛把自己護在身後。
那為首的老翁心膽俱裂,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悲戚求饒:“官人,我們並不知情!我們並不知情!”青年漢子也意識到其中利害,忙跟著老翁跪下,喊著同樣的話。難民接二連三地跪了一地,口裡都在討饒。
謝則安剛要開口,姚鼎言已經繼續下令:“把這群刁民圍起來,聽候發落!”
謝則安上前幾步,朝姚鼎言行了一禮,口中阻止道:“先生且慢!”
姚鼎言臉皮抖了抖,語氣帶著毋庸置疑的強硬:“三郎,你一向心軟,這事你別管了。這種事要是不嚴懲,難保不會有人效仿!朝廷百官的安危豈能兒戲?收起你的仁慈心腸!”
謝則安深吸一口氣:“先生你若是嚴懲了他們,才是遂了歹人的意!”
姚鼎言與謝則安對視。
謝則安說:“此人雖然瘦弱,卻不是難民那一種瘦法,顯然並非難民,只是趁亂混入難民之中興風作浪罷了。他難道眼瞎目盲,看不見我身邊帶著多少人?如果他看見了,還敢這樣行刺我,說明他的目的本不在殺我——他的目的是擺出殺我的架勢,挑起我們與難民之間的矛盾。這只是頭一批難民,若是我們傷了他們、殺了他們或者把他們統統打入大牢,主使者趁機把消息傳開,很容易挑起矛盾……”
謝則安聲音不大,只有他和姚鼎言能聽見。姚鼎言聽謝則安在片刻之內分析出其中利害,頓時沉默下來。
謝則安說:“如果先生你看一看他們的模樣,就會相信他們絕對不是心懷鬼胎之人。”
姚鼎言望向跪倒在地的難民。
他們統統瘦骨嶙峋。
老弱婦孺病的病,弱的弱;青壯傷的傷,瘦的瘦。這樣的人,絕對不是來惹事的——他們只是實在過不下去,才想入京求一個公道。對這樣的人兵戈相向,他於心何忍?
姚鼎言並不是平步青雲直接登上相位,正相反,在應召入館閣之前他曾經在地方呆過好些年,比之不少京官要熟悉下面的情況。不管是青苗法、免役法還是保甲法,都是基於地方上的問題而設,撫心自問,他不曾做過有愧於百姓的事。
……可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姚鼎言知道難民入京第一個遭殃的是誰。
難民入京,頭一個需要承擔責任的是他!他身居相位,今年許多事都由他定下,出了問題不找他找誰?所以在看到難民行刺謝則安,姚鼎言的第一反應是把這些難民都強壓下去。正好有這麼個好由頭……
姚鼎言轉頭對上謝則安清明的雙眼。
謝則安未必看不出他的想法。久居朝堂,在他心中“百姓”兩個字漸漸淡卻,取而代之的是“大勢”——新黨的“大勢”。“大勢”所趨,些許犧牲在所難免——比如眼前這悽惶無依的少數人。
姚鼎言唇抖了抖,不知該不該為自己辯解一二。他與謝則安對視片刻,開口吩咐:“收起佩劍,圍起來就好。”說完以後他邁步上前,對為首的老翁說,“老人家,你可認得剛才那名刺客?”
老翁不敢矢口否認,他上前對著刺客的屍體辨認片刻,拜伏在地:“回官人,草民認得他。他是在五天前加入的,自稱也失了地。草民見他瘦如柴骨,信了他的話,把他的名字寫在了名冊上,讓他隨我們一起入京。他叫查武,說是許縣人。他行刺小官人之事我們毫不知情!”
姚鼎言見老翁比自己年紀都要大,瘦弱可憐,心中有些不忍。他看了眼謝則安,上前扶起老翁:“把名冊給我看看。”
老翁聞言心神一鬆,從懷中掏出一本破舊的名詞:“名冊上所記的都是我們縣裡的人,只有少數是半途加入,草民把他們何時加入、是何地人都寫在上頭。”老翁話還沒落音,已有幾個身形鬼祟的人想要逃出難民堆,往無人看守處逃逸。
姚鼎言高聲喝令:“迎縣人莫要驚慌,留在原地!張統領,立刻把那幾個外鄉人抓起來!”
謝則安斂手靜立一側,看著姚鼎言揪出煽風點火之人。
沒想到老翁身邊那青年漢子並不聽令,站起來號召:“把那幾個用心險惡的傢伙抓起來!快!別讓他們跑了!堵住他們的嘴,別給他們自盡的機會!”難民雖然瘦得可憐,一路上卻也是相互扶持、默契十足,青年漢子一聲令下,難民中的青壯馬上行動起來,抓人的抓人,堵嘴的堵嘴,很快把試圖逃跑的幾人抓了活的。
青年漢子撲通一下,單膝跪在地上:“官人明察!我阿翁好心好意收留他們,一路上對他們頗有照料,沒想到他們居然是這等逆賊!”
謝則安知道姚鼎言最不喜歡別人擅作主張。他怕姚鼎言不喜青年漢子自行行動,忙上前一步,溫言說道:“先生自會查明事實,絕不牽連無辜。”
相較於出場就擺了冷臉的姚鼎言,青年漢子對謝則安比較信服。聽謝則安發了話,他老老實實地閉了嘴,垂首靜待姚鼎言發落。
姚鼎言從最初的驚怒回過神來,又好氣又好笑地睨著謝則安:“三郎你總是這樣,永遠不會想著自己。這段時間你接二連三遇險,不知道小心就算了,還直接往最危險的地方跑。末了還要替別人操心,你說你圖什麼?”
姚鼎言說完,眼角往身後的謝季禹那兒掃了掃。謝則安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對上了謝季禹不贊同的目光。謝季禹可以避禍那麼多年,正是因為他的小心和無爭,對於這種親臨險境的事謝季禹一向是不幹的。
要幫別人,不一定要讓自己涉險。
謝則安一怔,卻還是說道:“不圖什麼,就是覺得該來。”他抬眸與姚鼎言對視,“我總覺得我做得不夠,遠遠不夠。”
姚鼎言知道謝則安說的不是場面話。要不是深知謝則安的秉性,他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縱謝則安和新黨對著幹,甚至肆無忌憚地撬新黨牆角。他知道的,即使謝則安的主張和他不一樣,謝則安的目的和他卻是一樣的。殊途未必不能同歸,他其實也想看看謝則安能做到哪一步。假如真的有那麼一天,新黨敗退,守舊派捲土重來,謝則安就是釘在朝廷裡的一顆釘子——有謝則安在,總能守住一點點。
姚鼎言有著充分的覺悟。他已經把守舊派往死裡得罪,將來要是他真的失勢,那些人極有可能全面否定新法。無關對錯,只與立場有關:他登上相位,拼命打壓守舊派;守舊派重掌相權,自然不會放過“新黨”。
聽到謝則安的自我反省,姚鼎言也不知該欣慰好還是該斥駡他一頓好。他挺喜歡謝則安這脾氣,但又害怕謝則安會因此而吃虧。
像這次難民入京,怎麼都輪不到謝則安來操心。
姚鼎言說:“此事你不必管了,我會親自處理。”
謝則安動了動唇,最終還是沒反對。他說道:“我已托張大哥出面安置難民,先生可以和張大哥商量商量。”
姚鼎言說:“這種事你張大哥倒是做得順手。”
謝則安說:“當年張大哥一家也是因為饑荒流落到京城,大德還因此而入了宮,所以張大哥總不忍心看到人忍饑挨餓。”
姚鼎言誇了一句:“你認得的都是這樣的人。”
姚鼎言上前詢問老翁因何事來京。老翁又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知姚鼎言,在他說話間,那一文一武兩位官員已走上前來,靜候在旁等著姚鼎言問話。
謝則安敏銳地感覺出這兩人對姚鼎言並不像對自己那樣恭敬。
他微微皺起眉頭。
老翁不知道眼前的人正是傳言中的“惡相”,原原本本地把土地被吞的過程說了出來。旁邊的難民們聽到傷心處,忍不住張口罵道:“都是那個姚丞相招來的禍端!自從有了青苗錢,縣裡的牛鬼蛇神越來越多!日子根本過不下去了!”
姚鼎言本來還仔細聽著,聽到這話後臉色一變。
更要命的是,這句罵聲一出,周圍的難民紛紛應和起來。
姚鼎言臉色難看至極。
站在謝則安身側那文官仿佛嫌亂子不夠大,上前一步說:“住口!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眼前站著的是誰?他就是姚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