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凶兆
親征本就是已在朝議上提過兩回的,只是諸多朝臣始終堅持西北之事尚無需萬歲爺親臨,故而這麼一直給壓了下來。如今烏蘭布通一失守,西北的關隘便已被打開,歷史的車輪繞了個圈又轉回了原本的軌道上頭——康熙三十三年春末,朝議決議,萬歲爺終於是要第一次御駕親征准格爾部了。
這兩年胤祺都被自家皇阿瑪看得死死的,恨不得走到哪兒都栓腰上帶著,這親征的信兒一傳下來便開始自動自覺地收拾行李。他平日裡不好享受,對什麼盆兒啊罐兒啊的更是無感,隨身要帶的東西本就不多,倒是這兩年新學的劍法跟槍法都已漸入了門——那大槍還是師父親自找了白蠟桿給他做的,配著寒氣逼人的百煉鋼槍頭,再搭上一抹紅纓子,可比前世演戲的時候耍的那些鋁合金花槍要帶勁兒得多。雖說這一次不過是隨駕親征,總不至於真用得著他自個兒親身上戰場,可帶著卻也總歸不會有什麼錯兒。
兩輩子加起來頭一次上戰場,男孩子身體裡總有點兒對於戰爭天生的嚮往,說不興奮絕對是假的。胤祺在自個兒的院子裡東瞅瞅西翻翻,正興致勃勃地收拾著隨身要帶的東西,外頭卻忽然來報,說是太子爺一個人過來了。
「誰?」
胤祺正擦著自個兒的那一柄畫影劍呢,聞言竟是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茫然地探著身子往外頭瞅了一眼,就一眼見著了個明黃色的身影:「二哥?你怎麼跑我這兒來了——朝議結束了嗎?」
「沒有——不過是商量出征的事罷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太子負著雙手緩步踱了進來,聞聲卻是不以為然地應了一句。他今年已二十歲了,少時的高傲狠戾都已淡去了不少,也早已不再不分時候場合地死咬著那個「孤」壓人。雖不再如少時一般偏激任性,卻彷彿又有些矯枉過正了似的,無論待誰都是不冷不熱的,對著他們的皇阿瑪也是只盡禮數,從不肯多說半個字兒。
胤祺雖看不慣他這樣兒,卻也實在沒什麼立場多管,只能無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自個兒倒了杯茶塞給他:「就算肯定是叫你留守監國,也用不著這麼賭氣吧?你是太子,你不留下誰留下……」
「太子,好個沒意思的太子。」
太子搖搖頭嗤笑一聲,半點兒也不客氣地在桌邊坐下,輕抿了一口茶水,不耐煩地敲了兩下桌子:「別擦你那破劍了——你就是隨個軍出征,還真以為你就能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了呢?趕緊弄點兒吃的,孤餓了。」
胤祺把絨布往桌上一扔,隨手甩了個劍花倉啷一聲還劍入鞘,抿了嘴惡狠狠地瞪著這個混不講理的傢伙——才剛暗道這總算不動不動就孤了,還覺得有點兒欣慰,誰知道這麼一會兒就現了原形。這傢伙為什麼對著他就不能像對著別人似的不冷不熱的?打小兒就跟他不對付,說話也從來都沒有過一次好聲好氣兒的,當時唸著熊孩子年紀小不懂事,可如今都長到二十歲了,怎麼還是這麼個德行!
「這大太陽底下,你打哪兒看出我挑燈看劍來了?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擠兌我,也不知道你哪兒來的這麼多事兒……吃什麼!」
沒好氣兒地吼了回去,卻還是忍不住又犯了操心的毛病。太子這兩年脾氣秉性不論,用功是真用功了的,無論學問政事都潛心鑽研,皇阿瑪幾次下江南留他看家,朝中諸事也是處理得有條不紊頗見心思——可這廢寢忘食也總歸是要傷身子的,再加上他這個二哥動不動就故意放縱豪飲個一兩回,年紀輕輕的居然就落下了胃疼的毛病。這胃病原本就是三分治七分養,難得他自個兒知道要吃飯了,胤祺還是打算趕緊給他喂飽了再說旁的。
「上回在你這兒吃得那個什麼糰子就不錯——總之要快點兒能上上來的,早上就沒吃飯。」
太子心安理得地應了一句,正要再抿一口茶水,就被胤祺給一把搶了下來:「空著肚子喝茶,你是還嫌你那胃不夠疼呢?我叫他們熱一碗酒釀圓子送上來,那東西你也不能多吃,騙個嘴也就得了——廉貞,給太子爺煮碗麵,老規矩!」
「煩死了,怎麼跟那些個老頭子一樣嘮叨。」太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搶過他手裡的劍把玩著,又學著他的動作連鞘笨拙地挽了兩個劍花,「打小兒就見你有這麼個耍帥的毛病,誰知道到現在都沒改。這對戰的時候能有什麼用,把敵人給晃瞎了?」
「用來耍帥騙小姑娘!你管我呢?」
胤祺沒好氣兒地瞥了他一眼,把劍搶回來仔細放好,靜了一陣又忍不住道:「除了你呢,這回還有沒有隨駕出征的,四哥跟著嗎?」
「你四哥射個兔子都能射在尾巴上,你覺得皇阿瑪會帶著他?」
太子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放鬆地向後靠了靠才又道:「老大和二伯一塊兒出古北口;五叔統兵出喜峰口,你跟著皇阿瑪一塊兒走中路。三日後在紫禁城太和殿敕印,他們兩路先走,還有大同鎮馬兵六百、步兵一千四百從征,令理藩院派蒙古大軍助戰,內大臣阿密達等人出塞,各率所部至烏蘭布通會師——就這麼些了,你可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沒有?」
胤祺沒立時應聲,眼裡驀地閃過些訝然震撼,卻終歸化作了一片無奈輕嘆,微垂了眸道:「二哥,你要是真想出去打仗,不妨試著跟皇阿瑪提一提——」
「打仗有什麼好的?風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有苦又累的,我就好好兒的監我的國,動那些沒戲的心思做什麼。」
說話間,貪狼已把熱好了的酒釀圓子給送了上來。太子接過來捧在手裡頭,捏著勺子不緊不慢地攪著,半晌才忽然別過頭去,不情不願地低聲道:「你這個病病歪歪的身子,出去精明著點兒,沒事兒就在馬車裡頭窩著,別老出來晃悠。戰場上頭刀劍無眼……你是堂堂皇子阿哥,又不是老大那種夯貨,別傻乎乎什麼事兒都往上頂,聽著沒有?」
胤祺卻也沒想到這一位二哥竟是特意過來囑咐自己小心的,怔忡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撇了撇嘴切了一聲道:「用不著你多管,我自個兒知道——你就把四哥給我看好了就是了,別老什麼苦差事都讓他做,你東宮裡頭那一群屬官都是吃閒飯的不成?」
雖然不知道自家四哥到底是怎麼被賣給他當苦力的,可無論是治水修河道還是幾次小災荒的放糧安民,這倆人配合得居然還相當不錯。胤祺自個兒也仔細琢磨了幾次,怎麼想這倆人好像都是那一次下江南迴來就忽然和解了的,偏偏那時候自個兒病得昏昏沉沉什麼都不知道,追問這兩個人過幾次,卻也是什麼都沒能問出來,只好莫名其妙地就默認了這個詭異的現狀。
「整天就知道擔心你四哥,怎麼沒見你什麼時候這麼關切過我?」
太子把臉埋在熱氣裡頭悶哼了一聲,舀了個圓子心滿意足地吞了下去,又連著喝了幾口甜湯。胤祺也懶得老是跟他拌嘴,把東西一樣樣收好放進了箱子裡,只當著他不存在,在屋裡來回忙活著繼續收拾。太子吃了幾口自個兒覺著沒趣,把碗往桌上一撂,快步走過去搶過他手裡的東西,踮著腳舉到了他搆不著的地方:「收拾收拾就知道收拾!眼見著就要去打仗了——你就沒話兒跟當哥哥的說嗎?」
「……」胤祺看著這個當哥哥的這麼多年來都沒變過的拙劣手段,無奈地重重嘆了口氣,抱了胳臂仰頭道:「我就是伴個駕,又不是出去領兵打仗,皇阿瑪沒事兒我就沒事兒。有這功夫,你還不如跟皇阿瑪好好說說話兒,別老一天到晚拉著個臉,好像皇阿瑪欠你八百兩銀子似的……」
「你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
太子靜靜瞅了他半晌,忽然苦笑一聲,隨手把東西扔進了箱子裡頭,轉過身緩步踱到窗前:「你當我是為了什麼跟皇阿瑪鬧彆扭——為了賭氣?就因為他對我不好對你好,我就跟他賭氣到現在,我是蠢麼?」
「你是蠢啊。」胤祺理直氣壯地應了一聲,合了箱子坐在上頭晃悠著雙腿,「父子沒有隔夜的仇,不管你跟皇阿瑪有什麼不痛快,我都不覺著至於鬧騰這麼多年。」
「你當誰都跟你似的,心裡頭從來都不裝著事兒,別人怎麼傷你都能轉眼就忘了?」
太子忽然瞥了他一眼,語氣微涼,卻不知是究竟想起了哪一段往事來。胤祺神色茫然了一瞬,便帶了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輕笑著緩聲道:「索額圖跟明珠要是聽了二哥你這話,只怕是要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六神無主七竅生煙了……」
「他們算是什麼東西,也敢往堂堂皇子阿哥身上動心思——就算你不收拾他們,皇阿瑪又豈會叫他們好過?!」
太子背過手猛地轉了身,話音裡竟帶了隱隱戾氣。胤祺被他許久未見的狠戾偏激給引得心中微動,不禁蹙了眉低聲道:「二哥,索額圖到底也是你的叔姥爺。他如今雖然被皇阿瑪扔回家裡養老了,可這一回保不準就還能啟用,你這樣是要落人口舌的……」
當初他被刺殺的事兒鬧得沸沸揚揚,居然沒費多大勁兒就查到了索額圖的身上。震怒的康熙直接罷了索額圖的官叫他在家中養老,轉頭就把明珠一家半點兒不留情面地罰沒了,歷史上這兩位權臣的命運完整的掉了個個兒,也不知將來又會是個什麼離奇的走向。
或許是實在太過厭惡明珠,相比之下胤祺對索額圖的惡感居然也沒那麼深了——畢竟人太蠢也不是他的錯,連刺殺自己都能做得這麼一塌糊塗,這麼個灰太狼級別的反派最多是叫人鬧心,總比那心思陰沉虎毒食子的明珠要好的太多了。
「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這個樣子,我每次想要恨你,可怎麼都恨不起來。這麼多的阿哥里頭,竟是就你這麼一個曾經被我罰過害過往死裡逼過的,叫我忍不住真心的把你當個自家兄弟……」
太子苦笑了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忽然一把按住他的腦袋用力地揉了兩下,幾乎已使上了些咬牙切齒的力道:「煩死了!連皇阿瑪都不願意管我了,你幹嘛還管我?你知不知道——那一次你在暢春園中遇刺,皇阿瑪便認準了是我所為,後來索額圖對你下手,竟也叫皇阿瑪算在了我的頭上!是,後來是打發了個奴才來叫我別多想,說他信我,可你遇刺的信兒剛到的時候,他看著我的那個眼神,我到現在還忘不了。到現在只要一想起來,還覺得從心底骨縫裡往外透著寒氣……他都不信我了,我憑什麼還要信他?!」
胤祺被他晃得頭暈,忙著扶住箱子以免自個兒真掉下去,卻也倒不出什麼功夫來答應他的話。好容易穩住了身子,定了定神剛要開口,太子卻已負了手轉過身去,語氣又歸於平靜淡漠,彷彿方才那一瞬歇斯底里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不要再管我跟皇阿瑪之間的事了,我煩,皇阿瑪遲早也會覺著煩。你跟我們都不一樣,你的心裡頭乾淨,也配叫人真心好好對待,犯不著為了我的事兒平白惹皇阿瑪不高興……你也用不著再追問皇阿瑪究竟跟我和老四說過什麼,我們兩個都是永遠不會告訴你的。你只要知道——我們這些人跟你都是兄弟,既然是兄弟,就永遠不會做出對不起兄弟這兩個字的事兒來。你只管自個兒好好地活著,別為別人操太多閒心了,聽見沒有?」
胤祺微蹙了眉靜默半晌,才終於從箱子上跳下來站穩,緩步繞到了他面前:「二哥,我不知道我猜的究竟對不對,可既然你們都不想叫我知道,我以後也不會再多問一句——我只問你,你們都跟我是兄弟,那你們呢?你們之間……是兄弟嗎?」
太子靜靜地瞅著他,半晌才淡淡一笑,竟是難得不帶任何情緒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輕嘆一聲道:「該成家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老五,你好好的守著你的皇阿瑪,好好地做你想做的事兒。你只要知道,我們任何一個人將來坐上那個位子,都絕不可能虧待了你……至於別的,你管不了,也不是你該管的——你忘了皇阿瑪當初給你下的禁令了嗎?」
胤祺的目光微微一縮,抿緊了唇仍固執地望著他。太子卻已轉身快步離開,走到門口時才擺了擺手道:「那碗麵就先欠著吧,我就是偷個空兒出來的,乾清門那一群大臣還為著誰管哪一趟差吵得不可開交呢,這人腦子都快打成狗腦子了——到了戰場上多長點兒心眼,少為了護這個護那個的又隨隨便便就把命給豁出去!等你回來了,孤還等著你還那一碗麵呢……」
胤祺望著他快步離開的背影,在門口怔了許久都不曾動彈。貪狼過去輕輕牽了他的腕子,放緩了聲音道:「主子,門口風大,別吹著了——回屋裡歇著吧。」
「還是要打啊……還不讓我管,我也得真能忍得住不管才行……」
胤祺任他牽著自個兒回了屋,忽然苦笑著低喃了一句:「貪狼,你知道嗎?我昨兒還做夢夢見兄弟們在一塊兒唸書的日子,那群小包子纏著我要點心吃,一個個兒的乖得叫人心裡都能化成水……四哥話不多,可也一直都陪著我。大哥三哥要面子,不願意跟我們一塊兒胡鬧,但真熱鬧起來也能跟著一塊兒笑兩聲,湊上幾句逗趣兒的話……」
「主子,人總歸都是要長大的——可也總還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有時候執念太深了也不好,反倒不如就順其自然,興還有柳暗花明的機會呢。」
貪狼溫聲勸了一句,恰巧廉貞端了面進來,便被他給接到了手裡,輕輕擱在了桌子上:「主子把面吃了吧……既然皇上能默許太子過來,想來也是因著這朝議到晌午也停不了,特意叫太子給您送個信兒來的,您就甭守著皇上一塊兒吃了。」
「嗯——反正都做了,不吃白不吃。」胤祺點了點頭,卻也是真覺出了些餓來,捧了碗囫圇著吃了兩口,「聽你的,不想那麼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把這一場仗給打下來,別的往後再說。」
話音未落,胤祺的心口卻是驀地一縮,臉色也隨之蒼白了一瞬。這樣的感覺他並不陌生,每回都是預兆著要出什麼大凶的事兒,而且多半是會應到他自個兒的身上——可就算是要上戰場去,也終歸是一直伴著駕的,他若是有危險,豈不就意味著皇阿瑪也會有危險?
扔下麵碗快步走到鏡子前頭,望著自個兒身上竟是從未濃郁成這般的刺眼血光,胤祺心裡頭沒來由的微沉,怔忡良久,眼裡卻是忽然閃過了些淡淡的釋然笑意。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當年那個擋災的說法兒,他自個兒其實也是有幾分相信的。自己要是跟去了,這血光之災自然應驗在自己的身上,若是不跟去,這災說不準興就得叫皇阿瑪來受——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擔這個風險,所以這一趟戰場,也自然是一定要去的。
天無絕人之路,總不至於真就到了必死的局面——他就不信了,這麼折騰都沒把自個兒這條小命給折騰沒了,不過是上戰場上陪著自家阿瑪溜躂一圈兒,就當真能要了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