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危機
很多情況下,掉坑裡這件事兒其實都是當事人完全身不由己的——就好比有人親手挖了個坑叫你跳,偏偏這個人還既是你的阿瑪,又是你的主子的時候。
旁人不論,至少「被養病」的五阿哥,對這一條真理的認識無疑是刻骨銘心的。
織造府三日便會彙總一次各方的訊息,每次都是上百張各方的密信,再加上十餘份官員們的密摺,單這些個東西就夠胤祺安排一整日的。整理妥當之後還要對著康熙報奏一遍,幸好還不用他出什麼主意,只需幫著康熙研硃砂回摺子——看著康熙一份一份地批覆著「朕知道了」,胤祺忽然就又忍不住生出了那個給他這位皇阿瑪刻個印直接蓋章的念頭。
「成天滿腦子想的都是些什麼東西,朕看你實在還是太閒……」
聽了自個兒這個兒子的奇思妙想,批摺子批得頭昏腦漲的康熙神色奇異地盯了他一陣,順手拿著硃砂在他眉心點了個紅點:「行了行了,估計你也是跟著朕在這兒悶得受不住了——去玩兒去吧。」
「皇阿瑪……您這給兒子點門釘兒呢?」胤祺嘟囔了一聲,隨手一抹就是滿手的鮮紅,忙不迭地摸出塊帕子打濕了用力地擦著,「對了,那位王大人可是又跟您提了——這明珠大人跟索大人眼見著就快打起來了,索大人見天兒摩拳擦掌的往暢春園裡頭望,八成兒是衝著兒子的火,就等著兒子這『癆病』趕緊好,好揍兒子一頓呢……」
康熙喜歡聽他絮叨,胤祺也有這份兒耐性,總能找著些輕鬆愉快的話題說給康熙解悶兒。梁九功湊著門口往裡頭瞄了一眼,看著自家萬歲爺唇角舒心的笑紋,也是老懷大慰地點了點頭,快步下去吩咐下頭太監們趕緊做些個精緻的點心備著。他們這位小阿哥說得餓了,可是要挨處地找食兒吃的。
擦了一通才總算不見了紅色,胤祺正打算好好地控訴一番他這位皇阿瑪的幼稚行徑,誰知剛一抬頭,眼前竟驀地閃過一片刺眼的血紅——那紅光刺得他雙目生疼,忍不住抬手捂了眼睛,痛呼一聲連退了兩步,險些就撞在了一旁的櫃子上。
「怎麼了?」
康熙被他嚇了一跳,忙起身從炕上下來,攬著他在桌邊坐下:「可是擦那硃砂的時候碰著眼睛了?是朕不好,不該拿這個逗你的……」
「不是……」胤祺用力地搖了搖頭,緊緊抓住了康熙的袖子,胸口急促地起伏著,臉色竟有些隱隱發白,「皇阿瑪——近來有什麼要出宮的事兒麼?」
那血光刺眼得嚇人,絕不是什麼普通的危機。胤祺只覺得心口跳得厲害,一時連氣息都有些不勻,蹙緊了眉大口的喘息著,眼前卻依然是一陣陣的發暗。康熙忙攬著他坐在炕上,一下下地替他順著背,緩了聲音耐心地安撫著:「小五兒,別著急,慢慢吸氣——不會有事兒的,皇阿瑪在呢,先把氣息平復下來,聽話……」
胤祺皺緊了眉,心裡卻是在仔細盤算著這血光之下的真正含義——那一日黃天霸雖然受了傷,他卻並未在之前見著什麼異狀,想來大概是因為那傷勢根本不會致命,故而也算不上什麼危險。仔細算起來,他統共就只見著過三次那樣的血光,一次是對著鏡子裡的自個兒,一次是對著中了毒的納蘭,再有一次就是對著臨死前的皇后。而這一次所見的血光,卻是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刺眼,更叫他覺得心驚肉跳。
見他總算漸漸緩了過來,康熙這才略鬆了口氣,無奈地揉了揉他的額頂:「臭小子,你還真是生下來專克化朕的……過些日子就是秋獮了,朕當然要出宮,還要率百官皇子往木蘭圍場——你到那時也是得隨行的,若還是這麼個身子骨,叫朕如何放心得下?」
「您可還對外說兒子肺癆呢,到時候兒子活蹦亂跳的才引人生疑吧……」
胤祺靠在康熙懷裡嘟囔了一聲,心中卻止不住的微微發沉——問題出在秋獮?若是在圍獵途中有危險,這危險是會來自野獸,還是來自於什麼人?秋獮與春狩一樣,都是朝中的大事,連為皇后守孝都決不可輟,自然是不可能勸得住康熙不去的。可若是什麼都不做,又會不會在遇險的時候措手不及無從應對?
「到底怎麼了,忽然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康熙揉了揉他的腦袋,俯下身有些擔憂地望著這個一向身子不大好的兒子,抬手試了試他額間的溫度:「可是近日累著了?朕雖說是叫你學著管織造府,卻也不過是想先叫你歷練幾年,熟悉了這裡頭的章程再正式接手的。你如今年歲畢竟還小,正是長身子的時候,事情做不過來也不必勉強,切不可太過勞累,知道嗎?」
「皇阿瑪,兒子好著呢……」胤祺雙手握住了康熙搭在自個兒額間的手,微抿了唇猶豫片刻,還是認認真真地迎上了康熙略有不解的目光,一字一頓地緩緩道:「皇阿瑪,若是兒子對您說這秋獮只怕生變,可又說不出為什麼……您會相信麼?」
他的話音未落,康熙的神色卻是忽而微凜,壓低了聲音盯著他道:「你可是——又做那種夢了?」
「兒子怎麼都說不清……大抵還只是預感罷了。」胤祺抿緊了唇微微搖頭,他根本不記得康熙會在任何一次秋獮的時候遇到什麼意外,難道是他到來之後引發的一系列變化,成了引起亞馬遜颶風的那一隻蝴蝶?
什麼頂用的話都說不出來,難受地攥緊了胸口的衣物,心底空蕩蕩的恐懼感卻怎麼都揮之不去——這種明明知道結果卻怎麼都猜不出過程的感覺可實在是不算好受,胤祺拚命地回想著這些日子所見的密報奏摺,可無論怎麼絞盡腦汁,都無法從那一片風平浪靜的表象之下,尋到半點兒可能會面臨的驚濤駭浪的蹤跡。
「小五兒,別著急……你忘了麼?朕是說過的——只要是你說的話,朕都會相信。」
耳旁忽然傳來康熙帶了淡淡笑意的溫和聲音,胤祺怔怔地抬頭望去,康熙卻也正含笑看著他。見他看了過來,便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腦袋,輕笑著溫聲道:「無論你想到什麼,甚至是夢到什麼,都可以放心地跟著朕說出來。對了自然好,錯了咱們也就當聽個響兒——總歸準備完全也要比措手不及好得多,你說是不是?」
見懷裡的兒子神色總算緩和了些,眼裡也漸漸恢復了神采,康熙這才略略放下心來。負了手站起身,思索著緩緩踱步道:「說來也怪,你還真不是第一個對朕說這秋獮有危險的人——你可還記得前兒你師父受的那傷?那一次本是下頭報上來,說豐台大營之外有生人窺探,朕才叫九功跟天霸去瞧瞧是怎麼回事兒。誰知真叫他們給堵住了幾個人,只是那幾個人的身法奇異,沒能抓得住,還累得天霸被傷了一箭……朕回頭去瞧他的時候,他卻也跟朕提過,那些人彷彿意在秋獮,叫朕務必小心。」
他只是隨口提起舊事,卻叫胤祺心中驀地豁然開朗,忍不住抬手給了自個兒一巴掌——怎麼把噶爾丹這麼大的事兒給忘了!
也實在怪不得胤祺忘性大——那之後的大事兒一件又接著一件,黃天霸的傷也實在是好的太快,還容不得他細想就把這一篇兒給翻了過去。那一宿見著天霸受傷,他心裡便已有了猜測,只是尚未成型罷了,如今被康熙這麼一提,卻是彷彿順理成章地把這一檔子事兒給聯繫了起來。
雖說康熙親征准格爾部是幾年後的事兒,可噶爾丹進犯卻顯然是得在親征之前的,若是能做得出窺探豐台大營的事兒來,這秋獮行刺,倒也未必就一定不可能——至於為什麼史書上不見記載,可能的變數就太多了。或許是歷史上噶爾丹的運氣不好,沒能刺著康熙的鑾駕,又或許是虛驚一場,要顧全皇家威儀不曾詳表。哪怕隨便一隻蝴蝶撲扇下翅膀,這場颶風都有可能在木蘭圍場刮得天地變色。
「皇阿瑪——那群人的來路,很可能是在西面。這次的危機,也說不準就跟他們有關係」
這天兒可還沒黑透呢,他總不能就地做上一場白日夢,自然也就無法立時就說得太過明白。康熙倒是反應得很快,微蹙了眉略一思忖,便點了點頭道:「朕這就著人往西邊兒去查——既然索額圖這麼有閒心,前兒又剛去跟沙俄定了尼布楚條約,也算得上是『軍功卓著』了。今次就還叫他去吧,省得天天合計著拱了暢春園……」
「……」胤祺愕然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對那一位索大人產生了十分不由衷的同情。要說這索大人外號滿天飛的事兒,最多三成是他的鍋,剩下的可實在不能怪他——誰叫當今的這一位萬歲爺,帶著頭兒的就是個嘴損起來絕不饒人的主兒呢?
父子倆又關起門商量了一陣,總算是敲定了這秋獮時的護衛流程。胤祺還不死心的想把那剛得來的七星衛給帶著,卻得了康熙一個頗為不屑的白眼,愕然半晌才想起來自家阿瑪那兒也有這麼一套,顯然比他那七個半大孩子頂用得多,只得老老實實縮了脖子不再多嘴。康熙笑著胡嚕了一把他的腦袋,又點了兩下他的眉心道:「朕不過是給你點了個紅點兒,你就弄這麼大的一出來嚇唬朕。這要是給你畫個花臉,你還不得唱一出兒大鬧天宮出來?」
「皇阿瑪要是給兒子畫個花臉,兒子就不洗了,就這麼走出去,反正也沒人能認得出來。」
胤祺理直氣壯地一昂頭,忽然就端了個大義凜然的架勢。康熙被他逗得忍不住失笑,又用力地點了他兩下,這才坐回去繼續批覆著摺子,「對了——你之前跟朕提的,說下頭送來的密報彷彿有些個什麼變化的事,再跟朕詳細說說。朕聽著有點兒意思,若是你能辦得明白,這差事就給你練練手。」
「兒子也只是隱隱覺得有些蹊蹺罷了,要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只怕還得等到秋獮之後才能成定局。」
一說到正事兒,胤祺的神色也立馬嚴肅了下來,坐正了身子認真道:「兒子前兒叫他們制了個表,將每次下頭報上來的各類密報分出類來,依次畫上正字來統計數目。按理說如今正是夏秋之交,正是秋汛鬧得厲害的時候,本該是遭災的密報要比吏治的多才對。可兒子看著這幾回統計的數量,吏治竟是一次比一次多,今兒這次更是一下子多出了二十多份,這事兒總泛著蹊蹺,兒子覺得一定是事出有因,而非是偶然巧合。」
「說得有幾分道理。」康熙點了點頭,擱了筆沉吟道:「如今還不到大批官員任免調動的時候,按理說那些個貪官污吏就是那麼多,隔得時候又不長。想來也該是上回參的是哪幾個,這回依然還參哪幾個,就算有所出入,也總差不上三五個的,不該變化這麼大。」
「除非——是透了什麼風聲,忽然就有一群人開始活動了……」胤祺給康熙添了一杯茶,又斟酌著試探道:「要不要兒子請師父下去瞧瞧,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沒傳到朝中的變故?」
「你師父?還是算了罷。萬一叫他見著個什麼罪大惡極的貪官污吏,那奴才再沒長眼睛地惹火了他,朕真怕他又一刀就把人家給宰了——朕著于成龍下去,暗中查訪一番也就是了。」
康熙頭痛地苦笑一聲,顯然是沒少因為這種事替黃天霸操心過,神色間竟頗有些心有餘悸的意味:「少給朕玩兒這些個小心思,你當朕真願意把天霸拘在這深宮裡頭?朕又不是沒把他撒出去過,要不是緊趕慢趕地傳施世綸過去把他給按住,他真能把江南鹽道給朕攪散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