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耍賴
吃過了飯才剛過晌午,胤祺在帳中閒坐著總覺無聊,又見著眼睛的腫總算差不多消了,便打算出去透透氣兒。同樣陪著他憋屈在帳子裡頭的流雲倒是比他還要興奮些,不住地打著響鼻,叼著他的衣裳就往外頭拽,倒把胤祺惹得不住輕笑,順手揉著它的大腦袋:「好啦,衣服扯壞了我也就用不著出去了……我們找四哥玩兒去好不好?」
「主子,四阿哥今兒走的還是北面草場。七阿哥昨日有些累了,就沒跟著去,和旁的幾個小阿哥一塊跟納蘭大人學射獵呢——咱們可也往北面去?」
貪狼也去牽了一匹馬在後頭跟著,聞言便適時地補上了一句。胤祺點了點頭,又忽然輕笑道:「我聽你的口音倒像是京城裡頭的,可要說有京腔,卻也不過是一兩個字兒帶著那麼點兒的意思——你小時候可在京城待過?」
「回主子,屬下本就是辛者庫的罪奴,幸得謝大爺買了去……小時候聽著身邊人都是這麼講話,雖說後來到了江南改了不少,可也老是扳不過來。」貪狼微垂了頭淺笑一句,說出的話卻是叫胤祺心裡頭不由微動:「辛者庫?是什麼人家,犯了什麼過錯?」
「屬下其實也不知,只記得小時候住在村子裡,有一日好好的與母親、大哥跟妹子在家勞作,忽然來了個差官說是什麼本家主族的大爺犯了法,就把我們都給充了官奴。」貪狼淡淡地笑了笑,邊回憶邊緩緩繼續道:「恰好那時候謝大爺在京,不知怎麼的就看上了屬下的資質,找人替屬下贖了身。這一轉眼,就是十年過去了——也不知道母親跟大哥妹妹他們還好不好……」
他的神色並無半點不平哀戚,彷彿早已習慣了這樣全然不由的自主的命運。胤祺聽得微微皺眉,卻終歸還是並未多說,只是沉吟片刻才道:「我回頭去看看你們主家犯了什麼錯兒,若不是大事兒,就去跟皇阿瑪求個恩典,把你們家給赦了。此事先莫張揚,還得看看風頭再說,我也沒把握就一定能成,明白嗎?」
貪狼猛然抬頭,一貫平靜淡然的神色間竟彷彿忽然顯出隱隱的激動來,許久才哽聲道:「主子能有此心,貪狼已感激不盡……」
「倒也要不著什麼感激的——只是覺著我既然過得順意,就不想叫跟著我的人還有委屈受罷了。」
胤祺淡淡地笑了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便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腹便朝北邊兒的草場去了。貪狼也策馬跟上,依舊如往日一般無言地守在他的身後,一雙眼也已迅速恢復了沉靜警覺,仔細地巡視著四周的每一寸風吹草動。
——他當然明白,自個兒的身份本來就是用來做人情的。只要胤祺能救了他們一家人,也就意味著他今後一定會肝腦塗地地效忠著這麼一位主子,而當主子的,自然也能放心地信任這麼一個全家都捏在自己手裡的屬下。可即便事實就是這般的冰冷現實,對他來說,卻也已是天大的恩惠跟機緣。
苦修武藝精研百家,從那麼多個孩子裡頭拔成尖子被當做核心來培養,他一直為著的,不也就是有這麼一天能救出自個兒的家人來麼?自打走上了這條暗衛的路,他就知道自個兒早晚會效忠一個人,為他生為他死,用自個兒的全部來護住這麼一個人的安寧——這位小主子雖然身份特殊了些,遇險的次數也不知怎麼的就比旁人多出不少來,可守著這麼樣兒的一位主子,他的心裡頭卻還是情願跟歡喜的。
兩人還未走多久,便遠遠的見著了四阿哥胤禛的身影。胤祺見他並未張弓搭箭,便放心地催了馬跑過去,笑著揚聲招呼道:「四哥,收成怎麼樣?」
「五弟!」胤禛一見他,目光卻也是跟著一亮,忙下了馬迎過來,「怎麼沒在帳子裡頭歇著,身子可好些了沒有?」
「早就好了,就是頭天屁股叫馬鞍磨得生疼,在帳子裡頭躲懶呢。」胤祺衝著他齜牙咧嘴地做了個怪相,引得胤禛忍不住輕笑出聲,又一本正經地揉了揉他的腦袋:「慢慢兒的習慣了也就好了,我這兩日也正覺著疼呢……」
「皇阿瑪也這麼說,還不是嫌我細皮嫩肉的沒繭子——這不,今兒不就是特意來『習慣習慣』的麼?」胤祺笑著應了一句,又興致勃勃地衝他揚了下手裡的弓,「四哥都打著什麼了,我來幫你好不好?」
前日的口諭傳得廣,都知道他得了皇馬褂,自然是用不著再費勁兒的獵什麼了的。胤禛略一尋思便也痛快地點了點頭,將隨身的口袋裡裝的戰利品亮給他看:「我的騎射一般,射兔子有些困難。跟著大軍掃著了兩頭鹿,一頭獐子,昨兒又獵了一頭鹿跟兩隻野山雞……」
獵物自是要送回去叫人加工的,他這兒只留了鹿尾跟獐子的尖牙,還有兩根山雞的尾翎。胤祺好奇地往裡頭瞅了一眼,卻冷不丁被那血腥氣一衝,忍不住泛上些反胃來,倉皇的捂了嘴急喘幾聲,腦海中又不由浮現出始終被他刻意忽視著的那些記憶。
那是四條人命啊……不是人造血漿,不是龍套演的屍體,是活生生的人被抹了脖子,一瞬間就沒了氣息。溫熱的血流了一地,漫過他的腳邊,沾染在他的衣服上——原來死亡真的不過就是如此簡單,簡單得彷彿就只在人的一念之間……
「五弟……五弟,怎麼了?」
胤禛見他面色忽而蒼白,忍不住擔憂地攙住了他的身子,關切地低聲道:「若是不舒服就莫要逞強,走,我陪你回去。」
「四哥。」胤祺忽然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目光定定地望向他,半晌才低聲道:「我殺了四個人……四個活生生的人。」
胤禛不由微怔,蹙了眉扶著他在一旁草地上坐下,又放緩了聲音道:「那是四個什麼人?」
「四個刺客……」胤祺苦笑了一聲,抬手用力地搓了兩把臉,「我下手的時候什麼感覺都沒有,那之後也是……我知道他們該死,可那也是四條命,我怎麼就能沒感覺呢?」
胤禛並不知道那一日究竟發生了什麼,可先是大火,後是封山,該傳的留言卻也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聽著這個弟弟微微發顫的聲音,他下意識攥住了胤祺有些發涼的手,撫了撫他的背低聲道:「既是刺客,自然是死有餘辜——五弟,你沒做錯什麼。」
「我知道……也只是尚有餘悸罷了。」胤祺無奈地笑了笑,卻也忽然清醒了過來——這些個話跟自個兒這個打小長在深宮裡,看慣了打殺奴才傾軋人命的四哥說,只怕確實是太過矯情了些。
這不是他前世那個法制健全人人平等的現代社會,而是升斗小民命賤如草的大清朝。貪狼一家因為主家的牽連就可以無緣無故地被罰沒成官奴,可這樣的橫禍卻不能叫他們生起半點兒的不平反抗之心,只能默默地忍著受著。而這四個刺客死在了他的手上,無論是在皇阿瑪眼裡,還是在四哥的眼裡,甚至在他那個秉性善良正直的師父看來,只怕都實在算不得什麼事兒,甚至還要贊上一句果斷英勇、少年英姿。
可是——這滋味兒,也確實是不太好受啊……
在心底無可奈何地苦笑了兩聲,胤祺默默尋思著回去要不要找個寺廟去拜一拜清清心,便重新振作了精神笑著搖搖頭道:「沒事兒了,就是頭一回遇著這種事兒,心裡到底還是有點兒發麻……不想它也就是了。走,四哥,咱打獵去。」
正說著,順手撐著地想要站起身,卻彷彿一把按著了個什麼毛茸茸熱乎乎的東西。愕然地轉頭看過去,居然是一隻吃得胖乎乎的大兔子正舒舒服服地趴在他身邊,見著他看過來,還友好地衝著他砸吧了兩下三瓣兒的嘴,伸過長長的耳朵示意他可以摸一摸。
「……」即使早就習慣了自個兒莫名其妙的招動物親近,胤祺也依然覺得這樣的現實實在有點兒玄幻。茫然地把那大兔子費勁兒巴拉地抱了起來,衝著一旁同樣目瞪口呆的胤禛晃了晃前爪:「四哥……打嗎?」
「……放了吧。」
胤禛糾結了半晌,終於還是被廉恥心佔了上風,痛苦地掩了面輕嘆一聲:「五弟,你以後都不要參與射獵了。」
——說得跟他作弊耍賴似的,他多委屈呢!胤祺氣呼呼地把兔子扔到地上,拍了拍衣服跳起來:「我不管,反正湊過來的都是我的——射獵又沒說不能留活口,我都帶回家養去!」
「那暢春園可就糟了災了……」胤禛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看著自個兒這個弟弟居然真一本正經地把那兔子拎起來塞進後頭的侍衛懷裡,忽然覺得自己今兒怕是很難再順利的打到什麼獵物了。
「打今兒起你就叫流石頭了,聽著沒?」滿意地點了點那兔子的腦袋,對於終於有新成員用上了自個兒早就預定好的這個大俗大雅別出心裁的名字,五阿哥無疑感到十分欣慰,「貪狼,你認不認得出公母來?」
貪狼利落地拎著那兔子的四爪翻看了一番,沉穩道:「公的。」
「走,再撿一隻母的去,就叫流剪子,將來生上一窩的小布,全養我師父那院子裡頭……」
胤禛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忽然興致勃勃的弟弟,用力地掐了一把自個兒的胳膊,面色便顯而易見地扭曲了起來。
不是夢……
——就這麼著,不過一下午的功夫,茫然的四阿哥就跟著自己的弟弟撿到了兩隻兔子、一頭母鹿跟一頭小鹿,還有一群神色同樣茫然的野山羊。
「這個帶回去有點兒麻煩啊……」胤祺看著那一群山羊,回頭捅了捅自個兒不知在發什麼呆的四哥,「要不我躲起來,叫貪狼嚇唬它們一把,跑起來的時候你順便放兩箭?」
「五弟……」胤禛深吸了一口氣,沉痛地望著面前這個神色天真無辜的弟弟,終於還是毅然開口道:「以後的狩獵,你還是不要來了。」
胤祺望著自個兒這個稟性嚴謹自持的四哥被逼得無可奈何的模樣,終於忍不住挑了唇角,直笑得彎下了腰去——這麼胡鬧折騰了一番,原本堵在心裡的鬱悶總算是消去了不少。更稀奇的是他這個四哥明知他是在借引子發洩,卻居然也心甘情願的陪著他胡鬧,雖然神色仍是一本正經,可配上眼見著一群送上門的獵物又實在不好意思動手的痛苦糾結,就怎麼看都叫人忍不住的笑出聲來。
胤禛望著這個弟弟乾淨的笑顏,看著那一雙眼睛裡頭隱隱蒙著的陰霾總算盡數散去,卻也不由得暗暗鬆了口氣,輕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得了,咱回吧——那頭鹿我可得要著,要不是你添亂,我準定能射中的。」
「好好,不過小鹿得給我留著養……」胤祺隨口應著,目光卻忽然一亮,一把扯了胤禛的腕子笑道:「四哥——我有主意了!」
胤禛不由微怔,茫然地望向了這個不知怎麼就忽然興奮起來的弟弟:「有什麼主意了?」
「你把這頭母鹿跟那小鹿都留著,回頭送德嬪娘娘那兒去,就說不忍叫他們分離……不,也不用多說什麼,只說是孝敬娘娘的,她若是想懂,一看著也就該懂了。」胤祺一邊思索著,一邊興致勃勃地替他出著主意,「回頭我請額娘幫著多說兩句,只要有這份兒心思,一定能說得開的。」
胤禛怔忡了半晌,終於微垂了眸子,抬手將這個弟弟輕輕地摟在了懷裡,眼底驀地漾開一片溫暖的水色:「五弟,謝謝你……」
若不是有這麼個弟弟——只怕他早就覺著,自個兒已經徹底被這世上的所有人都拋棄了罷。可如今他卻有了好幾個跟他親近的好兄弟,身邊兒的下人也不再那麼敬他畏他,與額娘的關係也終於見著了緩和的契機……不知怎麼的,彷彿只要有這個弟弟在,原本灰暗的一切就忽然顯得不再那麼糟,甚至還眼見著一點點兒的好起來。
胤祺淺淺地笑了笑,也用力地抱了自個兒這個小哥哥一下,牽了他的手一塊兒往回走去:「走吧,回去了。」
在一切還都沒開始之前——至少在這個他們兄弟還都能以誠相待,都能毫無顧忌地在一塊兒相處的時候,就讓他再盡力的幫著這個小哥哥過得好一點,再好一點罷。
小哥倆說笑著往前走,後頭跟著的貪狼卻是不堪重負地捧了滿懷的兔子,還得分神牽著一大一小的兩頭鹿,一時只覺著這暗衛的工作實在是困難重重挑戰不斷,跟當年師傅教的內容彷彿也出現了相當大的偏差。
「你們剛打獵回來?」廉貞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饒有興致地俯身逗著那頭小鹿。貪狼仔細想了想這一下午干的事兒,神色卻也是不由微妙了起來:「算是吧……快幫忙抱一個,主子要回去養著的。」
「兔子可能生了,十天半月的就能生一院子,吃都吃不完。」
廉貞從他懷裡接過一隻兔子,順手揉了揉那雪白的長耳朵。貪狼想著到時候暢春園滿是大大小小的兔子的樣子,不由得狠狠地打了個哆嗦,遲疑道:「要麼……就多吃幾回?眼見著就仲秋了,多做幾回肉鍋子也就夠了吧?」
「……哈。」廉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忽然轉言道:「鞭子沒偷出來,叫人給扔了。」
「啊?」還在操心兔子的貪狼下意識迷茫地應了一句,這才反應過來這個一向頗有些我行我素的同伴居然就這麼說起了正事兒,忙扯了一把他的袖子:「等回去說,主子跟四阿哥正聊天兒呢。」
「不妨事,四哥還要回大營去報賬呢,我就叫他先走了。」
一抬頭,胤祺卻是打前頭繞了回來,俯身逗弄著那頭憨態可掬的小鹿,似是隨意般輕笑著低聲道:「欲蓋彌彰,還真以為能一手遮天了……貪狼,你可還記得那日圍著太子那幾個侍衛的長相?」
「回主子,屬下都記得。」貪狼俯身應了一句,神色也跟著嚴肅下來,「主子可是要屬下去查他們的來路?」
「不要明著查,儘量別叫任何人發覺。」
胤祺眼底閃過一絲利芒,唇角卻挑起了些許玩味的弧度。他可是清楚的記著那一日明珠離開的時候,眼裡曾隱隱劃過的那一絲驚慌的。當時本以為是衝著康熙去的,才特意在狩獵的第一天便去巡查防務,誰知竟是叫他陰差陽錯的救了太子——這樣一來,那位明珠大學士只怕是更要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了罷……
當朝對立的兩大宰輔,倒是都叫他一氣兒惹了個乾淨,可也真算得上是夠有本事的。胤祺搖了搖頭無奈一笑,拍拍手起身正要說話,卻見梁九功遠遠地跑了過來,一見他便躬了身子恭敬道:「阿哥,您怎麼自個兒就跑出來了?萬歲爺正可哪兒的找您回去用膳呢……」